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的时间,已经跳到了两位数。
但日子过得没有变化,昨天的誓师大会,像梦里的情节,醒来仍要投入到题海之中。
——看吧,所有的豪言壮志,都要归于面前的一杆笔,一纸试题。
唐宸晨忽然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走到讲台上,说:“我和周老师商量了下,决定搞一个‘情绪回收站’活动,大家可以把负面情绪写在纸上,投到盒中。希望在最后这段日子里,能对大家有所帮助。”
此举顿时引起大家的窃窃私语。
下课后,大家纷纷往里投着纸条。
反正是匿名,盒子开的口很小,又密封着,相当于是有进无出。不知不觉,盒子顿时承载了不少大家的情绪垃圾。
陈毓颖也撕了张纸片,唰唰写上,叠成小块,投进去。
她是有话就要倾倒的人,可不是所有心情都能与人吐露,她和谢蔻说,唐宸晨怎么这么有人文关怀,这个想法真是绝妙,连任三年班长,不是无缘无故的。
下了晚自习,大家陆续收拾书包回家。
谢蔻迟疑两秒,还是将揉在手心里的纸块扔进去。
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尽数倾付之上,这么一丢,果然轻松了些。
“付嘉言,你还不走吗?”
谢蔻回头看了一眼,看付嘉言还在埋头写题,他说:“没事,你先走吧,我再等一会儿,我来熄灯。”
钟表的时针走过十。教室已经没人了。
付嘉言放下笔,再三确认,走到“情绪回收站”前。
昨天晚自习,他找到唐宸晨,提出这个想法,后者觉得不错,当即找周兆顺商量。
唐宸晨行动也快,这么快就做出来了。
外面用彩纸裹着,正面写着“情绪回收”四个字。除了投入处,再没有其他口子。
付嘉言只能晃着盒子,把里面的都倒出来,倒不出来的,想其他办法扒拉出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倒空。
他蹲在地上,又把那些纸条拆开看,飞快扫一眼,不是,叠好重新放进去。
腿都蹲麻了,才看到谢蔻的。
看人隐私是不对。他也在心里唾弃自己,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
昨天,她比众人晚回到教室,她埋着头,咬着下唇,眼角泛着点点红,显然是哭过。陈毓颖问了她什么,她也只是摇头。
如果他直接问,她肯定不会说,最有可能,是拿一句“没什么”来应付他。
纸条上只写着简单的一句话:
她对我的爱,磋磨成粉末,让我就水服下,我却噎住了。
付嘉言失神片刻。
这个“她”,联系谢蔻昨天的发言,八成是指她的妈妈。
原来,她还没能和自己,和妈妈和解。
付嘉言缓慢地恢复原样,投进去。他又有什么立场,去安慰她。
他连母亲都没有。
不过,谢蔻不会放任自己一直被困在情绪的囚笼里。
第二天到学校,她已经彻底撇开和吴亚蓉的那番对话。吴亚蓉有她自己的坚持,无法改变,她目前能做到的,就是放平心态,迎接高考。
后来偶然聊天,谢蔻听到陈毓颖对唐宸晨说,他那个“情绪回收站”的创意被其他班剽窃走了。
唐宸晨说,能帮到其他同学,也是好的,再者,功劳不归他,是付嘉言的点子。
谢蔻没有作声。
付嘉言还是这样,做了什么好事,不爱拿出来标榜,生怕别人来感谢他似的。
她不知道,那个回收站,是专为她而设。
-
南方的回南天,空气潮湿,衣服晾晒数日而不干,地面、墙壁,尽是细细密密的水珠。
即便出着大太阳,室内也是又阴又湿。
谢蔻生日那天早上,吴亚蓉在出租屋为她下了一碗挂面,加蛋加青菜,寓意“长寿”。据吴亚蓉所说,她小时候经济条件不比现在,过生日能吃这样一碗面,已经很幸福了。
又送上一条串着黄金珠子的红绳,教她挂在脚踝上,既可以遮挡伤疤,也希望能为她带来好运。
那道伤当初剌得又深又长,时间和药膏的作用下,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淡得几不可见。
但吴亚蓉觉得丑,提过做激光祛疤,她觉得没甚影响,作罢。
“蔻蔻,今天满十八了,正式成年了,祝你学业有成,前程似锦。”谢昌成还给她塞了个红包,“这是爸爸妈妈给你的,好好收着。”
谢蔻收下,“谢谢爸爸妈妈。”
吴亚蓉收拾着碗筷,说:“去吧,该上早自习了。”
谢蔻看了他们俩一眼,他们难得同时出现一回,为她庆生,却也这样匆匆。
她出门后,吴亚蓉对正欲离开的谢昌成说:“你要走的话,也得等一会儿,免得被她看见。”
谢昌成说:“真搞不懂你,蔻蔻也这么大个孩子了,又不是三岁不懂事的奶娃娃,干吗还死死瞒着?”
