握紧手中的剑柄,裴致看着李歭函朝着李知竢心口便是一剑,不由得惊呼一声,李知竢回身,堪堪躲避过了这一要害,手腕一转,朝着李歭函的腰腹刺去,李歭函反手用剑一挡,两人几个回合交战下来,竟分不出胜负。
李知竢没讲什么束手就擒的谈判话,当真要与李歭函分出个胜负来。李知竢是心机深沉,胸有谋略之人,剑法中带着一些君子气,与李歭函的打法不同,他不取李歭函要害,而李歭函招招直逼李知竢喉口与心口。
第十三式李知竢转攻李歭函肩头,一剑劈下,李歭函一躲,不想李知竢只是虚晃一招,当即将李歭函左臂划出一道极深的血口,李歭函一个踉跄,咬咬牙,大喝一声,朝着李知竢砍来。到底叛军无法与李歭函万般契合,金吾卫已经射杀了两名首领,集中精力开始应对弓箭手。
自含元殿上忽然射下一只箭,裴致看得清楚,大喊一声,“愉安,看箭!”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李知竢听见,抬首便看见自空中射来一只长箭,直直朝向自己,虽反应敏捷,但肩膀还是中了一箭。那箭的冲力极大,李知竢向后退了两步,身旁的将军惊呼:“殿下!”
李知竢反手斩断箭,只留一个箭头在肩头,额头霎时出现一层薄汗,不知何时含元殿竟被叛军占领,二十几个弓箭手排成一排,交错着朝着李知竢与裴致的方向分别射来。
“这样不行。”裴致当即向前两步,保护着她的将士忙道:“娘娘,卑职奉命护娘娘周全,娘娘快向后。我方人马众多,不过片刻便可以将含元殿的弓箭手尽数诛杀。”
但是对方的弓箭手哪里是为了不被歼灭?分明是为李歭函争取一时片刻的机会,只要一次射中李知竢的要害,或者再来上那么一箭,李知竢的体力一定会不支。
裴致的目光紧紧锁着含元殿的弓箭手,“自东向西,第三个,第七个,第八个,这三人是朝着殿下去的,先射杀他们。”
已经有弓箭手按照裴致的命令,而裴致也拿过一旁的弓箭,朝着对面那三个集中攻击李知竢的弓箭手,两指被紧绷的弦割破了手指,裴致紧紧盯着,忽而放箭,擦过第七个弓箭手的手臂。
军中弓箭手自然比她强上百倍,片刻间已经射杀那三人,这边李知竢已经对着李歭函招招狠决,李知竢肩头血迹鲜红,好在无毒。两人拼死相搏,鲜血淋漓,李知竢寻机,当即朝着李歭函腹中一剑。
这一剑不留余地,李歭函单膝跪地,借着剑稳住身形,一口鲜血自口中喷出,束起的发已经凌乱,叛军被重重围攻,李知竢吸了口气,肩头的伤有些重,他挥手,“诛杀全部叛军,留林安郡王性命。”
李知竢自不会折辱他,李歭函仰天大笑,这一世的不甘,落寞,仇恨,终于是没有出口,正欲自刎,却从宣政门上射来一箭,正中剑心,没了利刃,已经有将士上前将他双臂反剪。
他站得笔直,李知竢没有像对待当初魏王一般,保留了他林安郡王的名头,亦没有叫他行跪礼。
局势暂时安全起来,宫道上尽是尸体,鲜血,冰冷的军械,裴致自宣政门跑到李知竢身边,急忙看向他的伤势。
李知竢示意裴致安心,用裴致的帕子擦了一把手上的血,认真看着裴致周身上下,“可有受伤?”
