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蔲,吃啊。”
谢蔲回过神,是柴诗茜在说:“这个翡翠饺子只剩一个了,尝尝。”
游泳池设在室内,避免太阳暴晒。
上午人没那么多,水也最干净。
他们换了泳衣,又租了几个游泳圈,谢蔲分到的,是黄色鸭子样式的,很大,人可以躺在上面。
抱着去池边,付嘉言正在热身,陈毓颖“哇”了一声,谭吕婷也捂住嘴,声音从指缝间溢出:“卧槽。”
谢蔲能理解她们的反应。
篮球场上,有一部分男生会光着膀子,付嘉言却从来不脱上衣。
他原来只是看着瘦,腿长腰细,呈倒三角形,上半身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他抻臂时,肩胛骨处的肌肉更明显了,一块块的。
美得堪比人体雕塑。
谢蔲有些耳热,移开了目光。
这当口,他戴上泳镜,迈上跳台,蛟龙入海一般,直直地入水,在池中游动起来。
冯睿在岸边,喊道:“没压水花,零分!”
谭吕婷说:“真煞风景。”
付嘉言游了一圈,手搭在岸边,另一只手抹了把脸上的水,微喘着,用眼睛搜寻谢蔲的位置。
她坐在泳圈里,阖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懒散闲适。
鸭头被人扯动,谢蔲才知道他过来了。
付嘉言说:“你挺舒服的啊。”
“我……”
一个字才出口,她重心忽然不稳,从游泳圈上翻了下来,慌乱地扑棱着,一看就不擅凫水。
幸好付嘉言离得近,拽着她的胳膊,把她捞起来。
罪魁祸首柴诗茜撞了这么一下,就逃之夭夭了,让谢蔲连人影也没见着。
谢蔲呛咳得厉害,她穿的是露背式的泳衣,没了布料的阻挡,他又不好直接上手替她拍背,束手无策地看着她咳红了脸。
谢蔲缓过来,才意识到出于生命的本能,她紧紧抓着付嘉言的胳膊,男性的力量和热度,就这么传递到手心。
她像被烫到了,连忙松开,转而趴在游泳圈上,“不好意思。”
“受害者”明明是她,道歉的却也是她。
付嘉言往柴诗茜的方向看去,她恨铁不成钢,给他制造的机会,这么不会利用。
他也来不及教训她了,“你不会游泳啊?”
“会一点,但是刚才没反应过来。”
“付嘉言……”
谢蔲抓着鸭子的脖子,一眨眼,睫毛上的水珠滴落,水融入水,连涟漪也未带起,便消隐不见。
她向来少梦,今天却做了一整晚的梦,乱七八糟,醒醒睡睡间,都在想,要怎么质询他,或者,答应他,才显得自然。
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她轻声说:“好,一起考吧。”
第29章 仰望
冯睿见了鬼似的看着付嘉言, “你笑得这么一脸荡漾是为哪般。”
付嘉言拍了下水面,掀起的水花直冲他的脸, “滚远点。”
谢蔻的头发湿成一绺绺的, 贴着皮肤,她从泳池里出来,坐在池边, 看他们互相泼水。
她想到的却是吴亚蓉的警告。
吴亚蓉生谢蔻时,年纪已经不小了,又走了一趟鬼门关, 把这个唯一的孩子看得很重, 不打不骂,但看得很严, 恨不得像孙悟空, 划定一个圈子, 困住唐僧那样困住她。
早恋是她耳提面命, 明令禁止的。
仿佛一跟男生有私下的交往, 就有此嫌疑。这次出行人员里有付嘉言,谢蔻都不敢告诉母亲。
付嘉言……跟别的男生不一样。
他优秀自信, 却不自傲,他帮过她许多次,也不觉得是多大点事,他也会戏弄她,开无伤大雅、不轻不重的玩笑。嘴硬, 但你知道, 他心肠是软的, 热的。活生生的,一个有血有肉, 有七情六欲的世俗人。
浑身上下,很难挑出一样硬伤。
招人喜欢,不是没有道理的。
越相处,越如此。
谢蔻是那种,盯着路边的一棵树,一只鸟,时间久了,都能慢慢品出可爱之处的人。
对付嘉言也是。
但这绝非好事,甚至可以说岌岌可危。
