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了。”李知竢自己搬了张胡床与裴致并肩坐下,看着她温声询问,“可是被早上的消息吓到了?”
“有点儿。”裴致努努鼻子,“你只同我说今日会有大事发生,却没说是这般骇人,好在父皇没事。”
“是我不好。”李知竢右手搭在她手上,“只是今日朝堂如何我尚不能确定,无法太早进行预判。”
李彰看着李知竢这不显眼的腻歪劲儿,瞥了李知竢一眼,有些许嫌弃道:“怎么不问问你阿耶我如何了?”
李知竢笑了下,“阿耶晕倒前还与儿臣打眉眼官司,方才太医回禀,阿耶身子并无大碍,只是最近火气大了些。”
李彰虚指了指李知竢,无奈笑了,“我离开后,朝堂如何?”
李知竢并未提有关裴致的一字一句,只道:“与阿耶与儿臣的预判相同,别有用心之人,恨不得将儿臣这不忠不孝,不悌不仁的名声扬名天下。”
裴致秀美的眉毛拧起来,但李知竢与李彰全不在意的模样。李彰甚至欣慰一笑,“阿耶是求仙问道的昏君,儿子是鸮鸟生翼的储君,真是不错。”
裴致难得噎了一下,李知竢也笑起来,“儿臣已命人将裴小将军羁押候审。还有个好消息,并州传信,林别驾已经在运回长安的途中扣下了矿场中所制军械,为避免打草惊蛇,林别驾将其中的军械换成了破损的弃品。”
裴致思索着开口,“但如此大动干戈,并州处的叛军怎么会察觉不到?”
“这便是林别驾的机敏之处了。”李知竢端起茶,吹散水面上的浮末,“查了一月有余,这才知晓为首的几名叛军是何人,我命人一早羁押,亲人受困,不愁带队之人不为所用。至于其他人,早已换成自己人。”
李彰甚是入耳,面容上露出赞许之色,“税赋势在必行,为天下百姓,哪怕这朝堂再翻覆一次又如何?”
“万事俱备,只等现今这一刻。”李知竢语气重了些,“一年有余的漫长铺垫,也该有个了结了。”
李彰将手中的玉佩又放回枕下,珍爱的紧,“那么,阿耶便扮好这病危的角色。愉安,外面之事,此次靠你了。”
李知竢起身行了一礼:“儿臣遵命。”
未免人怀疑,夫妻二人也不在殿中多留,只是如今李彰做急病状,二人定然要在大明宫中侍疾。青柏已经回东宫,唤人将二人的日常衣物搬至紫宸殿后的蓬莱殿。
走在大明宫的宫道之上,恰好遇见了前来探病的明微真人与李歭函。
“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
李知竢的神情极深,李歭函似乎也并不需要李知竢说些什么,先前在大殿之上闹的这般难堪,想来李知竢这个太子如今也是如坐针毡。便与明微真人自顾自收了手臂,“臣正想探望皇叔父如何,恰巧遇上了明微真人。殿下与娘娘也是从紫宸殿出来?”
“陛下无恙,只是殚精竭虑,身子疲怠,如今正歇息,郡王不必探望了。且孤已传旨,在陛下痊愈之前,除太医与孤夫妇二人,不由得任何人觐见。”
两人并不乐观的深思落在李歭函眼中,心中大抵有了猜测。
“叔父待本王一向不薄,若是有恙之时本王不在,心中不安,就算是在殿外行上一礼,也是做侄儿的心意。”
李知竢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歭函一眼,自血海深仇中翻滚的人,还能做出这般如常的姿态,到底李歭函心思深沉难测。裴致看着明微真人手中的锦匣,抿抿唇道:“真人不妨收了这所谓的神通吧。陛下如今正是该好好修养的时候,殿下与本宫断不容许这仙丹出现在紫宸殿中。”
老道也不可惜,笑眯眯地将锦匣塞进宽大的袖袍中,虚晃了一下拂尘,“娘娘是难得的好面相,不如老道为娘娘卜上一卦?”