裴致连忙摇头,看着李知竢的伤口已不再出血,李知竢握了握裴致的手臂,走到了李歭函面前。
“意料之中。”李歭函腹部伤口还流着血,他的唇色已经发白,皱着眉,但还是扯出了一个笑,有苦涩,有讽刺,“今日兵败,我无话可说。”
李知竢看着他,“时机选的不错,税赋推行后,世家要向朝廷缴纳重重税赋,自然会引得大量世家不满,笼络这些人绝非易事,再到天象异动,边关风波,策反城郊边防营与金吾卫,你每一步走的极险,不过都已成事。”
李歭函哼笑了一声,似是牵动了伤口,他倒吸一口冷气,“可最后你是赢家。”
说完,掀起眼皮朝着一旁的裴致看了一眼,“这一切都被你最忠实的观众看在眼里。”
裴致对上李歭函的目光,压着眉眼。
李知竢继续向前走了两步,“焉知不是休戚与共?”
“如今我大限将至,有一件事却想弄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落入你的计谋中?”
那一箭射穿了李知竢的肩头,李知竢平复了呼吸,但脸色极苍白,看了李歭函半晌,略作停顿,道:“也罢。”
“明微真人是我的人,父皇与我从未离心。”李知竢用帕子擦拭干净剑上的血迹,“裴军诈死的七千人隐遁入并州,你们所铸的军械有七成已被更换。大明宫与金吾卫的人排查了十数遍,能接近父皇与太子妃的人一早便被监视,无隙下手。”
李歭函先是低低地笑,接着声音越来越大,下颌却绷的极紧,“那么,便是从一开始,我准备的就是一场必输的战役?”
直到现在,李歭函的姿态仍旧是挺直的,似乎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李知竢不再开口,直到李歭函说:“二十年精心筹谋,今日付诸一炬,你若当我是个对手,不如直接了断我。”
“好。”李知竢应下,佩剑被他擦拭干净,给予李歭函最后的体面,一名将军按照李知竢之前吩咐,抱着一坛酒,倒在李知竢剑上,空气中瞬间充满了酒气,是李歭函从前最爱。
“我会命人将你的骨灰洒在青州。幼时你曾说过,你母亲故乡的风景极美。”
李歭函心口忽然有很难言的情绪,幼时他是得宠的皇长孙,虽逊色于李知竢,但两人也曾有过愉快的时光,李歭函不愿再多说,只是极倦了的模样,“我这一世,应尽之责已尽完。你动手罢。”
李知竢抬手,一把剑在他手中变换了方向,几乎还未等裴致反应过来,剑刃已经割破李歭函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她一颤,下意识闭过眼睛,再睁开眼时,李歭函已经命陨剑下。
“一切......都结束了?”
裴致喃喃的声音李知竢并未听得真切,回首看向裴致时,她已经跑向自己身边,扶住自己的身体,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哭腔:“结束了,愉安,结束了,我们回去看太医。”
李知竢轻阖上双眼,笑了笑,可是裴致分明感觉出,他的情绪是那样的复杂,只听见李知竢压抑着自己肩膀的伤痛,温声说:“结束了,阿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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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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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翁自然无事,家中庶卫一向精干,又有殿下特意挑选的金吾卫,将家里围的如铁桶一般,只怕是要捉只蚊子也不难。”
裴珩负手,在太液池边与裴致闲逛,正是好时节,天高云淡,池水清澈,盛夏的光影倒影在池面上。兄妹二人自宫变后还是头回相见,即便是知道阿翁无事,但听到裴珩这样说,裴致的心依旧熨贴着,微微笑了:“宫变刚结束不久,对世家的惩处,军队的整肃,再有一些律法的颁布与奖赏,这几日阿翁每天都会到大明宫与陛下议事,看见阿翁精神矍铄,在我心里便是最好的事情。”
