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钊还是王子时,我与他曾多次交手,早已视彼此为死敌,但在此时出手,我猜测的是,会否军中出了内鬼,因为殿下在宫中处境艰辛,致使妻族遭受冷待,这内鬼便借机向慕容钊建言献策,抓住其秉性弱点与对我的仇恨,意在挑起争端,内应外合,将我除去。
如此,不仅除掉我这死敌,更能动摇裴氏的门庭,于慕容钊而言,新可汗即位,杀死我,亦是振奋人心的大事。
内鬼必然在我带领的万人之中,好在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陆续完善边界的堪舆图,倒也不至于完全措手不及,副将带领三千人先行搏杀,我引慕容钊入山上,山中地势复杂,在痛失百余名军士下,才勉强躲入一个难攻易受的山涧,细细复盘了局势后,我断定内鬼必然是新划入我麾下一小队中的人,便放出假消息,我在混乱之中伤及自身,缺药短粮,果不其然,在第二日晚间,便有人悄悄向外头递信,只是待我找到这内鬼时,他已抱了必死的决心,自戕而亡。
躲在山涧之中终究不是办法,副将寻我无果,不会恋战,留下一队人马继续搜寻后必然返回营帐报明此事。以慕容钊的秉性,不会让我就此脱逃,我用手边的军械和战备设下重重埋伏,终于生擒了慕容钊。只是不过一日,吐谷浑的牧尧王,慕容钊的弟弟,慕容恪便带兵前来。
硬碰硬,我们毫无胜算。因此我以慕容钊为要挟,命人前去传令,约见慕容恪。
慕容恪为人一贯温厚敏捷,倒真是应邀而来,身边虽带着精兵强将,但并未为难我。”
提到慕容恪,裴珩紧锁的眉头终于有舒展开的痕迹,露出一个极轻极轻的笑:“这倒是个极其冷静的聪明人。”
“他直接道:\'裴小将军是聪明人,应当看得出,如今你我皆在下风。我皇兄落入你手中,但外面是重重的吐谷浑士兵,你亦无法逃脱。\'
险中求胜。我便说,慕容钊狂妄自大,阴狠暴戾,并不是一个好的可汗。吐谷浑在这样的可汗带领下,日后百姓生活必然苦不堪言。莫不如我们各退一步,慕容钊膝下无子,我杀了慕容钊,那么可登皇位的人选里唯有慕容恪这个皇弟。
慕容恪反问我,若是他想当可汗,为什么不直接以重兵相攻,即得了皇位,又剿灭了我这样的对手。
不得不说,一个温厚的精明人,说出话来倒是句句在要害上,马虎不得。我便孤注一掷,只说,若我这一支人马全军覆没,我朝必然全力出兵攻打吐谷浑,百姓苦战良久,且吐谷浑兵力不足抵挡,若是背靠回纥与吐蕃,迟早也是被吞并的后果。这些年吐谷浑式微,抵挡不住这样的后果。
这世间没有这般好做的交易。我以麾下七千将士的性命作保,杀死慕容钊,带七千将士逃出山林,他纵火烧毁我所身处的山林,放出两败俱伤的消息。皆是输家,又皆是赢家。”
裴珩沉默下来。裴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眸光中闪烁着有些难过的光:“阿兄,莫要自责,在那样的环境下,你也是不得已。或死,或是让你的将士们埋名隐姓,你选择了后者,这不是你的错,我相信你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人命非同小事。人人都期盼着沙场将士为了报国奋不顾身,但每一个人都是家中的夫婿儿郎,能避免伤亡,缘何要让将士们白白流血牺牲?”
裴珩苦笑着,清朗的面容有些难看,“过后我以建衣冠冢为名,将将士们日常所用衣物与物件尽数送出大营,实则为兄弟们送了钱财与伪造的通关文牒。大抵猜测林三郎所在并州或许有变,便命他们分批谨慎小心地前往。眼线众多,但好在邕玉关客商往来繁多,车水络绎不绝,到底小心地赶到了并州留用。只可惜......”
