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颖表示遗憾,这样她就丧失一个可与谢蔲侃侃而谈的话题了。
谢蔲说:“以后有时间,我去看看。”
电影开始了。
成长在社会秩序安定、生活环境安顺的中国小孩,大概不容易和片中的主人公激烈的青春感同身受。
但正是这些新奇的事物,引起大家各种反应,惊呼、害羞。
谢蔲的反应是沉默。
电影给她的世界观带来不小的冲击,自杀、吸毒、恋爱、斗殴……离她的生活太遥远——那是文化差异的巨大鸿沟造成的。
在看不见的内心的某个角落,似乎又有某个小人,上蹿下跳着。
它是谢蔲循规蹈矩十六年,死死摁住的,一个名叫“叛逆”的因子。它偶尔会闹腾,但永远没有“规矩”强大,永远只能屈居一隅。
她并不知道,一些以为永恒的,包括时间、感情,和所谓的规矩,其实不堪一击。
女主角站在车上,张开手臂,如薄纱,让风穿透她。
车驶过城市,驶过隧道,她又像田野里,肩上栖息着麻雀的稻草人,像振翼即将腾飞,阳光下透明的蝴蝶,是震撼的,美丽的,自由的。
谢蔲失语,发怔。
电影没能看完,但结局不重要了,不管它是敷衍,完满,都不重要了。
作为旁观者,欣赏过他们沸腾的青春就足够了。
因为还需要从影片中抽离而出,继续上接下来的课。
今天轮到谢蔲值日。
她的学号和付嘉言的挨着,所以是一起。
付嘉言存心避着她,她往这边,他就往那边,她走左,他就靠右,总之要隔老远一段距离,仿佛她身上沾毒,碰之即毙。
谢蔲可没他那么幼稚,拄着洗过的拖把,面无表情地说:“付同学,麻烦你快点扫完,我得拖地了。”
付嘉言正要开口,卫生委员对他说:“今天我有事,得早点走,待会你倒完垃圾,就可以回家了。”
“行。”
五个人值日搞卫生,有两个动作利索,背书包走了。
付嘉言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扫完,一手拿一个垃圾桶——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重得他没拿稳,倒了一个,里面的垃圾倾倒出来。
目睹全程的谢蔲忍俊不禁。
偷懒失败了啊同学。
付嘉言听到她的笑声,又气又好笑,又不能拿她怎么样。
他脸皮厚,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扫把、撮箕,把垃圾撮倒干净。他也不讲究,两只手抬着垃圾桶去倒,两趟倒完,再去洗手池洗手,顺便冲把脸。
谢蔲这时也拖完地了,举着脏拖把来冲洗。
水龙头拧过头了,学校的水压大,水“刺啦”一下溅开,有的还溅到旁边的付嘉言身上。
“不好意思啊。”谢蔲连忙伸手拧小点。
付嘉言深吸一口气,扭头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肃声叫她:“谢蔲。”
脏水顺着下水道排走,水流声哗哗。
谢蔲关掉水,仰头,眼神真诚地看他,清澈的瞳仁倒映着他的面孔,“我真不是故意的。”
“就,你如果对我有什么意见的话,直说成不?同学一场,关系也别搞得太僵,行吗?”
付嘉言脸上的水未干,说话间,有几滴水珠汇作一股,顺着下巴颌滴落。
滴到衣襟,晕出小小的痕迹。
十月中旬,早已过秋分,白昼愈发的短,今天没有日落,天色呈靛蓝色,将夜未夜,是走廊的灯照着他们俩。
脚下两道影子边缘模糊,有着涟漪般的形状,似海面月亮。
他面部线条生得清晰分明,却不显得凶,与电影里的帕特里克,那个男“同志”,有两三分相像,不过付嘉言的气质从不沉郁。
谢蔲也不怵他,说:“你多想了吧,我们俩无冤无仇的。”
付嘉言反问:“无冤无仇?远的不说,你管刚刚那叫‘无冤无仇’?”
“好吧,”谢蔲纠正道,“就算之前有点恩怨,”她把这个词咬得重,“也过去了。”
他从鼻间溢出一声轻笑,不置一词。
“你也说了,同学一场,我没想针对你。”
“最好是。”
谢蔲又说:“再说了,我要是存心整你,我也没必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她指指自己的外套、裤子,表示她也被溅到了。
最后一个同学也准备离开了,看见他俩面对面地站着,气氛剑拔弩张,想打个圆场:“挺晚了,你们早点走吧。”
谢蔲把拖把从水池抬出来,水淋淋的,“付同学,麻烦让一下。”
付嘉言侧过身,看她走回教室。
同学低声问他:“你们咋回事啊?”
“没怎么。”
付嘉言忽然好奇:“你觉得谢蔲是什么样的人?”