静下心一想,这一年以来,不知不觉,和他有了那么多交集,糖纸,草编菠萝,毛绒挂饰,各种似有若无的碰触……还有今天许下的口头约定。
远超和以前的男同学的交往深度与广度。
他像一种侵蚀性极强的化学液体,哪怕她竖起铜墙铁壁,他也能一点点腐蚀殆尽。
可是,无论如何,她和他目前最好的关系就是竞争对手。
对她也好,对他也好。
回到Z市许久之后,谢蔻才收到付嘉言发来的照片。
显然精修过,他的直男审美居然挺叫人惊喜的。
不过大多是她的单人照,她没多想,以为陈毓颖也有一份。还有怼脸的,两指在屏幕上拉大,她有些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谢蔻约了照相馆,拿了U盘,打算将照片洗出来。
这天早上,她正准备要出门,却见吴亚蓉躺在沙发上。
她躺得没型,头发乱糟糟的,胳膊横在肚子上,衣服往上缩,露出一截皮肤,一只脚上挂着拖鞋,另一只则踩在地面。
清醒状态的吴亚蓉,绝对不会放纵自己这样。
“妈。”
甫走上前,便闻到浓烈的酒气,地上还有捏扁的空啤酒罐。
吴亚蓉非常自律,到什么程度呢?喝酒,但绝不过量,既是怕自己失态,也是担心对肝和胃造成损害。
谢蔻从小到大,就没见她喝醉过。
谢蔻连叫了三声,吴亚蓉都没反应。
谢蔻推了推她,“妈,您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吴亚蓉终于迷迷糊糊醒来,“嗯”了声,谢蔻扶她坐起身,“您怎么喝醉了?”
她眼底有红血丝,捂着脑袋,似是头疼,也没应话,谢蔻放轻声音说:“我给您泡杯牛奶。”
不仅泡了牛奶,还做了两份三明治,西红柿切片,加了煎蛋、培根、生菜。在他们不在家的时间,她做这些已十分熟练。
谢蔻将杯子和餐碟端到客厅,“妈,先吃点东西吧。”
吴亚蓉狠狠地搓了把脸,沉默地去洗脸刷牙。
谢蔻敏感地察觉到,她岂止是不对劲,简直是变了个人。
她动手收拾着沙发上的狼藉。
女生的第六感,让她像揣了一万只飞蛾,搅得心里惶惶不安。
未知才是最恐怖的,她胡思乱想着,短短的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吴亚蓉这样。
吴亚蓉整理了自己的仪容,至少不会在女儿面前,再那么不堪。这几分钟里,她也恢复了常态。
她拿起桌上的食物,说:“蔻蔻,不要多想,就是工作不太顺利,和同事聚餐多喝了几杯。”
谢蔻不信。
她工作生涯二十来载,什么糟心事没遇上过,也不见这样失态,到了趋于稳定的年纪,还能有什么坎坷。
但这番话并不是为了让她相信,而是将这事揭过去,变相地告诉她: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
吴亚蓉又看她,“准备出去?”
“去X市拍了一些照片,想洗出来保存。”
吴亚蓉挥挥手,“去吧,注意防晒,你回来都黑了点。”
谢蔻出门后,吴亚蓉放下杯子,伴随着一声叹息,厚实的玻璃底座磕碰出一声闷响。
那天的事情,谢蔻不能完全忘怀。
可之后,吴亚蓉表现得一切寻常,只是谢昌成变得早出晚归,谢蔻难以见到他几面,见到了,也说不上几句话。
在假期,谢蔻也早睡早起,没有设闹钟,只是习惯使然。
起床后,便开始背单词,听听力。吃过早餐后,再写试卷。每个长假,几乎都是这样过的。独独这天生了变故。
谢蔻听到吴亚蓉和谢昌成又开始吵架,与往常不一样的,间或夹杂着什么东西破碎的动静。
她拿不准,该不该出卧室,也许会被父母赶回去,也许会起到安抚作用,使这场家庭战争中止或者和解。
但还没来得及行动,传来更暴戾的一声——“谢昌成,我嫁给你这么多年,我得到了什么,你这么对我?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我,对得起蔻蔻吗?”
