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彰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李知竢,冷哼一声:“太子的意思,是说裴珩此举有益于我朝,不该追究其过?”
沈桓最是滑头,在朝堂上虽不比私下里一般恣意,但到底不是板正严肃的人,“诶——”了一声,仿佛是觉得自己的语调也有些随意,沈桓清了清嗓子,对着李彰一拜,“陛下贤明,自然是有过当罚,有功当赏。裴小将军弑人是有些过激,不过为安抚天下将士,到底也不能处罚的太重,寒了沙场将士们的心。”
往常拥趸李知竢的朝臣们与裴公的门生们自然纷纷为裴珩求情,罕见的是,往日里中立不言的世家和将领们也有三三两两也为裴珩开口。李彰原本被沈桓安抚下三分的火气,越是如此,李彰的怒气便愈盛到了极点,“裴珩身为太子妃的族兄,太子参与此事不免有失偏颇。”
李知竢真拿出沉沉的态度,倒让沈桓都琢磨不透这模样的真假起来,听见李知竢开口:“儿臣自幼时便随太傅习圣人言,最先摒弃的便是于朝堂之上的私心。于裴珩之事,儿臣确然是公正之言。”
可李知竢这般的态度,哪里会让怒气正盛的李彰平静下来,李彰眉头紧紧簇在一起,大喝道:“先前朕念及你心有仁善,均不追究。今日你竟罔顾社稷纲常,出言顶撞父皇,甚至涉嫌勾连妻族,结党营私,真是令朕失望至极。”
若是李峙函得以参政上朝,听到这话怕是要心头冷笑良久。李知竢在政见禀的就是一个端正刚肃,人情大不过朝政,也就是李峙函依旧无法得李彰允准上朝,才让异心之人放下心来,虽则李峙函近日来与李彰关系缓和些,但明晃晃允李峙函入朝,怕不是请君入瓮。只是李彰指着李知竢这样批判叱骂,句句是大过,却也是鲜少的。
李知竢难得为自己辩驳,屈膝跪在李彰面前:“陛下言儿臣罔顾社稷纲常,论社稷,家国百姓是儿臣身为太子最惦念之事;论纲常,儿臣与陛下是父子君臣,与太子妃是夫妻,万不敢逾越仁、义、礼、智、信。陛下此言,儿臣绝不担当。儿臣论的是情势利弊,并非存有私心。”
李彰怒极反笑,“朕倒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培养了一个好太子啊,如今你自恃既为储君又为太子,便敢如此忤逆?”
御史大夫急忙忙跪地谏言,声音中带着急切与禀直:“陛下,忤逆一言太重,太子殿下是自幼时起无不恭敬端方,万没有忤逆之意啊!”
李知竢面色如常,神情一如既往,裴珩的脊梁亦是笔直,在殿内丝毫不畏惧权势,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与清肃端方的李知竢,原本该是在朝堂与沙场之上施展抱负的明君与才俊,如今一前一后跪在大殿之上任由李彰训斥,连地下的贤臣们都有些不忍。
“忤逆?”李知竢正视着李彰,重重地一叩首,再抬眉时,神色已是义无反顾的坚决,“父皇在上。‘弃德背恩多忤逆,惟行不孝纵痴咍‘。若儿臣真担得忤逆一词,何以为儿郎,何以为储君?”
李知竢抬手行礼的动作始终不变,只是小指微微曲了下,细小的动作落在李彰眼里,便瞬间明白了李知竢的意思,随即手掌重重地拍在御案之上,几乎是嘶吼一般:“从前种种形迹,朕都念及父子恩情,多加容忍,谁知反纵得你行事无状,若非朕唯得你一子,若非……”
只是还未等说完这一句,李彰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猛地,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内侍监脸色一变,大喊着:“陛下!陛下!您莫要动怒……”
说着,几个宫人也急忙拥上前,扶住李彰的手臂。
朝臣们脸色瞬间各异,李彰服食丹药良久,古往今来、沉迷炼丹修仙的帝王无一有好下场,永生不灭的欲·望吞噬了又一位明君,就连陈相这般熟知始末的人见状都悬了心,生怕李彰真的出事。只是李彰的脸色当真越来越差,李知竢刚欲起身照看李彰时,便听内侍监大喊,“陛下!陛下昏迷了!传太医署!”
