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先生藏在此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何况这么多天,也不见有人来寻何先生……”
“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何修嘴唇线条绷直,面色冷然,透出浓重的不悦。宋清怀轻笑,依旧春风和暖,似是要化开何修面上的坚冰。
“何先生误会了,我无意探听先生家事,只是担心先生。”
他眉间染愁,似乎当真为友人忧虑:“我不知道何先生是得罪了什么人,我离开的这几天,也不知能否护住何先生。”
“我毕竟能力有限,若有朝中势力相助,何先生便也不必如此躲躲藏藏……”
“子旷,”何修的态度和缓了些,“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只是……此事毕竟不是儿戏,容我想几日。”
“何先生放心,那几位大人都是忠志之士。”
像是想到何修在担心什么,宋清怀忙接话道:“若何先生答应,待春狩结束我便安排先生与大人们见面。至于身份问题……先生放心,这些都能解决。”
何修低眸:“子旷费心了,过些时日,定会给子旷答复。”
眼前的羽林卫从相识那日起便对他十分恭敬,一向称他为“先生”。给他庇护不提,眼下还要推他入仕……
何修实在想不通,素未相识之人,何以待他如此真心?
第75章 拦御驾
次日春狩启,梁帝祭过天地后,队伍便自宫中出发。遥遥数十里,一眼望到头。
都知监早早开道完毕,四下闲人退避,素日繁华的京中此时宛若一座空城。
围猎场就在京郊不远处,若是快马加鞭,只需几个时辰便可到达。但因所谓皇家威仪,加之梁帝的身子不大好,车队行得缓慢,要花去大半时日。
宋清澜早已请旨回了临州,宋清怀骑了马与羽林卫们同行。是以这马车竟是让宋清安一人独占了。
裴卿又换上了那身扎眼的蟒袍,骑着高头大马行在梁帝龙架一侧。玉带于腰间收紧,束出好看硬朗的线条,一截窄腰如一把凌厉弯刀。
宋清安悄悄掀起小帘,从缝隙看出去,去寻裴卿的身影。
哪怕只是背影,那人瞧着依旧令人心神俱颤。
宋清安微眯了眼,在裴卿转头之前放下了帘子。
视线越过车马侍从,最终落在那辆不甚起眼的马车上。裴卿只瞥了一瞬便收回了视线,唇角浮起淡得几乎瞧不见的笑意。
一时只闻车声辚辚,以及羽林卫身上甲胄相碰之声。宋清安斜倚在软榻上,马车行得慢,便也算平稳,她几乎要睡过去时,马车却猛地一震,几乎将她颠下榻去。
“公主。”
马车里头的竹烟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宋清安复又坐稳,一手按在额角:“怎么回事?”
“婢子去看看。”
竹烟说着就要下去看,外头却响起喧闹之声。
“草民恳请陛下作主!”
“等等。”
宋清安素手扬起,拦下了竹烟,面色渐渐凝重。她于厢内静默了一会儿,旋即挑开帘子,向外瞥去。
按说有都知监开道,今日不该还有百姓上街,更不该有百姓胆大到来拦御驾。
然此时的道路上却乌泱泱跪了一群人,正此起彼伏呼喊着什么。先前马车一颠簸,正是因那群百姓突然冲出拦在御驾之前,车夫避让不及,紧急勒了马。
眼下那群人似是豁出命一般拦在御驾之前,不管缇骑如何呼喝驱赶,他们都不曾往后退半步。
宋清安皱了皱眉,此时连围场都没到,就遇上这档子事,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裴卿漆眸深沉,厂卫几次警告都不见效果。此次随裴卿来的是魏平,他甫一开始便对此不耐,这些更失了耐心。
魏平回过头,去向裴卿求许可。
裴卿下巴微抬,手掌轻抚着有些躁动的马匹,递给魏平一个眼色。
魏平得了令,手中刀扬起,就要下达动手的命令。
“裴卿,怎么回事?”
苍老的声音从御驾中传出,魏平不甘地将刀收起,裴卿抚马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勒起缰绳,驱着马靠近御驾。
那些先前还在喊冤的人也噤了声,道上一时安静下来。
宋清安低眸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从那些人口中,她已听出了大概的意思。
那些前来拦御驾的,都是先前在东厂的行动中,被捉去之人的亲人。
便是那次……兄长带她亲眼瞧了的东厂行动。
如此说倒像是合情合理,但东厂如此行事已好多年了,甚至更早些时候,这些相关之人也会被一并处置。
讽刺点说,他们还能活着来此拦御驾,已是东厂格外恩典。
宋清安心中觉得不对劲。
这些人怎么都不该有如此的胆子,来此阻拦御驾,当着裴卿的面指斥他。
莫非是……被煽动的吗?