“没怎么打交道,”同学觉得他问得奇怪,但也老实回答,“除了能看到的外观和成绩,就感觉她是个很认真很有礼貌的人。”
谢蔲挎上书包,从教室前门走了,几天功夫,腿恢复得差不多了,脚步挺快。
书包后挂着一个抱胡萝卜的白色兔子玩偶,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同学话音一转,又说:“不过她挺好相处的啊,之前曾好找她借数学笔记,二话不说就借了,还说有不懂的可以问她。”
“……”
敢情就只对他这副态度,是吧。
-
今天吴亚蓉在家煲了几个小时的汤,又做了几道谢蔲爱吃的菜。谢蔲到家时,菜也快凉了。
“蔲蔲,你今天怎么回家这么晚?”
“值日搞卫生。”谢蔲放书包,去洗手,“爸爸呢?”
“跟他同事聚餐去了。”吴亚蓉整日忙工作,连日来,母女俩鲜少一起好好吃顿饭,她一时有些忙乱,“我拿菜去热一下吧。”
“妈,别麻烦了。”谢蔲碰了碰碗壁,“还是温的,我好饿,先吃了。”
“行吧。”
吴亚蓉盛了两碗米饭,砂锅里的汤还冒着热气,她一并端出来,然后坐到谢蔲对面,叮嘱她先喝汤。
谢蔲执着瓷勺,小口地喝着汤,没发出任何声响,是自幼受母亲教导而养成的习惯。
“你们什么时候开家长会?”
谢蔲一心埋头吃饭,像饿极了,“不知道,老师还没通知。”
“到时记得提前跟我说,如果我要值班的话,就跟同事换一下班。”
“好。”
上初中以来,她的家长会,吴亚蓉几乎次次到场,医院实在走不开,她也要抽一天到学校去,单独和班主任谈。
不单单是关心,也出于母亲对女儿的掌控,谢蔲是年幼的,不谙世事疾苦的,她需要提点,监督,矫正。
吴亚蓉又说:“吃饭吃慢一点,细嚼慢咽,不然对胃不好。”
看吧,生活里哪怕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都得管。
写作业不能低头太狠,影响视力;晚上不能熬夜;睡前喝一杯热牛奶,然后刷牙……她用她做医生的严谨态度,安排着谢蔲的生活。
谢蔲是她栽在花圃里,精心培育的花,哪怕再忙,也要查看长势,施肥浇水,并修理枝条,去草除虫。
她担心谢蔲无法按照她所理想的样子生长。
吴亚蓉的优点很多,她敬业,顾家,把女儿教育得懂事得体,亲戚同事提到她,总会夸赞:好母亲,好妻子,好医生。
但其实,谢蔲有时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才会让她满意,也让自己舒服。
那是比数理化更难摸索的领域。
大概,和父母的相处之道,是大多数人穷尽一生,也研究不透的课题。
十点左右,谢蔲已经把所有作业完成,继而预习次日的课程。
或许性格里的较真遗传自吴亚蓉,实验班的同学并不太重视文科,连课程安排也是。对他们来说,顺利通过学业水平考试即可。但谢蔲也会认真学习政史地。
吴亚蓉进来时,谢蔲正在看政治书。
卧室、书房门可以关,但不允许锁,便于她进入。
流程还是要走。吴亚蓉向来自诩是个尊重女儿隐私的好母亲。
她叩门,问道:“蔲蔲,作业写完了吗?”
“您进来吧。”
吴亚蓉坐到谢蔲旁边,放下泡好的牛奶,拿起她放在一旁的练习册翻看。毕业二十几年,早已看不懂那些公式,她看的是谢蔲的学习态度。
“蔲蔲,开学快两个月了吧,还习惯高中生活吗?”
“嗯,老师教得挺好的,同学也很好。”
“高中是你人生中很重要的三年,本来我想把你放在县一中,好让你专心学习,你不同意,你爸也顺着你的心意。”
吴亚蓉停了一停,谢蔲抬起头,她懂得,这个时候,需要给予“专心致志”“洗耳恭听”的反应。
“之前忙,没好好和你聊过。今天想跟你多说几句。”
谢蔲捧着马克杯,暖着手心,“嗯”了一声。
吴亚蓉说:“市一中是不错,课余活动也不少,同时意味着,你面临的诱惑更多。妈妈知道你是个自律的好孩子,分得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过九月摸底考,也是高中第一次月考,比第一名低十分,我是没想到的。”
谢蔲默了默,没什么辩驳力道地说:“他是市中考状元。”
“再辉煌也是过去了,妈妈希望你加把劲,至少要十拿九稳地上A大。至于社团活动什么的,有益身心健康的,可以适当参加,其他影响学习的,千万不要沾。”
吴亚蓉说得隐晦,“早恋”“打游戏”等字眼,雾气一般,消解在这种隐晦里。
“妈,我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吴亚蓉拍拍谢蔲的后脑勺,“乖,快把牛奶喝了吧,早点睡觉。”
第9章 漂亮
再下一周,是期中考试。
谢蔲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来,周末也在学习。
同在一个班,她和年级第一的付嘉言的状态完全不同。
付嘉言经常打球,基本是别人来邀他,他来者不拒。他还在广播站,每周中午的朗读环节,就是由他负责一部分——这件事,还是陈毓颖告诉谢蔲的。
那天,广播里的年轻男声,念着余光中的《星之葬》。
谢蔲记得一句“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夏斟得太满,萤火虫的小宫灯做着梦”。
他并不像专业学过播音,念诗,最重要的是感情,他没有,但声线刻意压着,低沉而有磁性,听来是悦耳的。
她想到的,是童年时住在爷爷家,电风扇徐徐地送着风,有蚊虫叮咬,蚊香不管用,困却睡不着,朦胧中睁开眼,看着外面的夜。
和现在,有电蚊液、凉爽冷气、窗外是城市灯光的家,是不一样的。
陈毓颖听着听着,便说:“怎么感觉挺耳熟?你觉不觉得?”