朝臣们神色无有不变,一时间朝堂大乱,李彰昏迷前最后一句,便是对太子的极尽失望,因而局势,瞬间复杂起来。
李知竢向来有威望,今日虽与李彰的父子亲情近乎崩裂,但到底还身为储君,他站在殿中,完全没有任何异样与局促,有条不紊地安排着:“陛下忽发急疾,现下先将裴珩收押至大理寺,六部九寺五监各司其职,有事先呈过孤与门下省。今日议事到此为止。”
李知竢说完,已然要离开大殿,正在此时,御史台的一位御史却站了出来,扬声道:“陛下昏迷前曾驳斥于太子,如今更是因为太子至此,如此储君,何以叫人信服!?”
李知竢眸光流转,阴影中的脸半明半暗,就连情绪也是晦暗不明。
但他心底却难得有了些许愉悦感。
是了,这般好机会,再不发作,怕是李知竢自己都要放出自己德不配位的风声了。
他转过身来,唇角露出一个不属于他的,讥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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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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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御史是有异议了?”
李知竢转过身来,眉头一挑,看着鲜少注意的程御史力谏自己,“殿下从前端方明德,励精图治,与陛下是千古称赞的父子君臣。自与太子妃成亲后,太子妃待遇仪制远超建朝以来诸位太子妃。殿下处处维护裴门子弟,如今在朝堂之上公然违抗陛下。太子妃不贤,使得殿下身侧无一妾侍,无子无女。且妻族过盛,如今致陛下与殿下父子离心,实乃祸端啊!”
沈桓暗道不妙,现下这场景,就算所有御史指着李知竢鼻子骂他不贤不德,李知竢也不过是当作御史们的职责所在,自有他在朝堂之上的解决法子。缘何提到裴致,只怕是逼着李知竢迫于压力休弃太子妃,使得李知竢与裴氏再无姻亲,也不再有裴门支持。
把祸端引到女子身上,倒真是阴毒。何况又是李知竢心中挚爱。
沈桓酝酿着一会儿怎么与这御史辩上一辩,期间不忘瞥了一眼李知竢的神情。
他的眉眼压的极低,唇也轻抿了起来,周身皆是绝对不容许被冒犯的气压。这股凌厉的模样着实骇人,只是还不等李知竢开口,陈相接过话来,冷哼一声:“御史真是好大的口气。从前太子与太子妃定亲之时,朝堂上下无不赞誉天作之合,口口声声道也只得裴公家的娘子才配得上殿下。自太子妃入主东宫,大明宫的庶务亲力亲为,将这内宫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宫内外谁人不知?如今族兄有过,便急着踩上一脚吗?”
御史对着陈相倒是一拜,语气却不客气:“陈相是生怕朝堂上下不知,您与裴公是昔日同窗故交?如今这话,却像是在为太子妃开脱。”
裴珩原本呈跪姿,如今却也不讲究些个规矩,撩起衣衫起身到御史面前,讥讽道:“为太子妃开脱?你倒说说,陈相公如何为太子妃开脱的?娘娘还不到双十年华,且从前受人毒害身体有亏,本就该悉心将养着。殿下与娘娘正是好年纪,还由得你诅咒无后?论道本将军有过,自有陛下与刑部定罪,殿下力争,是因着此事内里利弊。到你口中,便成了殿下袒护我裴氏门族?怎么,不敢妄议殿下,便想着从太子妃身上入手?这般腌臢,实不该为御史。”
裴珩是武将,这反驳起人的功夫却不差,朝堂上哄哄闹闹吵了一阵,李知竢冷眼看着这一出戏码,等着声势越来越大。
沈桓一见李知竢的神情,便知道这是要开口了,自愿充当僚机,“诸位,殿下还未开口,便在这里如此吵闹,不合规矩,且听一听殿下如何说。”
李知竢抬眸,冷锐的目光在御史身上落了一瞬,复而看向大殿之中的所有人,扬声道:“陛下与孤政见不合,父子血脉间,即便偶有误会,但念及人论纲常,也断不由得任何人置喙。但凡这朝堂之上有些许风波,便是迫不及待推托于女子身上。百年后工笔史书,御史是期冀我父子二人受后代指摘评批?”