那样尖锐,像从机器里挤出来的,直冲耳膜。
谢昌成说了什么,谢蔻没有听清,只是惹得吴亚蓉更加激烈的指责,甚至追溯到谢蔻出生以前,她全然不知情的旧事。
桩桩件件,细数起来,一座大山的万年雪崩塌,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
书页上的手指已经停了动作,她静在原地,这一刻终于明白,这件事情,不是她一个未成年的,不能独当一面的女儿干预得了的。
吴亚蓉在气头上,除了谢昌成,没人能浇熄她的怒火。
道歉,安慰,说软话,不管什么方法,爸爸你要把妈妈的情绪安抚下来啊。
她这样默默想着。
付嘉言拍的照片里,有一张她特别喜欢,被她用一个贝壳白的相框装起来。
镜头里的自己,侧过身,有山风吹过,带起她颊边碎发,她的裙摆,她浅浅地笑着,眼弯弯,酒窝像能盛下漫天的晚霞。
与镜头外,面无表情的她对视。
不知何时,外面才变得风平浪静。
他们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相对。吴亚蓉最终还是顾忌到谢蔻,也不想让家丑传到外面去。他们在乎面子,达成一致:之后再心平气和地谈。
总之,在谢蔻开学以前,他们没有再吵过。
开学的演讲名额,落到谢蔻头上。
付嘉言说前些天感冒,说话齉齉的,不跟她争了,叮嘱她,好好写稿。
谢蔻原也没有多想要这个机会,她并不热衷于在全校面前展示自己,只是吴亚蓉知道后,说这是老师、学校对她的肯定,是一种殊荣,也能锻炼自己。
初三时,她代表毕业生发言,吴亚蓉甚至驱车赶来学校,为她录像。
谢蔻便着手开始准备。
开学是在周一。
谢蔻仅有的几次在公开场合露面经验,尚不足以令她泰然自若,昂首挺胸地上台。
付嘉言高一时是脱稿,洋洋洒洒。
很难有人做得到他那样的自信。除了自信,还有少年人的大无畏。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付嘉言。
但谢蔻也选择脱稿。
她习惯逼自己,激发自己的潜能。
晨会当天,谢蔻站在班级队伍前排,旁边就是唐宸晨,他负责举班牌,他对谢蔻说:“加油,别紧张。”
手写的演讲稿已经被捏得皱巴巴,她“嗯”了声。
广播里,传来主持人的声音:“让我们欢迎高二实验班谢蔻上台敬辞。”
谢蔻将纸折成小块,揣进口袋,她能感受到背后的目光,迈上台阶,走到话筒前。
个子高的缘故,付嘉言站在最后方,也正是如此,谢蔻在台上,能轻易看到他。
他笔直地立着,手垂在身侧,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爱驼背弓腰,一副打不断脊梁骨的模样。
谢蔻还记得,艺术节那天,付嘉言对她说的。
把下面的人头当熟透的莲子。
谢蔻轻轻地鞠躬,沉下气,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放大了数倍,嗓音轻柔,却坚定:
“尊敬的各位领导,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很荣幸在今天代表高二学生,做晨会演讲。”
她始终微笑着,不疾不徐,一路流畅,她的优点在于,没有背稿的僵硬感。
“……泰戈尔的《飞鸟集》里写道:‘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砺,才能练就创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过血的手指,才能弹出世间的绝响。’高中三年,就像打碎我们的骨头,重新组装的过程。注定很艰难很痛苦,也许想要放弃,也许拼得七零八落,但希望坚持下来以后,等到三年过去,得到一个令自己骄傲的,崭新的自己。”
这份演讲稿,谢蔻删删改改,写了很久。
最后那段话,不仅仅是对所有同学说的,也是对自己。
不是为了让吴亚蓉满意,只是为自己。
夏末秋初,早晨七八点的太阳,最是刺眼。
付嘉言仰着脸,看主席台的方向,她沐浴在蛋清般透明的阳光下,穿着再土再丑的校服,整个人也在闪闪发光。
两个人之间,有半个操场的距离,隔着数百人。
谢蔻从来不知道,全校三个年级,几千人这么排列开来,是这样壮观的景象。
而付嘉言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像仰望神明那样,仰望一个女孩。
第30章 灰色
高二开始, 谢蔻和付嘉言争夺第一更激烈了,两个人的分差总是拉得不大。
每个月的月考榜, 大家的名字上上下下, 有新入的,也有退出的,独独前两名屹立不倒。
学校一有什么活动, 需要学生代表,大多时候也是他们俩。
就连新入学不久的高一,就算不认识他们的脸, 也记住了这两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