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篱下刺的剑锋顿住,恍惚地听到他说:“我们之所以很少夺舍,是因为夺舍需要一个过程,而且有可能失败。”
“还记得那两个女孩吗?”他恶劣地勾起唇角,虚弱而清晰地说,“在你看到她们的时候,她们的神智还在,灵魂也没有被完全吞噬。”
大脑一声嗡鸣,穆篱浑身血液逆流,瞳孔缩紧,战栗不止。
在那一刻,他痛苦地回想起,苏御眼角的泪滴,以及鹿苑无奈的微笑。
“她们本来,是有机会得救的。只是面对你,她们选择了隐瞒真相,不让你内疚。”
那人笑了起来,鲜血从他的嘴里外涌,可他笑得越来越开心。
“她们眼睁睁看着你杀了她们啊,真可怜。”
噗呲――
穆篱猛然抬手,又为他补上一剑。
男人嘲讽的眼神,终于消散在熊熊黑焰中。
穆篱手指一松,斩夜跌落,嗡鸣不绝。可他浑然不觉,茫然地望着黑夜,眼前一片血红。
“师兄!师兄!”
谈子真大惊失色,跑过去接住他昏迷的身体。
白光从天际涌现。
浩浩荡荡,威压如潮。
魔主复苏被他们打断,献祭之阵也被迫暂停,但所有人都知道,古邺还在城里,或者说,这里所有死去的人,都将或作精血,为他的复苏做铺垫。
他们无力制止,只是延缓了这个过程。
如今太初剑宗的长老们到来,他们和城中百姓,总算博得一线生机。
就连画面外的姜翎等人,也松了口气。
平心而论,如果易地而处,他们做得未必会比一百年的这些人好到哪里。
他们提前知悉结局,也只能勉强把魔主复苏的进度压缩到十分之一,力挽狂澜,救下这些生命。
而贺尧他们一无所知,却竭尽所能,凭一己之力杀死银寂、血狐,并中断魔主降临的进度,导致其现在的实力恐怕连五成都没能恢复。想必交由太初剑宗的长老们对付,已是足够。
可惜这世道,总是天不遂人愿。
他们千算万算,唯独料错了一件事。
历经七百年蛰伏,如今的古邺,已突破归一境,跨入渡魔境。
哪怕觉醒到一半就被强行打断,现在的他,也是足以震撼九州的强者。
更别提太初剑宗,仅有掌门和二长老两位大乘期。
援兵还在路上,强者云集、最有希望抵挡这次灾难的万象神宗,一向与太初剑宗不和,想必正在附近观望吧。
所以他们能选择的路,只剩下一条――
同归于尽。
在他们说出计划的一刻,应之槐霍然惊醒,上前抱拳:“请掌门和诸位长老三思!”
她嘶声道:“太初剑宗不能没有你们!”
其他弟子同样脸色惨白,附和道:“弟子愿替剑宗赴死!”
姜翎站在画面外,双手冰冷,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段回忆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和蔼温雅的掌门,笑着对他们说:
“错了。”
“你们才是,太初剑宗的希望。”
于是三十三人持剑飞入城中,共同面对那团刚刚成型的黑雾。
随之而来的,就是不断自爆的轰鸣。
太初剑宗掌门并三十二位长老,全部身陨,无一幸免。
魔主古邺遭到镇压,再次沉眠,等待百年后的苏醒。
眼前的景象寸寸破裂。
星空坠落,悲号声仍在耳畔回荡。
黑暗之后。
绛云轩的房间内,姜翎从床上醒了过来。
第100章 崇吾旧梦(七)
◎一枕槐安。◎
夜幕黑沉, 皓月当空,日月堂内灯火通明,八位长老齐聚殿中, 相顾无言。
须臾,一阵疾风袭来, 枫红的身影闯入其中, 直奔禄元洲而去。
姜翎刚刚醒来, 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这些人, 在看到禄元洲的一刻,压抑的情绪瞬间爆发,她无可抑制地冲过去抱住对方, 然后嚎啕大哭起来。
诚如贺尧所说,剑宗弟子, 不惧死伤, 唯恐有负苍生。
可在亲眼目睹当年的惨状后,她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 血液冰冷。
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他们明明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多,竟然没有人记得。
群仙盟耻笑他们的衰落,万象神宗打压他们的功绩, 甚至九州修士,质疑魔族的存在。
死去的人永远辉煌, 活下来的苟且偷生。
但就是这样忍辱负重的一百年,他们也没有怨天尤人,真的把自己活成了太初剑宗的希望。
他们那么努力, 努力到, 所有人都已经忘记, 哪怕是其中最为年长的禄元洲,也才只有两百多岁。
看到她这副样子,禄元洲便抬手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没事了,没事了。你看,我们现在这不是好好的。”
姜翎听了,哭声渐渐止歇,抬手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神色却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谢温韦的及时出现,把她从局促中解救出来。
“师父!掌门!师叔――”
他边喊边跑,气喘吁吁冲到谈子真面前,然后猛然跨出一步,来了个急刹车。
“呃……”
两人面面相觑,眼里都带着三分犹豫三分嫌弃。
谈子真警惕地往旁边一闪,狐疑道:“你不会也要抱着我哭吧?”
