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诗茜是情绪大开大合的人,每个人发泄的方式不同,她这些天哭了很多次,眼睛肿了又消,别人再怎么问,她也闭口不言。
不敢提,一提就忍不住。
谢蔻这一抱,好似戳破气球的那根针,她一下就泄气了。
柴诗茜呜呜地说,比起舅舅离世带来的冲击,她更见不得付嘉言那个样子,他们都怕他走不出来。
又说,老天怎么那么残忍地对他,他才十几岁,就要经历这样的事。
柴诗茜把脸压在谢蔻的肩头,哭了多久,就说了多久。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勉强能让谢蔻听懂。
流出的眼泪在布料上晕开,谢天谢地,谢蔻有随身带纸巾的习惯。她抽出两张,沉默地替柴诗茜擦脸,擦眼睛。
柴诗茜接过来,擤了擤鼻子,平复了些,声音有些许喑哑,“不好意思啊,我没控制住,弄脏你衣服了。”
“没事。”谢蔻把纸团了团,用空掉的包装纸装着,“付嘉言现在在你家吗?”
“没。”柴诗茜摇头,“本来我妈让他过来,方便照顾,也好陪陪他,开解他,他不肯。”
“谢蔻。”柴诗茜犹豫道,“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什么?”
“请你去看看他。”
“我们家里无所不用其极了,我哥都从美国回来,怎么说,都起不了太大的用,或许你可以。”
担心冒犯谢蔻,她忙补充道:“如果你不想,也不勉强啦。付嘉言就是属蜥蜴的,再重的伤,他都可以活过来的。”
谢蔻听不出来,柴诗茜是在使苦肉计。
或者说,即使她知道,她也会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
谢蔻非远离红尘之外的人,别人捱着钻心的苦痛,她光是听凭别人传说,心脏也像置于一座密封的,四处乱撞也找不到透气孔的容器里,憋闷得难受。
何况,那个人是付嘉言。
一个被所有人捧上神坛,以为永远不会跌落,优秀事迹被奉为神话的付嘉言。
在柴诗茜的描述里,他不过也是深陷在泥泞里,挣扎不出的凡人。
谢蔻无法想象,他此时经受多大的痛苦,才会让他自我放逐到这种程度。
谢蔻和吴亚蓉撒了谎。
她说她接受了陈毓颖的请求,留下来帮忙出黑板报,需要晚一点回家。
吴亚蓉在医院值夜班,无法来学校求证真实性,便叮嘱她,回家千万注意安全,如有必要,她可以来让谢昌成来接她。
那不就露馅了么?她忙说,她不会太晚的,可以自己打车。
吴亚蓉让她到家后发消息,便也没多问。
每当这种时候,谢蔻又要感谢她的职业与忙碌,她不会像活的可移动的监控,时时刻刻盯着谢蔻的行动。
谢蔻坐上柴家的车。
司机便是那次去X市开车的师傅。
柴诗茜让他去付嘉言家,他已经熟门熟路,很快开到。
柴诗茜没有一道去。她自觉不当这个电灯泡。
请谢蔻帮忙,多少带赌的性质。是否会答应,也是赌注。至少,在第一步,她赌赢了。
那栋居民楼有些年头了,不高,单元大门还是老式的防盗铁门。
自这个位置眺目远望,可以看到柴诗茜家的楼顶。
谢蔻很不合时宜地联想到,小学在电视机上看《长江七号》,周星驰住的破屋,对面便是豪华大厦。
当时不懂这样的比较是何寓意,现在才知,单单是一家人,都可以有这样大的贫富差距。
有位大爷出来,谢蔻忙伸手当住门,他看她一眼,也没说什么。
单元楼内收拾得干净,也亮堂。
谢蔻看到付嘉言那辆山地自行车。不知停了多久,坐垫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灰。
付嘉言家在四楼,没有电梯,她爬上去。
门口贴着鲜红的对联,上面印着邮储银行的logo,一看就是年前银行送的。
谢蔻伸手按门铃。好吧,因年久失修,或者电池没电,总之没反应。
她换成敲门。
考虑到付嘉言也许会抗拒来客,她编好一套无懈可击的借口,没来得及开口,门就开了——
付嘉言穿得单薄,同色系运动服套装,外套拉链拉到下巴,身上没有邋遢的痕迹,只是眼底淡淡一层青黑,是睡眠不足的副作用,嘴唇太干,而些许起皮,且泛白。
他头发也有些长了,柔软地搭在额前,略微遮住眉眼。眼皮垂着,眼底没有光。
他的状态该怎么形容呢?