李知竢始终一言不发,直到裴珩说完,适才开口:“小将军不过寥寥数言,孤与阿致便可窥得其中的万分凶险。将军是忠军爱国之士,孤明白你的担忧顾虑,待此事一过,必然会为这些将士们安排新的身份和补偿。”
裴珩对着李知竢一揖,少年将军虽行着礼,肩颈脊梁却直:“臣有过,但请殿下责罚。”
裴珩为人臣,自然有为人臣的顾虑,却有一道声音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便是裴致扯了扯裴珩的衣袖:“半夜里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要我看我明德的夫君如何责备我忠心的阿兄吗?你且先与我说一说,疫病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知竢的目光与裴致在空中交错过,是不必言说地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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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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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病这事,比起先前诸多惊险与命悬一线,说来算是小巧,却也阴狠。军中仍有眼线,日日盯着战后养伤的裴珩,让人过了疫病给心腹的军医,好在军医机警,不过一两日便觉出自己身体不适,诊出自己或是得了疫症,及时用药,且不再与裴珩直接接触,及时将心中所想尽数告知裴珩。
裴珩将计就计,看军医症状并不重,亦不危及生命,才安心让其养病,同时传出自己得了疫症的消息,来往照看之人皆用巾布遮面,这倒也方便裴珩此次悄然回长安。
只是为避免节外生枝,向李知竢汇报过后,裴珩便打算寻个简单的栖身之处,直到长安清晨开了坊市,再悄悄出城返回营帐。
回宫途中,李知竢为裴致细细讲明如今并州的情形。林言同按着陈婉夫妇提供的堪舆图,小心追踪,当真发觉矿山出了问题。沿着朝廷开矿的山脉,发觉了另一条私运的小路。如今并州渐渐聚集起了工人商户,林言同命人暗中小心追踪着,甄别出这些人或是敌方之人。如今并州的信息已然掌握许多。现下有了裴珩的精兵强将做外应,更是如虎添翼。生变之时,并州想来不会出乱子。
隔日休沐,李知竢不必上朝。回东宫时已是极晚,梳洗过后,李知竢唤文穗燃起安息香,一对夫妻安然入睡。
李知竢像是极倦了,呼吸平稳绵长,裴致却久久无法入睡,今日的种种譬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在裴致脑海中浮现,不知不觉间已过寅时。
她放轻动作,将李知竢搭在她腰间的手臂移开,裴致扯了衣架上有些厚的披风,出了承恩殿,一路沿着重重宫道,走到了太极宫中观景的楼阁内。
大明宫与太极宫地势极高,裴致坐在楼宇之内,仰视着东方日出的方向,静静地等待着破晓时分。
文穗与品桐看不出裴致的心情,只觉得往日里一贯温和柔软的太子妃此时此刻周身的情绪极低,天气虽然回暖,但清晨的风甚至有些凉,正当品桐想让人送个暖炉来时,只见身后出现一盏宫灯。
持着灯杆的手骨肉均匀修长,宫灯明亮,品桐与文穗顺着黑色的披风只消一瞥,便知是太子随后而来,忙跪地行礼。
李知竢没有作声,只是将手中的宫灯递给青柏,拿过正暖的手炉,摆摆手,让阁门口的三个人退了出去。
裴致倚坐在阑干边,单手托腮,在还有些朦胧的天色里露出婉约柔美的剪影,乌发吹拂,活像出尘于世的神女,只是远远看着竟有些孤寂落寞的感觉,李知竢猛地心头一惊,打破如仕女画一般的场景,坐在裴致的身边。
裴致看见李知竢,却不意外,自然地将手放进李知竢伸出的手里。两人双手交叠,同握着手炉,温暖的感觉传遍裴致四肢百骸,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是我将你吵醒了吗?”
