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昨日相邀,只是清安身子不适未能前来,还请娘娘见谅。”
未见其人,其声已远远飘了过来。宋清安的声音不大不小,柔和适宜,如一汪清泉淌过。
姜芷立在殿前,微眯了眼看那道缓缓靠近的身影,面上挂起温善笑意。
“公主自是养好身子最要紧,不必抱歉。”
姜芷低目看着礼数周全标准的宋清安,执过她的手将她扶起。
两人相视一笑,和谐融洽的气氛中夹杂着微妙的违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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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那位已经……两日不曾上朝了。”
宋清怀自宫中出来时,临渊便牵马迎上,顺势在他耳畔低声禀过。
“裴卿?”
临渊略一点头应下,宋清怀眉心一拧:“那他在何处?”
“回禀殿下,昨日宫里就传消息,称未见其人。”
临渊将声音又压低了些:“属下以为,许是在宫外。”
“宫外?”
宋清怀低眸,心中浮起浅淡的不悦之感,仿佛是自己的什么猜测被人撞破一般。
“朝中如何反应?”
“据属下所知,已有数封密折奏入未央宫,只能否被陛下看见,就……”
宋清怀略一颔首,将此事记在心里。
“之后继续盯着,有情况及时与我禀报。”
“是。”
宋清怀估摸着时辰,也该去羽林卫当值了。临走前,他想了想,让临渊这几日不必跟着他。
“你……把公主盯好了。她去了哪儿,见了谁,尽数禀与我。”
临渊闻言面色犹疑一瞬:“殿下…”
宋清怀冷淡眼风扫来,临渊身子一僵,立时道:是!”
第137章 亲诏
“娘娘昨日寻我似乎挺着急,我不曾来,可耽误了娘娘吗?”
两人在东偏殿坐定,冬若奉来茶水,随后便与竹烟一样安静立在一旁。
姜芷低目一笑:“说急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陛下昨夜惊醒了,说着要见公主。只是冬若来说公主身子不适,正好,那会子陛下又睡去了,本宫便也不打算再去叨扰公主。”
宋清安心中一哂。
若不是竹烟与她说了来往,她当真要被骗过去了。
冬若昨夜,可是步步紧逼,一副势必要将她带走的模样。
想到此处,宋清安抬眼瞧了站在一旁的冬若。
竹烟说……兄长与冬若似乎单独说了什么。
兄长做了什么,才让这最忠心于姜芷的婢女肯为她掩饰?
“这样说来,倒是辛苦冬若姑娘跑一趟了……”
宋清安盯着冬若,慢吞吞说道。
冬若被她瞧得心里一紧,忙回话:“公主言重了,都是婢子该做的。”
“嗯……冬若姑娘的确恪尽职守得很。”
她这话意味不明,姜芷总觉得她在暗示什么,可细想又没有什么不对。
难道她察觉什么了吗?
“公主该不会是看上了冬若,想要挖未央宫的墙角吧?”
姜芷半开玩笑说着,试图将这古怪气氛掩过去。
“娘娘说笑,清安不敢。何况……冬若也不愿吧。”
宋清安的眼神若有似无荡过冬若,终是收了回来。
“近日来就是来瞧瞧是否耽误了娘娘什么,眼下看来……应当没有吧?”
“没有。”姜芷和和气气道,“倒是公主昨日身子不好,今日可好些了吗?”
“本宫可以……叫御医来给公主看看。”
宋清安微微颔首,婉言谢道:“不必了,我今日已大好。如此说来……便是不耽误了?”
“是。”
宋清安面色松快了些,瞧着心情颇好:“那便好。娘娘,清安今日前来,其实还为着一事。”
姜芷抬眉好奇:“公主但说无妨。”
宋清安唇角勾了勾,无害的笑意里藏了细密针刺:“娘娘可曾去看过柳才人吗?”
姜芷唇角明显僵了僵,随后迅速又挂上完美弧度:“本宫去看她做什么?何况没有陛下旨意,本宫擅自去见她,可是抗旨。”
宋清安眸光流转,看向窗外:“可是娘娘……我想去看看她。”
姜芷眸色微冷:“公主去见她做什么?”
“总是故人,我于情于理,也该去探望一番。”宋清安笑意柔和,挑不出分毫错处。姜芷眉心微凝,道:“没有陛下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长乐宫。”
“那我去求一份陛下旨意就是了。”
宋清安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姜芷唇角微微下压,面色发冷:“公主,眼下最好不要打扰陛下。”
“可娘娘不是说,昨日陛下说要见我吗?”