她冷笑:“不过是装这么几个月,你都忍不住了吗?”
“就事论事,”他皱眉,“扯其他的干吗?”
“行啊,那我也来跟你好好论一论。”
吴亚蓉干脆坐下,“蔻蔻不是你的孩子吗?不说前面十几年,现在快高考了,你为她付出过什么?”
“我短过她吃,短过她穿吗?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一个孩子,给她钱,她就能好好长大吗?”她哂道,“要是我们的事影响到蔻蔻,谢昌成,我这辈子都跟你没完,大不了把你的事闹大,看看在医院丢脸的是你们还是我。”
吴亚蓉语气又恨又狠,谢昌成退让了二十多年,也不多这几天。
“都到现在的地步了,我不想跟你纠结,就等蔻蔻考完,你瞒不了她一辈子。”
她撇开脸,“你快滚吧,我看到你的嘴脸止不住的犯恶心。”
他们的争辩声,传不到已经下楼的谢蔻耳里。
租房后,步行到学校只需几分钟。
一中也有住宿楼,但条件差。为图省时间,方便家长照顾,不少高三生在校外租房。光谢蔻知道的,班里就有几个人和她同小区。
这天本很寻常,谢蔻也不觉得过个生日,要为之赋予什么特殊的意义。
她照例走到教室,放下书包,准备拿书开始晨读。手探到桌洞里,突然顿住。
掏出来,是一只红色的盒子。上面没有印标识、logo。
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古铜色的铸币。中间镂空,正反面各印着四个字,“蟾宫折桂”与“雁塔题名”。
这个古时叫厌胜钱,又叫压胜钱,不具备货物流通之用,多于民间用于辟邪、祈福等。这两个成语,不必多想,是祝福她金榜题名,取得头筹的意思。
陈毓颖准备的是一对耳钉,说现在派不上用处,到高考完就可以打耳洞了。
看到谢蔻手里这个,不由得“哇塞”了一声:“谁送的啊?这也太有心意了,这种东西是不是古董啊?”
谁送的?
谢蔻向周围环顾一圈,大家到班早且齐,大多在埋头看书,或者写题,这是实验班的常态。柴诗茜曾经路过他们班,说他们比闻鸡起舞的祖逖还恐怖几分。
她蓦地一滞,回忆起许久之前,自己也送出过一份,没有留言的礼物。
会是他吗?
回头,眼睛向付嘉言的方向转去。
换座位之后,他们隔了几排座位,谢蔻坐在前排,他个子高,则靠后,在窗边。
付嘉言竖着一本书,读得专心致志。
她不由得浅浅笑了下。
付同学,伪装得也太不像了,你是什么级别啊,大早上的,拿本化学书在读什么,读化学方程式吗?
谢蔻重新看那份礼物。
盒子里还压着一个红色荷包,非常小,刚好可以装下那枚压胜钱,挂着红绳,可以随身携带。
她将它放在书包的最深处,打算回家再放在枕下。
第36章 冷月
冯睿也觉得付嘉言发神经, 一巴掌拍倒他的书,“大哥, 化学总分才一百, 你还想考多少分?你不如多背几段作文素材。”
自谢蔻进教室起,付嘉言一直留神,想看她的反应, 忙乱之下,随手抽了本书做掩饰。
哪知道是化学书。
付嘉言合上书,换了本作文素材, 掩耳盗铃地说:“假大空的东西, 有什么好背的。”
“你理综再高也考不了三百啊,你也不想想, 上次一模, 谢蔻比你语文高多少?”