“……我才不会呢!”谢温韦翻了个白眼。
不过被这么一打岔,他原本那点愁绪也都烟消云散,当即拦住谈子真的肩膀,笑嘻嘻地道:“师父啊,看在弟子表现不错的份上,那把剑什么时候能给我啊?”
他说的正是名剑“三寸雪”。按照谈子真的说法,待他剑心大成之际,便可收服第二把剑,凌秋十三剑也将正式步入正轨。
谈子真一拍他的手,没好气地说:“什么给不给?剑就在那呢,你有本事自然能将之收服!”
谢温韦叹了口气,安慰自己道:“严师出高徒,严师出高徒。”
谈子真:“……”
他气得抬脚就踹了过去。
于是众人一齐哄笑出声,姜翎在旁边看着,也不觉露出笑容。
孟蕉忽然问:“小莫呢?”
话音刚落,门口处就不疾不徐走来一道人影。
所有长老齐刷刷朝他看去,目光一瞬不瞬,像在盯什么稀世珍宝。
准确来说,他们看的,是他腰间那柄剑――
愚我。
那是贺尧生前的本命宝剑,堂堂八品仙器。
而这次的幻境,其实就是依托这柄剑铸造而出。
禄元洲微微一笑,欣慰道:“看来,你们已经通过了师兄的考验。”
莫齐轩站在大殿中央,右手按住剑柄,平静道:“我见到了贺师叔弥留在剑中的残魂。”
身后忽地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他……说了什么?”
莫齐轩回首,禄元洲道:“之槐,你来了。”
应之槐还是那副样子,黑色披风,不见真容,高挑消瘦如同幽魂。
莫齐轩说:“贺师叔把愚我赠予我,但要我先学会一个剑招。”
说罢,他径直迈步,朝殿外走去。
“请应师叔移步。”
浩荡苍穹,月明星稀,夜色如水。
莫齐轩拔剑出鞘,长剑铮鸣,寒意凛然。
抬手一斩,风声呼啸,他接连挥剑十余次,但见星穹晃动,大地震荡,颇有地裂山崩之势。
剑光在空中重叠交错,倏忽之间,漫天星辰仿佛承受不住压力,纷纷从天而降。声势浩大,光芒盖天,在场之人,无不为之注目。
盛光流彩自眼前划过,也照亮了应之槐黯淡无光的眼眸。
天幕,暗了下去。唯有一轮明月,摇摇欲坠,却又更为耀眼。
莫齐轩挥出最后一剑。
风声如浪,剑挑明月。
璀璨皓月自天际坠落,那团光像白焰一样燃烧,变成足有一人高的光球,最终停在了愚我的剑锋上。
全场静默,震撼之情溢于言表。
莫齐轩转动手腕,剑刃上挑,划破这团白光。刹那间,明月破灭,星雨消隐,天地归于原状。
良久,应之槐轻轻地问:“这招叫什么?”
莫齐轩收剑入鞘,说:“一梦槐安。”
风声沙沙而过,应之槐不再说话,她沉默地转身,重新走入黑暗中。
但姜翎清晰地看见,在那宽阔的帽兜下,她绷直的唇角,勾起了不易察觉的弧度。
此时,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孟蕉身形一闪,整个人消失不见。
她出现在了龙骨峰的剑冢里。
“别喝了。”她走近歪在角落的穆篱面前,“幻境被破了。”
穆篱一手枕头,一手持壶,闻言醉醺醺地抬头:“破了?谁破的?”
“你觉得呢?”孟蕉说,“当然是他们三个。对了,我徒弟还找到了一口合适的仙剑。”
穆篱懒洋洋笑道:“什么剑,这么宝贝?”
孟蕉看他:“愚我。”
哐当一声,酒壶脱落,酒水喷溅,蜿蜒一地。
孟蕉再一眨眼,面前已不见人影,唯余酒壶在地上咕噜滚动。
她微微地笑了,身影一闪,便再度出现在日月堂外。
穆篱正站在莫齐轩身前,手捧愚我,神色怔松。
莫齐轩看着他苍白的发,说:“他让我带句话给你。”
穆篱嗓音艰涩:“什么话?”