宋清安挑眉,状似纳罕道:“娘娘这样在意陛下的意思,便当事事遵循才是。陛下要见我,那我自然得来了。”
“公主,现在不行。”
姜芷难得这般态度冷硬对待宋清安,后者笑意未变,仿佛根本不在意。
她定定望向姜芷,说起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事:“那我与娘娘说件有趣的事吧,不过我也是听宫人们传的,是真是假,不可论定。”
“下人们乱嚼舌根子,公主听这做什么?”
“娘娘,我总之也闲来无事,偶尔听一些便是当作打发时间了。”
宋清安轻敲了敲茶盏外壁,指尖与瓷器碰出清脆响声。
“何况,宫里这么多人,难道人人的嘴都能捂住吗?”
宋清安意味深长道,瞳色幽幽:“总是有些事情,想瞒也瞒不住,娘娘说是吗?”
姜芷没来由一阵心慌,强自镇定:“只有做了亏心事的才想着这些,本宫行端坐直,难道还怕吗?”
“那最是好不过了,因为清安听到的……便是与娘娘有关。”宋清安捂着前襟,像是放下心来一般叹了一气。
姜芷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冷笑着:“本宫倒想知道,那些奴才会编排本宫什么?”
宋清安蹙眉,面露担忧:“娘娘当真要听吗?”
不等姜芷作答,她就立时接话道:“既是娘娘要听,我便说了。娘娘可莫要因此生我的气。”
宋清安一勾唇,压低了声音:“娘娘还记得赵才人吗?”
“赵才人?如何?”
宋清安半垂眼睑,小声道:“赵才人的胎……与娘娘……似乎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姜芷猛一拍岸,喝道:“大胆!”
宋清安不为所动,坐在位上笑盈盈看她发怒,还安抚她:“娘娘何必为流言动如此大怒?不是说了吗,娘娘自己要听,可别生清安的气。”
“娘娘,你说……这流言若是传到陛下耳朵里,那可多不好啊……”
宋清安稍向前倾身,笑意弥漫到瞳中。可浅淡的瞳色却因染上笑意变得愈深,原可一眼望到底的眼睛,此时如古井般深不可测。
姜芷心中一突,面色冷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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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夏,父亲昨日当真没有来信吗?”
柳绮筠蹙眉,有些焦虑地在殿中来回踱着。
“回禀娘娘,柳大人当真不曾来信。许是……许是有事耽搁了呢?”
“不应该……现在这时节,能有什么事让父亲如此忙碌。”
“娘娘,或许……”
柳绮筠倏忽顿住步子,猛然看向芙夏:“你知道什么?”
“娘娘,婢子也是道听途说来的……”
芙夏瑟缩了下脖子,柳绮筠不耐道:“道听途说也算是消息一桩,再者说,万一是真的呢?”
“回禀娘娘,婢子听闻……听闻掌印大人昨日和今日都不曾上朝,送入未央宫的密折也越来越多。只似乎……都被拦下了。”
柳绮筠闻言眼睛一亮,急切问道:“当真?”
“娘娘,婢子都只是听来的风言风语,或许……或许根本算不得真。”
“无妨,”柳绮筠眸中跳动着骇人的兴奋的光,“是真是假,当然不重要。若你都能听见这些……只怕外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
“难怪父亲如此忙碌……这时机,不是更近了吗?”
她有些神经质地兀自喃喃,芙夏不动声色地推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
正此时,殿外忽传来一阵响动。
这声响熟悉而陌生,柳绮筠愣了愣,随即向殿外疾步而去。
芙夏赶紧跟上,柳绮筠走得急,芙夏一时半会儿竟追不上她。
等她匆匆赶上时,柳绮筠正立在阶上望着缓缓打开的宫门,身子因激动而微微发着颤。
第138章 毁圣
见芙夏过来,柳琦筠一把拉过她的手臂,留长的指甲几乎深深嵌进芙夏手臂里。
芙夏吃痛,却不敢挣脱。
“宫门开了……是陛下…陛下…”
柳琦筠激动地低声念着,她忽然住了口,仿佛被自己的话语堵住了喉咙,唇微微张着似是惊讶得来不及闭上。
芙夏手臂又是一痛,柳琦筠将她掐得更用力了。
她忍痛抬头,顺其目光望去,一时眼瞳微缩。
“娘娘……不,柳才人。”宋清安笑意盈盈走进,宫门在其身后缓缓合上。
柳琦筠凤眸睁大,看着宋清安似是见了鬼般。
“才人还特地出来迎我吗?当真让我受宠若惊。”
宋清安轻笑着悠悠向柳琦筠走来,在阶下站定。
柳琦筠慢慢缓过神来,发觉自己失态加之宋清安的讥嘲,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分外精彩。
“公主无诏前来,乃是抗旨不尊!本宫要去禀告陛下!”