李知竢垂着眉,看着手炉套子上的绣纹,“习惯了上朝的时间,醒来时发觉你不在身边,有些担心。”
“我睡不着。”裴致坦诚说道:“愉安,我有很多很多的心事。昨夜听见阿兄的话,我才意识到我所感受的只不过是你们的万分有一。就像我知道,阿耶与阿兄在边关的凶险,阿翁与你在朝堂的诡谲,但我从来没有办法切实感受到你们的心情。我只是活在你们的庇护之下,除了安慰你们,我甚至做不了任何事。”
李知竢抬眸认真看着裴致的眼睛,一双眼清澈地如同泉水一般,他笑着抬手摸了摸裴致的脸颊,耐心问道:“还有呢?”
裴致勉强提力笑了下,有些难堪地几乎要落泪来:“愉安,对不起。我以为我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但是如今经历着这些发生过的事情,我才知道我并不如我想的一般。我会胆战心惊,会焦虑难安。”
“所以,才起来看日出?”
裴致望着一丝天光,日出划破天际,越过黑夜而来,“看一看日出,总觉得自己会生出勇气和希望。”
李知竢拢紧裴致的披风,与她并肩看着日出的辉光,“阿致,这世间的任何人,都不会是无坚不摧的。譬如我,譬如你阿翁,甚至是阿耶。我们都有难以示人的脆弱一面,只不过责任使然,在无数风波里只能越来越坚定本心。阿致,你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李知竢的脸在晨光下愈发柔和,眺望着远方天际,“阿致,你是一个很勇敢,情绪也很稳定的人。但是生出一些犹豫的心情,并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晨光已来,你找到勇气和希望了吗?”
越过层层叠叠的宫宇,裴致闭着眼,感受着晨光的温度,深吸了一口气。
回了承恩殿,两个人身上都带了点冷气。青柏大惊小怪,忙着劝太子和太子妃要洗个热水澡,才不至于着了风寒。所幸今日不必上朝,裴致的情绪又不高,李知竢便留在了承恩殿相陪。
裴致一夜难眠,一早回来便有些倦,因而便让李知竢先行沐浴,他这一去时间并不久,但自己还是浅浅地打了个瞌睡,许是一早起来真的有些凉意,李知竢温声叫醒裴致时,裴致忍不住打了颤儿。
在温热的浴汤里沐浴片刻,裴致的身体终于回暖,回到寝殿时李知竢已经收整好了自己,殿内没有旁人,李知竢着一身单薄的中衣,正靠在软榻上专心读书。
李知竢抬眸,见裴致正拿着巾帕和发梳朝自己走来。她的年纪如今刚好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浑然不知刚刚出浴后的自己是怎样的风光。
侧坐在李知竢身边,她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小案上放着裴致爱用的吃食,但只觉得自己还是困倦,便说不用饭食,只想着睡上一时半刻,她的长发如今已经及腰,湿湿垂下来落到腰间,耳边有水滴沿着前颈流入襦裙边,再向下便是起伏的曲线,只余无限遐想。
李知竢的喉咙一紧,看着她将长发擦干,正要用用簪子松松挽起一个发髻,便被李知竢拦住动作。裴致回头,便见李知竢目光情绪浓郁,“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还不等裴致玩笑着将巾帕丢在李知竢身上,自己的手腕一紧,已然被李知竢压在身下,“阿致,你的身上还有些凉。”
裴致刮了刮李知竢的鼻尖,迎向李知竢带着情·欲的目光,感受着心爱的人身体的温度,红着脸嗔怪地说:“不要说这样的话。”
李知竢轻笑了下,吻住裴致的唇,断断续续间只道:“也是……”
两个人早已不是初试云雨的青涩男女,李知竢熟练地撩拨着裴致身体每一处敏感的肌肤,细腻的手感让他爱不释手,裴致推了推李知竢,示意他回到床榻上。