谢蔲摇头,表示她听不出来。
后来,陈毓颖动用她超凡的社交能力去打听了,得知是付嘉言,再转述给谢蔲。
“周二周五是他,我就说嘛,我没看走眼,他哪哪都优秀。”
谢蔲自己只有一个学生会文体部的活儿,是陈毓颖拉她去的,结果陪伴的人中选了。陈毓颖自己并不介怀,去面试了另一个部门。
平时没啥事,到学校要举办活动时,才会忙,所以她现在是闲的。
付嘉言不一样,他就是“忙”。
下课时间,很难看到他老实坐在座位上,换而言之,很难看到他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他就像落在被烘烤得滚烫的石头上的水珠,四处飞溅,不停地落,能把石头浇凉,他也不会干涸。
十几岁的少年,精力仿佛用不完,学习、运动、课余活动,尚有余力。
即使不愿,谢蔲也不得不承认,她挺羡慕的。
吴亚蓉的话言犹在耳。她希望谢蔲加把劲的深层原因是,但凡她松懈下来,成绩将溃之千里。
不是没有过。
初三下半学期,谢蔲得了重感冒,当时正逢期中考试复习阶段,她提不起劲学习,名次倒退好几名。
谢蔲是聪明的,但有时聪明人爱用笨方法,学习一事,她不会投机取巧,勤奋、认真是她最大的优势。
情感上,她羡慕付嘉言;理智上,她仍坚守自我。
大不了,考场上见真章呗。
付嘉言自然无从得知,谢蔲默默在心里和他较劲。
他是怕了她了,他这个人,不怕惹麻烦,就怕麻烦惹上他——特特特别是女生。
他甚至问柴诗茜,女生是不是总这样记仇。
“早说你是直男吧,”和这个只大自己几个月的表哥,柴诗茜素来不客气,“很多女孩子都心软的,除非你顶级讨厌。”
她都有些同情他了:“一中风光无两付嘉言斩桃花之路惨遭滑铁卢啊。”
“斩什么桃花?少看点乱七八糟的小说。”
付嘉言是块立在花丛里的石头,任风吹雨打,花花草草落在他身上,也撼动不了他。
“我有时真怀疑,你是不是gay而不自知。不然你怎么成天跟冯睿混在一起,谢蔲那么漂亮,你唯恐避之不及。”
因为付嘉言的缘故,柴诗茜也跟冯睿认识了,由此衍生出这样一个问题。
“……”
他不可置信,“她,漂亮?”
漂亮不需要作比较,是对人和物绝对性的评价,谢蔲长得是不错,可这个词放到她身上,是不是多少有些大材小用了。
“有研究表明,性取向会影响审美认知行为,直男一般都会这么觉得吧。”柴诗茜盖棺定论,“你完蛋了,我要告诉舅舅。”
“我要是反对你的观点,你还要觉得解释就是掩饰。我要是不反对,你又要说默认。”
兄妹俩打小一块长大,他差不多摸清她的性子,所以他选择弹了下她的额头,换来柴诗茜更加凶悍的报复。
冯睿跑过来,攀上付嘉言的肩,柴诗茜正好走了,他说:“哎,你妹妹挺有意思的。”
付嘉言斜睨他一眼,“是看我被打有意思吧?”
“一半一半吧。”冯睿又说,“你不懂,漂亮女孩做什么都极具欣赏价值。”
付嘉言也开始怀疑自己审美出了问题,于是盯着冯睿看,盯得他毛骨悚然。
“干吗?”冯睿环抱住自己,一脸做作的惊恐表情,“如果你爱上我了,请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因为我绝对不会屈服的,never,impossible。”
“神经病。”
要是看上冯睿,他才是不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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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很重视每一次月考,考试座位表当天下午才公布,不按成绩,不分班级,随意打乱。
每个考场安排两名监考老师,入考场需要安检,看学生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