裴珩随手折了柳枝,听见裴致的话,拿着柳枝点点她的鬓边,“阿翁虽然年事已高,但身强力壮,我瞧着若是真有叛军来犯,阿翁斩杀十几二十余人不在话下。”
兄妹二人望着太液池上大片大片盛放的荷,裴珩记起幼年时,诏州城郊湖面上也有这样的一池,那时兄妹二人泛舟湖上,裴珩划着小舟,裴致一捧荷花满怀。如今一眨眼,妹妹已经成了一朝太子妃,享受着最尊贵的荣华,也直面着冷刃与鲜血。
“阿致。”裴珩望着极远的远方,但目光似乎又没有驻足在任何事物上,“殿下待你极好,也是贤明的君主。但阿兄会光耀门楣,成为如阿翁与叔父一般的人,倘若真有‘君恩如水向东流’的那一日,阿兄也可护得你的周全,必不叫你受任何人的冷眼与欺辱。”
裴致眼睛有些热,再眨眼时似乎有点点泪光,她悄悄拭去,温然道:“阿兄,我都明白。阿翁在长安有我,你与阿耶远在边关,万万珍重。”
裴珩疼爱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叮嘱道:“你放心,我会照看好叔父,你在宫中也要照顾好自己。”
如今天下清定,东宫的一应供给无不是珍品,殿内燃着的红烛花费了心思,如意烛台上红光高照,殿内通明,裴致闲来无事,拿起灯簪一盏接着一盏挑着灯芯。
忽地,一旁的烛火闪了闪,裴致偏首,便看见李知竢走到身边,他脚步轻 ,也存心没有打扰裴致,若不是一旁摇曳的烛火影子,裴致倒真未曾发觉。他的脸色还有些白,唇上也无甚血色,那支箭伤他这般深,太医拔出时一注鲜血喷涌而出,李知竢额上密密麻麻一层汗,掉落在丝绸被衾之上,洇出了痕迹。
帮裴致扣上灯罩,李知竢低一低头,抬起未伤的手臂,指腹摩擦了两下裴致的眉心,“阿致,你有心事。”
“是。”裴致坦诚回答,“愉安,我们坐下说说话吧。”
李知竢高烧了一日,养伤两日,紧接着马不停蹄开始议政,夫妻二人没有片刻时间能聊上一聊。扶着李知竢回到榻边,与李知竢面对着面坐下,裴致深吸了一口气,带了些淡淡的哭腔,“愉安,至今我想起宫变那一日,还是觉得胆战心惊。若是这剑再偏一些,伤及你的性命,要如何是好?”
李知竢静静地听着,看裴致泫然欲泣,垂着眼,“我站在高墙之上,看着那如雨一般的箭射向你,恨不能替你抵挡,若是可以,我希望那一箭射穿的是我的身体。”
听裴致甚至如肝肠寸断一般的陈情,李知竢的心口犹如被人猛地重击,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裴致将自己的脸颊搁在他的掌心里,湿意也自李知竢掌心传来。
既是哭了,裴致也不再强忍泪水,单弱的肩膀颤抖着,李知竢任她释放着自己的心情,走到她身边,单膝跪在她面前,摩挲她的发心。
“阿致,听我说。”李知竢轻轻抬起她的下颔,吻住她的唇,“我不会死。差之毫厘便是差之毫厘,宣政门后有成千上万的金吾卫,我将我的性命交于他们手上,我信任我们的将士。我是太子,理应身先士卒,这是我的职责。若是你出事,只会比我的伤痛更叫我无法忍受。”
“我知道。”裴致睫毛上还沾着泪,“但我是这样胆小,唯恐你受伤。”
李知竢轻轻笑了,疼惜地又吻住她,“为庆祝此次功成,长安放夜,三日不闭坊,过两日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七月十六这一晚,李知竢与裴致还是将出游的地方选在了东市,白日里的摊贩未曾收摊,漫天星子宛若细碎的银粉铺撒在天际,自与李知竢那一日夜话,裴致的心情也好上许多,如今牵着他的手,顾盼生姿,“愉安,你同我讲讲近来的事可好?”
李知竢却卖了个关子,只道:“阿致,向前走,你所挂心的一切事情,都会有答案。”
他极少有这般神秘的时候,裴致起了好奇心,依着李知竢的话,两人在人来人往的大路上向前走着,如同千千万万的长安寻常百姓,在这升平的日子里,感受万家灯火。
糖画摊上的手艺人儿正画着一朵牡丹花,技艺高超,摊前站着四五个人,裴致牵着李知竢走上前,看摊主将画好的牡丹花递给面前的娘子,娘子轮廓柔和姣美,裴致眸光瞬间一亮,讶声:“阿元,子显,你们怎么在这里?”