一如当初在东市上。
裴致意有所指道:“此处不是城外道观,亦不是东西两市,真人如何做卜?”
明微真人笑了下,捻着长须的手伸了出来,手指掐掐算算,忽然“哎呀”一声,“娘娘命格贵重,近来似乎厄运缠身,家中也有异动,不如老道送娘娘一张符,保准娘娘搁在妆镜下,须臾几日便可得到安宁。”
裴致一言难尽地看着明微真人,李知竢已经牵住裴致的手,“真人不必费心,行过礼便回吧。”
到蓬莱殿时,青柏早已命人手脚麻利地收整好两人的东西,裴致还是第一次到蓬莱殿,难得有些新奇。此处比东宫的陈设更加华丽繁复,因为刚修建过几朝,因而亦是光亮如新。
“喜欢这里吗?”李知竢随手拿起妆台上一把团扇,是裴致喜欢的芙蓉花细嵌珍珠样式,扑了扑鼻尖,似乎还有裴致的味道,“以后这里作为我们的寝殿可好?”
“什么?”裴致离他好几步远,听的不算真切,墙上挂着一副春日桃花图,画中桃花开的极盛,流光四溢,灼灼其华。
李知竢见她看的认真,便放下团扇,走近了,并肩与她一同看着墙上的桃花图,“我说,阿致,以后这里作为我们的寝殿可好?”
“怎么这么说……”裴致顺着动作挽住他手臂,“为何这样早就说道这样的事?”
“税赋改制推行成功后,阿耶便想着禅位于我,完成与阿娘当年的梦想,游历山河。阿耶会搬出大明宫,或许在太极宫,或许会在兴庆宫。届时这里作为皇后寝殿可好?”
不知桃花图下的箜篌是哪一朝的皇后妃嫔的爱物,裴致松开李知竢的手臂,走上前轻轻拨弄了两下,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做皇后……我从未想过。愉安,我有爱恨嗔痴,不是画本上完美的,任人膜拜的凤凰。”
“没人可以苛求你完美。”李知竢低头吻住她的发心,“一如现在,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就好。”
那便是好。蓬莱殿的一切都那么华丽,华丽的陌生,面前的李知竢却始终怀抱着她,这便是她的安心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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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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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等人通报,李知竢与裴致便已猜测出,李彰病危的消息只怕早已传遍整个长安,只差四海皆知。其中有李歭函与异心者的手笔,自然也少不了李知竢的推波助澜。
月色如绮,裴致与李知竢在蓬莱殿注视着皎洁的月亮时,裴致满怀期待道:“待此事了了,我想邀阿婉一家人到长安做客,想见一见协之,想到济兰姐姐的食肆中用饭食,想和阿元在平康坊欣赏歌舞,想与阿翁一起看话本。愉安,我想过原来一般的日子。”
月光下的蓬莱殿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泽,庭院中种着一棵极茂盛的槐树,廊下还有淡淡的槐花香,裴致早前让人收了,做成的槐花糕还在两人手边放着,李知竢两只手指撑着下颔,眉间是极温柔的神色,头顶的烛光斜着打在他脸上,一张脸半明半暗里,太过风流。
“自然是好。只是我猜测,即便此事结束了,届时也难免有残存势力,想在暗中动手。我不便陪你之时,你出门可否带些暗卫,就算是叫我安心。”
裴致手边还有两人刚刚玩剩的机括,她的手指纤细白皙,摆弄着机括的动作也好看,大抵在李知竢眼里裴致做什么都好看,裴致点点他的鼻尖,“我还以为,为了我的安全,你不会叫我出门的。”
李知竢想捉住她的手,却被她淘气的躲过,李知竢无奈笑了:“阿致,我总归是太子,护你安全这种事还做得到,总不至于因为我的忧心束缚你的自由。”
裴致双手交叠搁在心口,虽是故意扮做作,但是小女儿家的娇憨姿态委实可爱惹人发笑:“愉安,我的心口怎么像是有蝴蝶在扇动。”
李知竢看着裴致,手指摩挲在她粉润的樱唇上,轻轻一刮,他的指腹沾了些绯色,这样的动作让两人都有些心猿意马,裴致定了定心神,看着李知竢指腹上的口脂,轻声问:“愉安,你看这颜色漂亮吗?”