若是如此,其后之人又为的是什么?
那厢裴卿已与梁帝低声禀话完毕,梁帝显然不想管此事,比起这些,他更为车驾被拦而感到极度不悦。
“大好的日子,不要见血。”
“是,陛下。”
裴卿唇边笑意浅淡,薄唇红得渗血般,深黑漆眸更如地狱鬼魅。
“魏平。”
“是。”
魏平垂首应过,一扬手,身后厂卫一拥而上,无声无息将人尽数带走,道路复又畅通空旷。
如此一来,护卫的人便少了近一半。其后的羽林卫随之上前,算是补了空,车队继续缓缓而行。
宋清安端坐在马车中,早已没了睡意。
她总觉得这像极了调虎离山……
到达围场时,宋清安从马车上下来,还感到些许恍惚。
竟真的无事了……难道就那么简单吗?
她兀自思量时,感到自身后传来灼热的视线。
宋清安回身望去,便见几个大臣女眷正往她的方向眺来。
能来春狩这般场合的女眷,大多身手不凡,武功不输男子。
宋清安的才名在京中也算有了,但武上……
大多人都知道,昭定公主的身子弱,乃是在冷宫中留下的病根。
对她来说,能勉强骑个马都算不错了。
宋清安唇角微勾,与她们福了福身算作问候。
其中有人与她笑了一笑,算是回应。
宋清安回过身,领着竹烟随围场侍从向自己的行宫而去。
裴卿并未跟随梁帝,那抹显眼的红色依然在原处,身前是魏平在禀话。
宋清安经过裴卿身边时,不由自主多瞧了魏平一眼。
“公主。”
裴卿侧眸低唤了一声,与她微微颔首。
似是有意收敛了寒气锋芒,宋清安并未从他看来的眼神中体会到凛冽之感。
落在旁人眼中,这已算是裴卿与宋清安问礼了。
毕竟除了梁帝,裴卿可从不行任何礼。
一时望向宋清安的众多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与复杂。
旁的人不知,宋清安心里却明镜似的。
这哪是什么问安,分明就是警告。
真是小心眼,连多看身边的人都不行。
宋清安心中嗤之以鼻,面上笑意柔和,与他轻轻福身。
“裴掌印安。”
裴卿没再看她,早将视线挪了回去。
宋清安收回目光,让那侍从继续领路,自己则微垂了眼睑,若有所思。
与裴卿相识了这些时日,她几乎默认跟着裴卿的就是刘泉了。
然这次,她却没有看见刘泉的身影,反而是这眼生的人。
从前也不见裴卿对她与刘泉接触有异议……怎会这下连看一眼都不成了呢?
裴卿不应当是什么不理智的人。
所以……这个人,和刘泉是不一样的。
他要更危险,或许对裴卿来说……也更难以掌控。
那便是……所谓的“疯狗”吗?
背对着裴卿,宋清安无声地笑了笑。
若是“疯狗”疯起来,会咬自己的主人吗?
第76章 夜宴
夜宴将开始前,宋清安的行宫中来了个不算意料之外的人。
“公主,别来无恙。”
“二王子安好。”
宋清安自珠帘后聘婷而出,笑意盈盈与耶宁阿初道了安。
耶宁阿初瞧着缓缓靠近的美人,微微有些恍神。
只是稍加打扮,她便如明珠一般,自然而然吸引着人的视线。
但耶宁阿初同时也知道,正是眼前的女子,让他那原先来势汹汹的大哥,如今跌入谷底。
是以他也只恍了一瞬,很快恢复了神智。
“就要开席了,二王子来寻我做什么?”
宋清安来到他近前,眼眸微微上抬,像一把钩子在他心上刺了刺。
有些太近了……
嗅到宋清安身上浅淡的熏香,耶宁阿初不着声色往后退了半步。
“上次的事,有劳公主费心。”
耶宁阿初说着,从袖中取出几张薄薄的纸。
“这是西夜商会在大梁的几间铺子,便算作谢礼,送给公主。”
宋清安挑了挑眉,接过地契仔细看过,与耶宁阿初所言并无出入。
“帮人帮己,二王子太客气了。”
宋清安将地契仔细叠好,却没有要收下的意思。
“是公主应得的。”
耶宁阿初笑得人畜无害,落在宋清安眼里却是扎眼得很。
“二王子这礼可太重了,”宋清安轻笑一声,素手一扬,将地契拍到了耶宁阿初襟前,盯着他的眼睛似是盯上猎物的兽瞳,“我不过是个弱女子,哪承得起?”