“他说,休息够了,就站起来吧。”
穆篱合上眼,双手战栗不止。
“还有。”莫齐轩说,“在幻境破碎的最后一刻,我找到了那片枫叶。”
穆篱霍然抬眸,莫齐轩伸手,果真从胸口取出一片枫叶。
“虽然幻境里的东西带不出来,但我凭照记忆,仿造了一个。”
说着,他把枫叶递到穆篱颤抖的手中,静静地注视着他。
原来这叶子上,并不如苏御所说,写着他们两个的名字。
那上面用朱砂笔,书就三行字――
唯愿吾之意中人,剑宗穆篱。
于剑道一骑绝尘,于仙途求仁得仁。
平安顺遂,诸事无忧。
穆篱小心翼翼地拿着叶子,忽然像是失去全身力气般,滑跪在地,几近失声。
谈子真想要走过去安慰他,却被禄元洲伸手拦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许久之后,这个曾声震九州的剑修,竟像个孩童一样,弯腰俯首,抱头痛哭。
莫齐轩垂眸看他,抬起了手掌。
贺尧所赠予的最后一缕灵力从手心钻出,化作清风围绕着穆篱,安抚他的伤悲。
月光落了下来,照得他褶皱的黑衣,都变得冷清而温柔。
……
当天晚上,姜翎睡了个好觉。
次日,狄昭来恭喜他们通过试炼,还顺便带来一个消息。
“听说你们把莫家少主,化凡仙门的首席给揍了?”
莫齐轩点头。
狄昭呵呵笑道:“可惜你们没看到,那日你们进幻境后,莫府和化凡仙门派了几十个人来闹事,大部分都是元婴以上的修士。”
姜翎诧异道:“难怪师父那么着急催着我们去试炼,原来是帮我们避难。”
谢温韦说:“然后呢?咱们的人没受委屈吧。”
“那哪能!”狄昭笑着说,“为了显示公平,咱们派了修为最低的孟长老出战,并约定若是剑宗胜了,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莫齐轩眉头一跳:“对方有多少人?”
“他们也怕被人说仗势欺人,所以只派了二十名元婴出战。”狄昭说。
谢温韦简直被他们的无耻刷新底线:“这还不算仗势欺人?”
姜翎紧张地问:“那孟长老没事吧?”
不料狄昭猖狂大笑:“不仅毫发无伤,还把对方打了个落花流水,后来还有两名化神下品加入战斗,照样被她打得满地找头!”
谢温韦:“啊??!!”
姜翎:“这……?”
莫齐轩:“……”
狄昭一脸心满意足:“还要多亏了你们提供的机会,咱们剑宗也算是一战成名,扬眉吐气了!”
莫齐轩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看来之前师父打我都没动真格。”
回去之后,他想了想,拿出一副纸笔,开始给高澹传信。
这是高澹给他的一次性法器,用特定纸笔,就能实时沟通。不过这人小气,同样的纸笔,仅给了他两副。
他把幻境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下,随即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还俗?”
在他写完这句话后,下方很快出现一行字。
“我走火入魔,又被督察台追讨,有辱师门名声,不如还俗来得干净。”
他又写:“还有呢?”
“还有。”
纸上的字又多了一行。
“秋雨仙心破碎,闭关不出,我很担心。”
莫齐轩笔墨停顿,大概能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
高澹屠戮满城血雨,被关在上水寺不准见人。孟蕉痴心一片,不离不弃,给他传信安慰,并始终相信他、等待他。
两年后,孟蕉和诸弟子一起,来到崇吾山一带历练,并遭遇不测。
高澹得知消息,抛下一切为她还俗,结果再次相见时,孟蕉已不是当初的她。
她变得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永远阴沉沉板着张脸,说话也像带了刺一样。
这样想着,他又写下一句话。
“当年的事,只有师父的回忆,我看不到。但她心里有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是。”
少顷,对面回:“我知道,臭小子。”
莫齐轩微笑收手,任由纸笔化作灰烬。
……
幻境破碎的最后一刻,莫齐轩见到了贺尧依附在愚我剑上的残魂。
这位前任首席,不仅让这柄宝剑再度认主,还将剩余的灵力全部倾注给他。
是以,他出幻境的第一件事,就是闭关突破元婴。
等他再次睁眼,竟已是一年半之后。
找到姜翎和谢温韦后,他得知了两个消息。
一,谢温韦与他同步闭关,晋升金丹上品。
二,应之槐同样闭关了,比他早半年出来,已经突破关隘,从化神境一跃跨入渡劫境。
一步登仙,不外乎此。
其余修士穷尽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境界,应之槐,仅仅用了一年。
甚至惊动了群仙盟,仙门百家纷纷跑来祝贺,就连万象神宗都不能免俗。恭贺之余,还含蓄地打探了一番,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研发出了什么灵丹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