李知竢望着她,还未等回答,裴致已经扑在他怀里,贴在他唇上结结实实吻了下,“现在你也一样了。”
李知竢正想擦拭掉唇上的口脂,裴致压着他的手臂,玩笑着不教李知竢动作。
她的力气只有一点,李知竢轻而易举便颠倒了两人的姿势,看着躺在榻上的裴致,罢了,辗转间这口脂总会掉的。
隔了两日,李知竢收到了越来越多的弹劾,陛下病重,李知竢趁机把持朝政,不满的声音如雪花一般不绝,李知竢充耳不闻,依旧收束着世家的权势,与此同时对世家门阀征税的动作不停。至少在旁人看来,这种时候李知竢的种种表现就越像是加紧集权。
李知竢的手腕在朝政上一贯果决,从不优柔寡断,连陈相与沈桓都惊讶于他在这时候还能稳住心神分出精力来推行税赋改制,蓬莱殿外来往的宫人里保不齐都有想造反的人,他倒恍若不觉,依旧稳得住。
下了朝唯有沈桓还未离开,撩了官袍坐在他对面,沈桓自顾自拿起李知竢面前的果子,“你怎么这般自在,阿致自己来往于紫宸殿与蓬莱殿之间,你也放心?”
李知竢看他吃的香甜,还抬手为他倒了杯茶,“阿致身边,明里暗里至少放了二十个金吾卫,大明宫的宫人筛了十三轮,有七个藏在我们身边,一举一动都有人盯梢,倘若一旦对阿致不利,就地绞杀。”
李知竢的语气平平静静,沈桓这口点心吃的也心满意足,“阿竢,你不怕有漏网之鱼?”
“只怕也有可能。”李知竢颈间还有裴致留下的痕迹,来往间那点不明显的印子叫沈桓瞧见,沈桓移开目光,极轻地笑了下。李知竢倒未发觉,也饮了口茶,“阿致聪慧,若是真有变故,我信她会处理得好。”
这世上怕是没人比李知竢更担忧裴致的安危,见李知竢放心,沈桓便也不多言,只问道:“你打算何时动手?”
李知竢神情倒真开始凝重,不容许一丝疏忽,“唯有李歭函带人逼宫,与谋逆世家朝臣里应外合,我们才可出兵镇压。并州的军械还有不到五日便会运到,只怕军械到位,离动手之日便也近了。一旦林别驾得令,裴珩所藏匿的七千军士将直接协助林别驾控制并州。届时金吾卫将全力保卫大明宫,巡城卫与裴珩带回的人马会控制住长安的局势,虽则安排部署精密,但未免百密一疏,万不可掉以轻心。”
沈桓听完倒是颇为同意李知竢的说法,“明明是必赢的一仗,这戏演的真真切切,上下也瞒得密不透风,连宫中叛变的金吾卫都在掌握之中,但想到到时候的光景,我这心里还是难免有点胆战心惊,说实话,我的确不太喜欢尸山血海的场面。”
“李歭函迟早是祸端。阿耶仁心,不愿意诛杀幼侄,但李歭函与我们之间早已是血海深仇,无路可解。他宁可做世家门阀的傀儡,也要借势扳倒我们,他也确实做到了他能做到的一切。我承认,这一场祸乱,他做的确实步步精巧。”
李知竢从不低估李歭函的能力,也从不小觑李歭函的野心,沈桓继续道:“请君入瓮。他未必不知你也在布局,但从不想回头,这一仗却也实在是非打不可了。现在想想,并州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倘若真的被李歭函掌控,对我们来说是极其危险的,他甚至能联合吐谷浑人动乱边关,这样的人再多留,指不定什么时候再反咬一口。”
李知竢看向沈桓,眉目神情肃直,“不仅是在朝政权势之上。”
他不作伪,坦坦荡荡,语气极冷道:“我自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歭函觊觎阿致之心愈渐深厚。以裴氏与他之间的仇恨,一旦被他窥得时机,便是对阿致生死皆不休的祸端,为了阿致,他便也是不得留。”
沈桓一口茶险些哽在喉咙中,“什么?你是说,他心悦阿致?”