“殿下可别急着撇清我们间的事。”
裹挟着些许香气的气流送来她的言语,宋清安已兀自离开。耶宁阿初在她松手的那一刻按住了纸,维持着这一姿势许久。
他低哼一声,又将地契收了起来。
“公主的胃口……可真大啊……”
耶宁阿初回过身,凝望着宋清安的背影,口中喃喃。
……
“西夜王,王妃,二王子到——”
宋清安漫不经心抬眸,向宫门处望去。
西夜王妃虽仔细打扮过,却也难掩眸中的憔悴。想来大王子之事让她甚是头疼,此时的笑容颇有强颜欢笑的意思。
西夜王便是一副草原莽夫的模样,生得高大粗壮,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耶宁阿初跟在他父王之后,像个小鸡仔一般。
也不知西夜王怎么会有这样的王子的。
宋清安瞥了眼白净温润的耶宁阿初,眉心微动。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耶宁阿初偏过头,与她勾了勾唇角。
宋清安只作没有看见,将视线挪去了别处。
显然耶宁阿初并不在意,无事般落了座。
“陛下,这位是……”
西夜王向梁帝举起酒盏,眼睛却朝宋清安瞟去。
“是朕的三女。”
宋清安适时起身,与西夜王行了一礼。西夜王觑着眼,视线在她脸上转了一圈,低低笑道:“不愧是大梁的公主,真是一个比一个生得出挑。”
“王谬赞。”
宋清安面上温顺应过,似是完全无视其语中的亵渎之意。然其低垂眼睫遮掩下的眸中,此刻暗潮涌动。
“陛下,不若再结一桩秦晋之好……”
西夜王得寸进尺般瞧着宋清安道,梁帝面色也随之渐渐沉下。
宋清安依旧垂首立着,心中默想着西夜王的死状。
柳思瑾的处境她也有所耳闻,许是因为西夜自己送了个奸细来,他们对柳思瑾也很是警惕。
虽然柳思瑾不曾被招幸几次,却是处处被西夜后宫之人排挤,可谓举步维艰。
西夜王不是贪图美色,只是想再多恶心大梁一番。
“嘭!”
西夜王忽得膝盖一曲,跪倒在地,殿中顿时寂静下来,落针可闻。
宋清安眼眸微睁,西夜王正朝着她的方向跪下,乍一看倒像是在与她行跪拜礼。
“王,何必与我行如此大礼。”
宋清安急忙上前,要将西夜王扶起,却被恼羞成怒的后者一挥臂拂开。
他这一下力道不小,宋清安一下子被推着跌在一旁。
四处的护卫因这一动作倏忽拔剑向前,将此处围住。
宋清安微微蹙眉,没有吭声。竹烟忙上前将她搀起,低声问着可有受伤。
“西夜王,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上首的裴卿眼神冷然,绯色蟒袍此刻如浸染了血一般。西夜王四下望了望,随即向梁帝冷哼:“大梁皇帝,看来不是诚心宴请孤。”
西夜王的中原话带着些口音,也因此透出暴戾之感。宋清安倚靠着竹烟,全心全意扮着一个身娇体弱者。无人知晓在她袖袍之下的掌内,正攥了颗圆钝的铁球。
宋清安撩起眼皮,向裴卿瞧了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
她心中无声笑了笑,果真是他。
方才击中西夜王的,便应当是她手里的东西。
至于出手之人……
宋清安低垂了眼,瞧着是暗自难过,实则眸中笑意分明。
“你出言不逊,还动手伤了皇女,朕再多的诚心,也难容此等无礼之人。”
梁帝拂袖起身:“裴卿,送客。”
裴卿懒懒抬唇,扬了扬手,便有护卫上前一把按住了西夜王,连同王妃与耶宁阿初一起带了下去。
宋清安抬眸,便见耶宁阿初朝自己看来,瞧他那模样,好像没有半点恼意。
倒也奇怪,方才西夜王那般举动,都不见耶宁阿初有劝阻的意思。
像是在故意放任激怒梁帝。
有意思。
这场筵席被这么一折腾也继续不下去了,很快便草草收场。裴卿自请将疑似“受伤”的宋清安护送回行宫。
有裴卿在,自然也不需要旁的人再跟着了。连竹烟都远远缀在后头,一副与那二人不相熟的模样。
“公主当真没伤着?”
“裴掌印,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娇气吗?”
宋清安失笑,借着夜色与袖袍遮掩,将手掌内的铁珠塞了回去。
裴卿闷笑一声,虽是接过了铁珠,却又反手握住了宋清安。
“公主身娇体贵的,谁知道呢?”
他懒散语调透出调笑意味,宋清安颇是讶然地侧眸看了看。
“公主,不若让咱家替您瞧一瞧?”
裴卿俯身去,压低了嗓音在她耳际说道。温热气息喷洒下,宋清安不避不让,反而还往他身上又靠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