裴致在承恩殿接到消息时,着实惊慌片刻。她有预想到朝堂之上或许并不太平,但并未想到李彰到昏厥这般严重,稍定心神,裴致吩咐下去:“文穗,你随我到紫宸殿照看陛下。殿下必然会将东宫金吾卫胡柯将军留与我调配,品桐,你带着我的令牌,命胡柯将军守好东宫与大明宫的出入之处,一旦发现可疑行迹,悄声扣下。此外,寻几个机敏稳重,不常出入东宫的金吾卫,换上内侍的衣衫随我一同前去大明宫。”
品桐不敢耽搁,忙收好裴致的令牌前去寻找胡柯,裴致稍加收整,只待胡柯安排妥当,一行人步履匆匆前往大明宫。
前头李知竢还在周旋于朝臣之间,后面内侍监总领季掌案正在紫宸殿外,一柄拂尘翻来覆去搁在两只手臂间,神色焦灼,见裴致过来,与李彰一般年岁的太监总领忙迎上前,“娘娘总算是到了。”
“季掌案。”裴致不多热络,与他一同向殿内前去,“陛下如何了?”
季掌案颇有些为难,他虽是李彰心腹,也知如今桩桩件件是为了什么,但眼见着李彰形神不妙,心中哪能不担心,连忙道:“想必娘娘一路过来也是听说些的,因着裴小将军的事情,陛下与殿下在大殿之上意见不合,陛下近乎是叱骂了殿下,殿下也有些少年气性,于是就.......唉,陛下气急,便晕了过去,太医们正在殿中诊治着,臣尚不知如何,还请娘娘到殿内拿一拿主意。”
楠木屏风挡住了裴致的视线,屏风之上是一副画艺精湛的骏马图,意气风发,栩栩如生。想来李彰十数年岁时,便也是“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光景。
为首的太医令自是心腹,见裴致到来,先前来复命,“臣叩见太子妃。”
“太医请起。”裴致抬手,“陛下现今的情况如何?”
“急火攻心,肝气郁结,陛下又一直服食丹药,如今血气凝滞于顶,只怕是......臣已命人熬制了益气清顺的汤药,只得先喂下。”
裴致脸色一白,在袖口下攥住自己的手掌,细细分辨出太医令神情三分真七分假,这才轻呼出一口气:“陛下定有神佛庇佑,万不可言此。太医令,除太子之外,绝不可向其他人透露陛下的病情。”
太医令抬眸对上裴致的目光,复又行礼:“臣遵旨,娘娘,臣这便向太子殿下复命。”
她尚不知李知竢对此是何打算,并不敢自作主张。小医监端着药进了殿,裴致绝不假手于人,只留自己与季掌案在寝殿中,又命季掌案用银针试了毒,才敢喂与李彰。
裴致轻轻唤了李彰两声,见李彰的眼瞳翻动两次,渐渐清醒过来,季掌案已经上前拿了软枕搁在李彰身后,“陛下,可有哪里不适?是否需要传唤太医?”
李彰摆摆手,看着正端着药碗的裴致,慈祥开口:“阿致也在啊,把这药搁在一边吧,父皇无事。”
裴致并没有碎碎念念督促着李彰喝药,左右还有些烫,便搁在了一旁的案几上,季掌案已经搬了胡床到榻边,李彰抬手指了指,“坐吧,季伀,你且先出去。”
裴致双手交叠,诚恳地看着李彰道,“想起方才在承恩殿中听到父皇昏迷的消息,现在还有些后怕。即便是与愉安做戏,确实太骇人了些。父皇现下觉得如何?”
