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做的事,通常不会遭到家里反对。这件事,关乎到他的一生,她却不能轻易同意。
付嘉言默了默,到底点头应了,“好。”
第34章 誓师
进入高三, 新增了晚自习,实验班学到更晚。
为了方便谢蔻上下学, 吴亚蓉为她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 两室一厅,自己也搬来照顾她,若没空, 也有阿姨做饭,一日三餐,都给她做得极其丰厚。
谢昌成只打来几个电话关心, 吃得好不好, 学得累不累,人未现身过。
但谢蔻没再向吴亚蓉打听, 只一心埋头学习, 几乎没了课余活动。
毕竟这才是吴亚蓉乐见其成的。照她的说法, 最后这一年, 不能有一丝松懈, 想玩尽可以在高考后玩。
大人们深谙一个道理,要赶驴子走, 就得钓出充满诱惑的胡萝卜。高考后如何如何,成了他们最大的动力。
他们早早地开始畅想——陈毓颖攒够钱,要买演唱会门票,谭吕婷想出国旅游,柴诗茜说她考完就他个睡个三天三夜。
谢蔲呢?
她没有规划之后的事, 眼前的to do list已经够长了。
听听力, 背单词, 刷题,这样的日子, 单调,枯燥乏味,一定要找到什么乐趣的话……
他们在课后聊一些娱乐八卦,明星的,学校里的。或者听广播站的诗歌朗诵,歌曲播放。
值得一提的是,付嘉言退掉广播站后,陈毓颖对新一波的人意见极大。
“他们怎么选人的?这么口齿含糊、声音虚的人也招?还不如放录音带。每日点歌环节也是,什么糟粕也放,我的耳朵受伤了,听力砸了谁赔?”
当然没有陈毓颖说得那么糟糕。
学得濒临崩溃的时候,一些瑕疵在她眼里,成了不可救药的缺陷,她要将压力发泄出来,路上绊到她的砖都要被她吐槽两句。
而谢蔻学累了,唯一的放松方式,就是坐到操场边放空,手里拿一本单词本,为她的偷闲添几分理所应当。
看着面前的塑胶跑道会想,于普通人而言,高考就是一场万人的长跑比赛,跑到后面不冲刺,注定落人之后。领头者,时刻担心,会不会被人赶超。
不到终点,乾坤未定。
校园各处贴满条幅,操场也不例外,“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经久不衰,每一届都要被这句话鞭策。
他们就好似一匹匹训练有素的马,被驱着,每天提升速度。
谢蔻不总是第一名。
她跟付嘉言的较量越发的胶着,几乎可称角斗场上的“殊死搏斗”。
如果去细想,会发觉这其实毫无实际意义。
“一中高考状元”或者“Z市高考状元”,只是一个虚名,分数和省内排名才是最紧要的,这决定了他们能不能上A大。
这样的发呆是有时效的。谢蔻在身体里设定了程序,到了时间,强制重新启动。
下午还有小测。
除了月考,每天都有小测。然后老师阅卷,讲题,几个月来,如此循环往复。
学生的压力大,老师更是。传闻上一届的实验班,有老师在讲台上昏迷。这一届,文科班的地理老师怀孕,怕动胎气,也换了人。
所有人成了滚轮里的仓鼠,昼夜不停地跑。
学校怕高三生心理被压垮,便让各班班主任宣传心理咨询室,告诉同学,有什么难以纾解的,可以对心理老师诉说。
但年年都有出问题的。
谢蔻只是利用这二十分钟的时间,完完全全地从考试、刷题里抽出身来,喘口气。
甚至为避开陈毓颖,而不伤她的心,找过无数借口。要怎么使她知道,她想一个人出逃,身边没有任何认识的人。
陈毓颖后来懂了,她就像夜间进行呼吸作用的植物,在角落安静地吐纳。
回教室路上碰到付嘉言。
天气还很冷,他就只穿一件单薄连帽卫衣、运动长裤,料峭春风之下的锁骨、喉结,如雕刻出来的般立体,外套随意地拎在手里,下摆快要扫到地面。
他总是给人一种随性,却不落拓的感觉。
付嘉言放松自己的方式是打球。她在操场待的时候,十有八九会遇到他。
也不意外,操场和篮球场本就在一片区域。篮球场有两个出口,其中一个便通往操场。
谢蔻淡淡跟他打声招呼,调头走了。
这几个月,他们关系骤然冷却。
彼此不约而同的,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谢蔻甚至和周兆顺主动提要求,要调换座位。
同学们八成以为他们闹翻了,从对手彻底变成死对头,却没人知道原因,陈毓颖也是。
其实就连付嘉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付嘉言险些以为,她发现他喜欢她,故意避嫌,不断地反思,自己做了什么,才露了破绽被她察觉,或者是柴诗茜说漏嘴了?