好似,人生腾起一阵烟雾,他呛咳不已。
看清谢蔻的脸,付嘉言迟钝地愣了下,像重新组装的机器,慢慢地说:“你怎么来了?”
如柴诗茜所言,他的确不好。他的声音也带着缺水的沙粒感。
谢蔻暗暗吸了口气,说:“你太久没来学校了,给你送月考试卷。”
“周老师让你来的?”
她“嗯”了一声,说多错多,干脆一笔带过。
“那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柴诗茜告诉你的?”
他也无须她回答了,朝她伸出一只手,“算了,给我吧。”
谢蔻有几分恍惚,多久没见付嘉言了?他说话一直这样没温度吗?还以为身处南极,话出口,再沸腾也结冰了。
她从书包拿出一沓试卷,还有几本习题,沉甸甸的,压得她肩膀疼。
付嘉言接过去,作势要关门。
谢蔻眼疾身快,向前迈一步,用身体挡住,“你连句‘谢谢’都没说。”
“谢谢,辛苦你跑一趟了。”
付嘉言应答得浮皮潦草。
谢蔻皱紧眉头,秀气的眉型,这么一拧,也体现不了凶,她嗓音更是软,平时轻言细语惯了,怎么抬音量也是枉然。
她又矮他一个头,但她的气势并不弱于他。
“付嘉言,外面这么冷,你不请我留下吃饭就算了,连杯热水都吝啬吗?”
第32章 眼泪
谢蔻的性格里, 多少有点遗传到吴亚蓉的争强和韧性,她来这一趟, 做足了心理建设, 怎么会轻易地就走,还是被赶走?
付嘉言未免太瞧不起她。
她那双眼睛偏大偏圆,瞳仁黑, 每当笑起来,眼弯弯的,碰上酒窝, 是长辈眼里乖巧怡人的长相类型。
这会儿沉着张脸, 眼底全是严肃。
付嘉言到底还是松了手,放她进屋, 家里拖鞋不够, 他让她穿柴诗茜的。
毛茸茸的, 粉色的, 是柴诗茜喜欢的风格。谢蔻弯身, 将脱下的鞋整齐放到一边。旁边就是他的。
一黑一白,一大一小, 对比鲜明。
付嘉言没有喝热水的习惯,冬天也是。可谢蔻是女孩子,他接上热水壶的电源,咕噜噜运作起来。
扭头一看,没有得到主人的许可, 谢蔻也没坐, 杵在客厅正中央。
南方没有暖气, 他也没有开空调或其他取暖设备,刚从室外进来, 冻红的脸和耳朵久久未回缓,泛着粉。
听到走路声,她看过来,付嘉言说:“坐吧。”
他找到空调遥控器,按了几下,暖风对着沙发吹拂,他探手试了下温度,这才放下。
屋子不小,三室两厅,却很空,且是很突兀的那种。谢蔻不知道是不是他将他父亲的东西都清理掉了,东西没了,他的灵魂也被抽走了一半。
绝对不是她的错觉,他整个人变了,壳还是付嘉言,芯子换了的那种变法。
谢蔻仰起头,说:“你还回学校么?”
付嘉言怪异地看她,“我没打算退学。”
谢蔻“哦”了声,又说:“冯睿整天嚷着说你再不回去,他就要另外找‘野男人’了。”
付嘉言笑了下,很淡,转瞬即逝,“冯睿的话,说给狗听,狗都要气得踹他两脚。”
这一调侃,又有往日他的风格了。
“你的竞赛……”
那么久的准备,一朝溃散。
“算了,我自己放弃的,也怪不得别人。”
听付嘉言的语气,倒也没有抱憾,还有余心问:“唐宸晨考得怎么样?”
谢蔻说:“没入选决赛,拿了个省三等奖。”
厨房里,水烧开自动断电,付嘉言拿了只马克杯,这样不会烫手,又兑了小半杯凉水,端给她。
杯中袅袅热气升腾,晕散开,谢蔻抿了一口,尝到丝丝甜味,“你加了蜂蜜?”
付嘉言说:“没什么可招待你的,就这样将就一下吧。”
喝了半杯,胃暖了,手也暖了,谢蔻问:“你吃过饭了吗?”
“你没吃?”他随即起身,“我送你出去。”
毫不掩饰的逐客。
谢蔻未动,“门窗紧闭,把自己关着,足不出户,说话冷冰冰地赶人,不像你的做法。”
付嘉言反问:“那按你的想法,我应该怎么做?”