他们俩理综通常在两百七、八十徘徊, 一模难, 大家普遍分数低得离谱, 但谢蔲语文还是比他高了快二十分。
要不然付嘉言也不会是第二了。
冯睿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奈何这人跟个呆瓜一样的, 语文就是上不去,说到底,还是败在作文。
付嘉言没再往谢蔻那边看,铃响,早读结束, 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他打了个哈欠。
冯睿问:“你昨晚几点睡的啊, 头回看你犯困。”
“十二点睡五点起。”
五点,整个城市尚处于沉睡当中, 环卫工人都没开始洒扫,平时大家到校再早,也是六点多。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冯睿睁大眼,“你下谁家的地偷瓜去了?”
付嘉言翻了个白眼,谁让谢蔲来得早。
本来留了张便签,又揉了扔掉。他认得谢蔲的字迹,他那手极有特色的“鬼画符”,她不可能认不出来。免得像高一那次,被她退回。丢脸是其次,这枚压胜钱是特地托柴玮烨帮忙收的,连柴诗茜都没有。
送个生日礼物出去,容易么他。
付嘉言垒了几本书,垫高,往下一趴,“别吵我,我眯一会儿。”
没几秒钟,他便睡着了。
谁也不是钢铁铸造的机器,充个电,就能照常运作。
高压的学习环境,短暂的睡眠时间,大家免不了犯困,为了不上课打瞌睡,还有不少人利用下课短短的十分钟补眠。
若有人此时抬头,将看到颇为壮观的场景——
全班几十号人,绝大多数趴伏在桌上睡觉。然后,到上课铃响,又齐齐起身。
那段时间,学校偶尔有讲座,或者高校宣传,不得不听,他们在底下也都在埋头刷题。
一中的高三,几乎没了娱乐活动。运动会、艺术节,走个过场就完事。高三他们搬了教室,据说这栋楼风水好,一年年,他们像韭菜,割了又长新的。
这十分钟已经付嘉言养神。
他喝了一大口冷水,搓了把脸,便清醒过来。老师也拿着试卷上了讲台,言简意赅道:“拿出昨天的试卷,我们接着讲。”
周而复始,无甚变化。
到中午吃饭,才得以松懈片刻。
广播站照例进行点歌环节。
“下一首,是某位同学点的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谢蔲初时没留神,直到歌声响起,她的脑海中,已自动浮现出最后两句,最为经典的歌词。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到这日从发现,曾呼吸过空气。”
谢蔲在对练习的答案,勾画的动作都停了,将整首歌从头到尾听完。
想起高一那个夏夜,付嘉言唱的那首《无条件》,还说他叫“付奕迅”。有够大言不惭的。
假如认为某位同学是付嘉言同学,未免有自作多情的嫌疑,也许是巧合,又不是只有他喜欢陈奕迅。
听完,她便摒除杂念,继续埋头。
这个生日,谢蔲没打算过得大张旗鼓。
她本来也不喜欢把自己的事弄得人尽皆知,她宁可低调一点行事。
下午放学后,陈毓颖她们几个,去校外取了提前订制的蛋糕,6寸大小,刚好够她们吃。
经过综合考量,到体育馆为谢蔲庆生。
体育馆有桌子,晚上不开灯,这个点也不会有人过来,她们拿手机打着手电筒,再由谭吕婷把谢蔲带过去。
柴诗茜给付嘉言通风报信,告诉他地点,让他速来。
付嘉言匆匆赶到时,谢蔲正闭着眼许愿。
他猛地停住脚步。
感觉……四个女生组的闺蜜局,他一个男生不请自来,突然插进去,怎么想,怎么奇怪。
而且,不就自爆柴诗茜是他的卧底么?
他定了定神,往后推了几步,借门框遮挡,目光向不远处的谢蔲投去。
烛火无风自动地摇曳着,她抿着唇,嘴角微微上扬。巴掌大的脸,被光围拢住,唇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面容恬静柔和,仿若入夜后,兀自盛放的三月桃李。
付嘉言伸出一个手指,感谢回南天,得以让他在瓷砖墙上一笔一画地写下:生日快乐,XK。
用不了几分钟,流下的水痕,就会模糊字迹,再无人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