后来又观察到,不仅和他,她和别的男生,包括秦沛,也没什么交往。
那就顺着她。
教学楼最显眼的地方,有电子倒计时表,距离高考只有一百多天。
他们都将这场全国关注的大型考试比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付嘉言却没太紧绷。他偶尔还在想,考砸了也好,付雯娜便不会拦着他报警校。
但谢蔻那么在意,刻意避开一切会耽误她学习的人和事。那好,就顺着她,不去打扰她。
她估计以为碰见是巧合,只不过是他摸准规律,掐准时机,制造出来的必然。
还有很多次,她值日,他故意拖得很晚才走;她去办公室,他也拿上书,去找老师问难题。
和别人嬉笑怒骂都自如的付嘉言,到了喜欢的女孩面前,变成了,每次张开口,想说些什么,看到她冷冷淡淡的脸,听到她没有起伏的声音,又憋回去了。
一次又一次。
谢蔻转身,付嘉言的目光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那些未成篇幅的语句,在心里沤烂,滋润着喜欢的种子,等待夏天的到来,终会于无人知晓处,开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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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到了二月底,一中在礼堂举办百日誓师大会。
每个班按顺序进入,在门口,贴了一整面墙的海报,底下放着马克笔,供他们签名时取用。
第一个进礼堂的是实验班。
付嘉言排在后面,看着谢蔻转瞬便被别人挡住,老师在旁边喊:“签完的赶紧进去,找位置坐下,保持秩序,不要耽误其他班级。”
轮到付嘉言过去,低头找寻。还好,刚开始,她的名字没被覆盖。
冯睿催他:“磨蹭什么呢,找风水宝地啊?还不快点。”
付嘉言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
两个名字紧紧地挨着,一个秀气,一个潦草。
进入礼堂后,两个人又隔得那么远。
除了学生,来的还有部分家长。一千多个人,陆陆续续坐满,一下就变得喧闹不已。
主持人宣布大会开始后,奏响国歌,突然间鸣炮,吓了他们一大跳。
谢蔻坐在第一排,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
她提前告诉了吴亚蓉和谢昌成,他们答应要来,她上台后,目光逡巡一番,看到吴亚蓉在底下朝她挥手,谢昌成不在。
莫名的,她眼眶一红。
从小到大,命题作文里,最多的,就是要写母亲。严厉?慈爱?温暖?对于吴亚蓉,谢蔻总是很难用某一特定的词去形容她。
毋庸置疑,吴亚蓉很爱她,给她好的生活条件,关心她,督促她,哪怕无暇照顾她,也要过问她的状况。
可吴亚蓉的强势,严苛,又将她丢进炼丹炉里,逃不出去,高温密闭的环境,令她窒息,渐渐的,炼化成她想要的模样。
谢蔻略一低头,很快地将眼底的泪光掩饰过去。
她握紧话筒,站在中央,扬起一抹笑,演讲从她自己的经历开始展开——
她的母亲对她要求严格,如果她拿不到第一,她的母亲会比她自己更失望。久而久之,她常居第一,万事都想争上游,把成绩带回家给母亲看,哪怕只是一句“你做得很棒”,她就心满意足,但母亲只是说“保持”“再接再厉”“胜不骄”。
她很感谢她的母亲,尽管这个过程是痛苦的,抽骨蜕皮一般,可没有她,也不会有今天的谢蔻。
谢蔻看不清吴亚蓉的表情,但她想,一定出乎她的意料。
向来懂事,对母亲言听计从的女儿,居然在公众场合,表达对母亲的不满。
谢蔲停了停,继续说下去:
也许很多人到了今天,还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其实她也曾有一段挣扎迷茫的时候。她甚至动摇过,想选择文科,想试试违背母亲为她规划的人生道路,她能走得怎么样。
但是有人告诉她,按自己心意,只管走。还说,这条路,她不会走错的。
到今天,离高考只剩一百天的日子,她可以说一句,她没有后悔,并且坚定地为她的未来在努力。
不是为了母亲,仅仅为自己。
她笑了笑,灯光下,笑容明媚。
——大家听励志故事应该早就听腻了,她说这些,只是想表达,年级第一也不过是普通人,没有舒舒服服躺着就能上名校的神话,也没有嘴皮动一动就拥有的成功。
最后送给同学们一句她很喜欢的秋瑾的话:
水激石则鸣,人激志则宏。
台下在两秒的沉默后,响起如雷般的掌声。
谢蔲稍稍鞠躬,她抿紧唇,不去看吴亚蓉的方向。
也许她愤怒,失望,抑或无措,但她应该明白,谢蔲,她护在羽翼下十八年的女儿,早就长大了。
谢蔲走下台,坐回自己的位置。
陈毓颖握住她的手,说:“蔻蔻,你真的超级棒的。”
“你不用安慰我,我没事。”
陈毓颖摇摇头,说:“他们老一辈的人好多就实行棍棒教育,你妈不夸你,不是你不优秀,是她的观念问题。但渴望被人赏识是人基本的天性呀,你超级——棒的!”