李知竢抬眼看了沈桓一眼,眉尖带了那么点,怎么说,让沈桓觉得自己说心悦这词像是在亵渎裴致一般的感觉,沈桓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是我口误,觊觎。”
看李知竢神情换了换,沈桓自顾自地点头,“也说得通,阿致通透明达,生得好颜色,又是你的心爱之人。李歭函是好奇也好,窥伺也罢,阿致对于他来说便不再是寻常娘子。这样的人环绕在阿致身边,的确头痛,早些解决也好。”
沈桓说完,复而叹了口气,“你如今的身上背的骂名,与从前的好名声简直成了天差地别,如今你稳坐朝堂,虽说听到的难听话也不少,但总归不如在外面听到的多。我只在坊市间走过两趟,说真的,听见那些话都觉得刺耳。这事儿过去,不如我为你写篇颂文清白一下。 ”
李知竢清朗一笑,“我与阿耶若是图个好名声,便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何况历史总是成功者所书,史官们歌功颂德,到时候也会将这场宫变描写地别开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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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星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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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夜间。
到了最热的时节,蓬莱殿里放了冰,裴致穿着一层纱裙,卧在榻上,文穗坐在她旁边的小胡床上,轻轻扇着风,裴致托着腮,不知道在看什么话本。
看裴致又拿起一旁冰镇的乌梅饮子,文穗忍不住提醒道:“娘娘,白日里喝过两碗,晚间可不能再用了,怕是对肠胃不好的。”
“无事的。”裴致忍不住嘟了嘟嘴,“今年的长安怎么这般热,去年还比这凉快些。”
在文穗的注视下,裴致到底也没喝下冰凉的饮子,叹了口气:“你瞧瞧,到底我是娘娘还是你是娘娘,你说一句我便不敢用了。”
文穗俏白的小脸上浮现出有些无措的模样,忙道:“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好啦,我开玩笑的。”裴致也不捉弄她,天色已晚,李知竢却还没回来,裴致惦记着:“殿下怎么还没回来?”
“青柏掌事说,殿下还在与大臣们议事,不过最晚不会超过戌正,品桐已经去尚食局,为殿下和娘娘准备宵夜。”
“好吧。”裴致顺手拿过文穗手中的团扇,躺在榻上望着殿顶,扇着风:“无聊呀无聊,怎么从前不觉得这么无聊?”
文穗把果脯端到裴致面前,裴致含着桃脯,听文穗回答:“因为往日里殿下结束政务总会早早回来陪伴娘娘,近来殿下事忙,每日早出晚归,娘娘这是想殿下了。”
裴致脸上浮出一阵红,拿着团扇遮住自己的脸,声音在团扇底下含含糊糊:“我才没有,我不黏人。”
“什么黏人?”李知竢的声音忽然传出,裴致又惊又喜,丢开团扇,见李知竢负手走近,文穗原本跪坐在裴致身边,见状抿着笑退后几步。
裴致坐起身,见青柏抱着两个体量较大的盒子低头进来,将盒子放在一旁又忙退了出去。站在两人旁边的文穗动作不停,紧跟着青柏身后关了殿门,只留下李知竢与裴致。
“没什么.”裴致起身直接投入李知竢怀里,脑袋在李知竢的肩颈里蹭了好几蹭,“我以为还要晚些的,愉安,我想你。”
李知竢换了个姿势更方便抱着她,“今夜是七夕,本来就应该早些回来陪你的,但政事缠身,尽快又尽快,还是拖到了现在,不会怪我吧?”
“怪呀。”裴致义正言辞,“要看你带了什么礼物来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