“不过是睡上一时半刻。”李彰笑了两声,“看来朕的演技不错。”
裴致也浅浅笑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来长生不老?只是一旦手中有了掌握天下的权力,便想着能千古为继。”李彰拢了拢袖口,似是自嘲一笑,“如此简单的道理,偏偏每逢帝王做此,便能唬住人。可见于帝王而言,求仙问道哪里是异事。”
午后的日光透过窗纸映射进来,殿中燃着的安息香在光线下行迹清晰,裴致看着李彰,忽然觉得,即便是李知竢这般清正□□的储君,与做久了帝王的李彰,是截然不同的。
李知竢依旧习惯于翻覆朝堂权势,可李彰是局中人,却又像局外人,他冷静地旁观着作为帝王的自己,又冷静地旁观着这个王朝的一切。
裴致沉默地感受着李彰独属于帝王的寂寥,半晌道:“父皇。我自幼读过的书中,无不说深宫于女子而言是凋零的囚笼,可是我从不这般想。愉安真心待我,以字据为证,此生绝不添妾侍。宠妃易为,真心难求,是愉安给了我无忧安乐的生活,我知道,是父皇和母后的教导,让愉安成为一个这般优秀的太子与夫君。我亦知道,若母后还在人世,您也会同愉安待我一般待母后。”
她的笑容里有浅淡的惜悯,“人人都说皇家无真心,但我在此处,在这大明宫中,感受到了您的慈心,愉安的真心。我只是想说,史书中的天下早已是过去的天下,史书中的父子君臣亦是别人。您和愉安与任何人都不同,但为着天下百姓的心是一样的,父子间的血脉亲情,与寻常人家亦是一样的。”
李彰听着裴致平平静静地道来,心中涌出一阵安慰,随即笑了笑:“阿致,如何看愉安?”
看裴致面露疑惑,李彰继续道:“父皇自知你是个明达温厚的女孩,也知道愉安心爱之人必然是淳善的,但父皇难得与你聊聊,想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愉安的?”
“愉安吗?形容冷清,端方知礼,心有城府,混沌权谋里的清明之人——”提起李知竢,她笑的还如一如未出阁时,像是细碎的金色日光洒在花朵上一般,“可是在我眼里,他是独处时会红了耳尖藏了心思的年轻郎君,是我要珍重爱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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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彰与寻常帝王是不同的,因此也想着着墨写一写李彰,算是李彰的弧光时刻吧~
第129章 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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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李彰眉目和蔼慈祥,听见裴致的话,笑意澹澹,“愉安早慧。历经变故,位居太子,便将自己的情绪封闭起来,言谈举止活成了从君子典范里拓下来的人一般。”
李彰从枕下摸出一块玉佩来,极好的羊脂玉,莹莹温润,上头雕刻着比翼齐飞的鸟儿,缨络处已经有些褪色,裴致大概猜出这或许是先皇后的遗物,不知李彰如何辗转,才叫这玉佩有了这般颜色。
他的手指缓慢地摩挲着比翼鸟,“在得知愉安的心意后,我甚至动了念头,便是直接赐婚,圆了自己儿子一回心愿。只是这念头一瞬便过了,若你无意,与愉安强捆在一起,是对你的不公,亦是困住了愉安。”
“好在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如此,父皇便心安了。待税赋之事彻底推行,日后你与愉安,也方能轻松一些。”
李彰将玉佩放入掌心,紧紧攥住。“诏州裴氏百年世家,自四十年前便更是扶摇直上,对裴珩的惩处,并不见得是坏事,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阿致,你可懂得父皇的意思?”
裴致起身,撩起裙摆对着李彰行了大礼,声音虽轻,但人却坚定,“父皇苦心孤诣,对儿臣母族费心费神,儿臣明白。”
“起来吧。”李彰欣慰看着裴致落座,季伀的声音恰好在殿外响起,“太子殿下到。”
独李知竢一人进殿,绕过屏风,便看见李彰与裴致正闲话着,恰如寻常人家安宁的日常。李知竢微微笑了,压低声音道,“阿耶与阿致在聊些什么?”
李彰朝着李知竢摆摆手,示意他走近,裴致偏头看他,打趣道:“父皇正说,定要注意身子,咱们一家人圆圆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