日光高起,明亮的光线透过窗纸照在裴致的身上,为她白皙的肌肤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李知竢压住裴致裸·露的肩头,吻住日光照拂过的每一寸,感受着裴致因着他的动作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这一遭终究是有些久了,待结束之时,裴致已然伏在软榻上,看着像是被李知竢欺负厉害了的模样,李知竢本想着抱起裴致回到榻上休息,如今倒是又被裴致推却,只好抱着她,蜷在软榻上安稳地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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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开一个隐晦的车车,奈何怕审核不通过~~
第127章 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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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竢醒得极早。
昏暗不见一丝天光时,他猛地醒来,喉头一滚,随即阂起的双目滑动两下,只消片刻,神思便已清明起来。
许是夫妻在一处久了,李知竢还未等轻放下怀中的裴致,轻眠的妻子也随之醒来。
裴致知今日有大事发生,便随李知竢一同起床收整。朝服,革带,太子金冠,裴致不假手于青柏,一件一件为李知竢穿戴好,事情诸多,两人连日来都未曾深眠。近日来承恩殿的安息香味道一直有些重,品桐眼见裴致呼吸间有不适的模样,将窗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为殿内带来些许清晨的气息。
他这些日子多思,也无甚胃口,裴致只消将革带系的紧一些,便将李知竢的腰身勾勒的愈发劲瘦。拿起托盘中的佩玉,裴致系在里李知竢腰间,触手生温,她缓慢摸索着玉上李知竢表字,向下划过流苏,想了又想,垂着眼环住他的身体,脸颊的肌肤接触到朝服上针脚复杂精致的花纹上。
李知竢无言,抬手安抚着裴致的脊背。
罕见地,李知竢没有让裴致继续安睡,而是拉开两人的距离,握着她的肩膀,认真地看着裴致,耐声道:“阿致,今日或许不安稳。届时文穗与品桐为你上好妆后,先用朝食,在东宫等我的消息。大明宫与太极宫今日,还需你稳住局面。”
裴致郑重地点了头,“愉安,你且安心上朝,身后有我。”
青柏与文穗等人虽不知两人话中的含义,但也感知的出情势有多严峻,送离李知竢后,品桐拿来宫装,裴致任由两人为自己梳妆,上口脂之前,裴致轻轻呼出一口气,透过铜镜看着背后尚食局的小宫人在布菜,微笑道:“今日送来了什么朝食?”
小宫人年岁不大,十二三岁的样子,听见裴致的话,忙在背后行了一礼:“回娘娘,今日是鱼片粥,莼菜羹,拌笋丝,卤鸡子。”
裴致向来和气,听见这话,目光又落回镜中自己的脸上,她看见自己的面容掩盖在脂粉妆容之下,噙起端庄的笑容,说:“尚食局今日有心,都是往日我喜欢的吃食。”
小宫人许是年纪小,并不邀功,而是老老实实开口:“殿下昨日吩咐青柏掌事,今晨尚食局多做些合娘娘口味的朝食。卤鸡子是最善此道的崔司膳所制。莼菜与笋丝是刚采摘不久便送到尚食局的,鱼片用的是最鲜嫩的鲈鱼,滚了一滚便呈了出来,下头垫着沸水,娘娘用着刚好。”
裴致看着小宫人的神情更添了柔善,好似慈悲的女仙,温言道:“去领赏吧。”
这一日的宣政殿不同以往,衣着官服的裴珩跪在大殿之上,抬手对着高堂之上的李彰行大礼:“臣裴珩,自请沙场之过。但戮力弑敌,忠君护国之心,从未有变。臣,绝不能容忍慕容钊伤我子民,屠戮军士。”
李彰近日来服用明微真人上呈的丹药,名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实则益气补血,面色红润。自古书典籍处得知仙丹的损害后,李彰便时常佯装动怒,如今李彰怒极反笑:“好一个忠君护国之心,慕容钊乃一族首领,吐谷浑可汗,在你眼中,便是如寻常敌军一般可以动辄枭首之人?裴珩,你好大的胆子!”
李知竢始终不发一言,直到李彰动怒,适时开口:“陛下,慕容钊好战,若是由此人统领吐谷浑,边关必将不得安宁。裴将军有过,但此举,益处良多。吐谷浑虽对我朝杀戮其可汗一事心怀愤怒,但我朝近万将领命殒边界,死伤亦是巨大。在以慕容恪为首的主和派带领下,两国之间互通集市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