话音刚落,他转开脸,抬手挡住自己,语气骤然落下去,“不好意思,我这些天情绪不稳,刚刚说话冲了点。”
“……”
这就好比是,刚起了吵架的头,你正要准备问候对方全家,对方连忙说对不起,不吵了。
谢蔻问:“能问问你原因吗?”
她不打算出卖柴诗茜,就当她一无所知。
“我还以为你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
付嘉言面无表情,“谢蔻,你不擅长说笑话,还是算了吧。”
“行吧。”谢蔻耸了耸肩,“只是现在的气氛,不适合说太严肃的。你不想说的话,我也不强求。”
他不答反问:“你很希望我回学校吗?”
谢蔻说:“老话说抢着吃才香,第一名没人跟我争,不就没意思了么?”
她又向自己的内心妥协,反悔,推翻自己前一番话。
“付嘉言,无论如何,你不该是这样的,你还说要和我一起考A大。高中三年还捱没过去,你的骨头碎落一地,难道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吗?我不信。”
付嘉言定定地看着她,她不躲不闪,有没有人跟她说过,她那双眼在某些时刻,格外亮,在这个凛冬的夜,在这处孤寂的空间。
哪怕是以前一个人在家,他也从未觉得,房子如此空荡。而今,哪怕紧闭门窗,也总疑心四面透风。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是心理使然,但他还是穿着单衣,甘愿被风裹挟。
可再大的风,也带不回故去的人。
她眼里的亮光,是无月的夜,孤独的行人手里执着的一盏灯。
付辉平曾告诉他,这个社会很黑暗,他们要做的,就是燃起一盏盏灯,去照破那些魑魅魍魉。
他是在点灯的时候,栽进阴沟里,再也爬不出来。
付嘉言说:“我爸,在一次跨省的逮捕行动中,被钢筋刺穿心脏,还剩一口气,没送上救护车,人就没了。那个犯罪嫌疑人,也被当场击毙。”
他说得艰难,如果声音有形体,这一字字,吐出来的都是带血的针。
“他们劝我振作起来,说我爸是烈士,英雄,但你知道吗,这些天,我只要一阖眼,眼前就会浮现出那样一幅画面,真实得像我亲眼见过似的。”
“我梦到他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
“他甚至没能给我留下只言片语。但他的遗书,早早就写好了。没别的,就是希望我好好读书。”
可付嘉言的表情很木,从头到尾。
他愿意和谢蔻说,是眷恋她眼里那点点光,如果可以,他想牢牢抓住。
“我一直想向他证明,没有他在身边,我依然可以成长得非常好,非常快乐。他尽可以去忙他的工作,守他的一方安宁,我没关系。”
“现在你看到了,我不是真的没关系。我以为我是成全他,其实是害他。他无牵无挂,才走得这么干净利落。他是不是几乎没有考虑过,他还有个儿子。”
谢蔻怔忪地看着他,“付嘉言,你……”
付嘉言碰了下眼睑,指腹有湿热感。
陌生的湿热。
什么是眼泪?
身体输掉的战争。
付嘉言蓦地起身,背过去,男儿有泪不轻弹,在喜欢的女孩面前,他更不愿这么狼狈。
在见到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是让她赶紧走。可鬼使神差地,把她留下来了。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亟需一种使精神麻痹的药物,而她恰到好处地出现。
完蛋。他心里这么想。过头了,为什么要说这么多?
谢蔻迅速说:“我没看见。”
付嘉言默不作声,慌乱地抹了把脸。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静了静,继续道:“今天你说的所有话,我出门之后,就留在这间屋子,不带走只言片语。”
付嘉言依旧不吭声。
不记得从几年级开始,他就不再哭,还堂皇地宣称:男孩子哭鼻子,是懦夫。
付辉平火化出殡,付雯娜和柴诗茜哭得昏天黑地,他都没有哭,差点以为,他身上哭的能力已经退化了。
哦,原来没有。
他不曾倾诉给亲人,也不想在外人面前露弱,怎么到谢蔻这儿,所有防备形同虚设?
谢蔻走到他身后,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背,“还记得歌里唱的吗?‘开始捱过一些苦,栽种绝处的花。’”
“付嘉言,你还有那么光明的未来呢,你不挺直腰背继续往前走,我都看不起你。”
谢蔻走后,付嘉言下了碗面,打了个蛋,放两片青菜,吃不进肉腥,就这么清汤寡水地应付掉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