谢蔲笑了,眼中的水光又闪了闪,学她的夸张语气:“你也超级——棒的。”
第35章 压胜
最后的学生宣誓仪式, 领誓人是付嘉言——老师大概觉得,他的声音更慷慨激昂, 具有鼓舞作用一些。
所有高三学生起立, 同时宣誓,声音贯穿整个礼堂。
我以青春的名义起誓,在最后的一百天, 以绝不言败之志,以挑战自我之勇,踏破书山, 横渡学海……
付嘉言的确很适合这个角色。
他本身皮肤白, 但五官生得立体,不显柔弱, 个儿高, 腰杆又挺得笔直, 右手握拳, 压沉嗓音, 气场一下子开了。
站在台下,让人不由自主地仰望他, 凝视他。
陈毓颖小声说:“你不觉得吗?付嘉言身上越来越有那种……”
她一下子形容不出来。
谢蔲说:“正气凛然?”
“哎,差不多。就会让我联想到电视里拍的少年将军,银盔,红缨枪,披甲执锐, 意气风发, 特帅。”
谢蔲又看了眼付嘉言, 自他父亲去世,他的确有所变化, 但又难以用语言具体描述。
成长往往需要一个契机。可能,那段独处的日子里,他观照内心深处,想明白了什么。
结束后,谢蔲去后排找吴亚蓉。
吴亚蓉沉默着往外走,谢蔻跟着她走在校园里,吴亚蓉停下脚步,问:“蔻蔻,你是不是挺记恨妈妈的?”
谢蔻说:“妈,我不是白眼狼,您为我付出的,我看得到,与其说记恨,不如说埋怨。”
母女是世上最难断掉的缘分,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她怎么能恨?
“我前半生有太多遗憾,我不想你也尝这样的苦,而且,一个人只有自己强大了,别人才看得起你,你没出社会,你不能体会。”
吴亚蓉定定地看着她,“父母是什么?是在你前头,走过无数路,摸清、扫除障碍,但不能替你走。所以对你严格要求。”
“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
吴亚蓉说:“即使到现在,我依然不后悔我的做法。将来你会感谢我的。”
谢蔻心里凝着一团郁气,纠结缠绕,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又听吴亚蓉说:“当然,妈妈也不需要你对我感恩戴德,无论你恨也好,爱也好,只要你足够优秀,我觉得都是值得的。”
泪水终于失控,从眼眶滑落,谢蔻胡乱抹了把,说:“人的一生一定要符合世俗标准的优秀,才算‘值得’吗?您不累吗?”
铆足劲,力争上游,不累吗?
工作已经够辛苦,还要顾她,不累吗?
“比起累,更可怕的是你付出了那么多,得不到回报。同样是医生,多少人大老远跑来,挂我的专家号,你爸呢,一直庸碌无为,得过且过。”
吴亚蓉从包里抽出纸,替她擦去眼泪,“今天你站在台上,将来的高考场上,你发出的耀眼光芒,都是你的努力换来的。不值吗?”
不值吗?
谢蔻直到第二天,还在想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