见到李知竢与裴致的姚溪元与崔倬却不惊讶,向两人行了一礼,小崔喜气洋洋道:“阿元说娘......裴娘子一定会来着糖画摊上看看,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还是阿元了解娘子。”
“你们早知道我们会来此处?”裴致疑惑地问,不过转瞬便想通,定然是李知竢知道她惦念朋友,命人给姚溪元与崔倬传信,在此处等候着她。
姚溪元将牡丹糖画放入裴致手中,握了握她的手,一双美目中已经涌上了泪水,“阿致,许久许久不见你,好在你一切都好。”
裴致见不得姚溪元落泪,忙道:“虽然不常相见,但彼此安好胜过万千。你如今身子可还好?小崔对你可好?”
“都好,都好。”姚溪元忍住了泪光,“我有许多的话想同你说,如今情势明朗,待你有空,只管传我入宫觐见。”
猜到前方或许还有她挂念的人,裴致与姚溪元亲亲热热说了会话,便继续沿着街道向前。如今满怀着期待去寻找惊喜,裴致步履不停,亦不错过任何细微之处,直到看见明微真人坐在卦摊前,穿着半旧的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子束起来,半眯着眼睛。
“真人?真人何时离开的大明宫?”
李知竢依旧含笑,看裴致小跑到卦摊之前,开怀地问:“真人怎么回到了东市?”
明微真人看见裴致,捋着胡子笑了,“娘子怎么还如几年前一般?好似全无变化。”
裴致也笑了,听明微真人说:“何来真人不真人?我这颗道心全在市井中 ,误入一场戏里,现在戏结束了,自然该回到我原本就该在的地方。”
对着李知竢揖了一礼,明微真人哼笑了下,“老道出手的符,还是有些神通的,定然保佑郎君与娘子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知道这是在说当日裴致在李歭函面前叫真人收了神通的话,裴致不好意思笑了,“原本想着让您超度逝去将士的亡魂,如今您归隐于东市,那便还是叫您的道观来做吧。”
明微真人双臂搁在摊上,继续捋着胡子,“娘子,他日若有苦闷,老道还在东市,为郎君娘子卜上一卦。”
一连见到三人,裴致一解郁气,忍不住问李知竢,“愉安,快要到这坊市的尽头了,可还有惊喜?”
李知竢摸了摸裴致的长发,抬起手向前指,裴致顺着李知竢的动作向前方看去,正瞧见林言同与济兰站在桥下,林言同手中拿着几包小食,济兰提着灯,一如当年在诏州的岁月。
她霎时红了眼眶,再不管这熙来攘往的许多人,朝着林言同与济兰跑去。
几月不见,林言同更加沉稳,似乎褪去了曾经的羞涩,看见她跑过来,忙道:“我与济兰阿姐就在这里,跑这样快做什么?若是摔了可不好。”
她已不会再问他们为何在这里,经年累月的默契,济兰牵着裴致的手先开口,“林大人昨日回长安述职,晚间来寻我,说今夜能见到娘子,我开心极了,便与林大人一同等在此处。原是殿下对娘子用心,让我们给娘子一个惊喜。”
林言同不忘规矩,济兰亦是小心谨慎,对走到三人身边的李知竢行礼,“臣、民女,拜见殿下。”
李知竢抬手示意,林言同复又行礼,“殿下,可是要开始?”
这下真令裴致摸不着头脑,李知竢已经牵起裴致的手,温声道:“晚些再与林别驾和济兰叙旧可好?阿致,随我来。”
她亦步亦趋跟着李知竢,沿着小巷走到了河对面的柳树下,茂盛的枝条垂了下来,奇怪的是周围却无人,她见李知竢对着对面一颔首,紧接着,一声巨响传来。
第一支烟花自对面窜至天际,在空中绽放成夺目绚烂的花朵,一簇接着一簇的烟火垂了下来,照亮了李知竢的面容,他眸光中似乎有五颜六色的星光。他本就是这世间最耀眼的郎君,但不知为什么,面对着这样盛大的爱意,比起欣喜万分,裴致却无端生出了落泪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