柳琦筠拂袖,气势汹汹向阶下来,口中高声向宫门处侍卫喝道。
然那些侍卫目不斜视,显然不为她的话所动。
宋清安立在远处,面上为微笑着看她靠近。
柳琦筠走到近前,扬手就要掴去。这时一直在宋清安身后的竹烟动了,不等柳琦筠反应过来,她便感到手腕一麻,随后是钻心的疼。
柳绮筠痛呼一声,捂着自己的手腕躬身下去,
竹烟竟直接将她手腕拧脱臼了。
芙夏白着张脸,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娘娘还是这般急性子,真让清安意外。”
宋清安眯眸笑着,抬手向翠珠招了招,一卷明黄圣旨便被递到她掌中。
“娘娘好生瞧瞧,这是什么?”
写了旨意的明黄丝绢徐徐在柳绮筠面前展开,手腕剧痛令她双目猩红,顷刻间溢上泪水。
她是柳自明的嫡女,自小娇生惯养,从未吃过半点苦头。这样的伤,还是她第一次受。
柳绮筠又痛又恼,根本没想看那圣旨上写了什么,只匆匆一眼便喝到:“此乃矫诏!来人啊,还不快把这胆敢伪造陛下旨意的贼人拿下!”
然并无人理睬她,宋清安笑意不改,淡然立在其前看她,仿若是在看一出闹剧。
“娘娘,这罪名清安可担不起。这的确是陛下旨意,还是陛下亲笔所写,娘娘不若仔细瞧瞧?”
宋清安说着,将那圣旨又往柳绮筠跟前凑了凑,几乎碰到了她鼻尖。
这份圣旨自然是真的,那可是姜芷执着梁帝的手,一笔一划写下来,如何称不上“亲笔”呢?
柳绮筠被宋清安一声又一声满含讥嘲挑衅的“娘娘”刺激得头脑发胀,她猛一抬袖,将面前的东西用力拂开。
她仍完好的是左手,尽管是盛怒所为,但也没有多大力气。然那明黄丝绢竟是无比脆弱般,被她这一拂,竟是从中间撕裂了。
嘶拉。
布帛撕裂之声清晰可问,宋清安手里还握着半卷,另一半则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日光之下,断裂丝绢处仍可看出几根飘荡丝线。
宋清安挑眉讶然,这里的动静不小,那声撕裂的声音自然也引来了宫门侍卫的注意。
但她们的位置有些刁钻,竹烟正好挡在落地的半截圣旨前,挡住了侍卫看来的视线。
“公主,何事发生?”
柳绮筠已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事,侍卫长的询问令她周身发冷,她只敢用一双眼睛恨恨盯着宋清安,却不敢再做旁的举动。
侍卫长走近,在距她们几步之外停下,沉声询问。
宋清安悠悠转身,不动声色敛起手中圣旨,自外看与完好无疑。
“柳才人有些激动,不小心将帕子撕裂了,并无他事,劳侍卫长费心。”
侍卫长眉间一拧,想往她身后看去。然宋清安意外地上前一步,两人距离骤然拉近,侍卫长心中一突,忙往后撤了半步。
宋清安微愣一瞬,随后笑道:“我看侍卫长手上有伤……”
侍卫长低头一看,手上的确划着道口子。这些寻常伤口已是家常便饭,他甩了甩手道:“无事,谢公主关心。”
宋清安颔首,唇边笑意不减:“这些时日辛苦你们了,我会去与陛下求一份恩典。”
“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谢公主抬爱。”
侍卫长一拱手,又回到了宫门处。
看他退了回去,宋清安这才转过身,面上的笑又明媚了许多。
她脚步轻轻,靠近呆愣着的柳绮筠,缓缓俯下身:“娘娘毁坏圣旨,这可是抗旨不遵,大不敬之罪啊。”
正好的晴光落进宋清安眸中,将她那双浅色眼瞳照得愈发浅淡清澈,然她柔和的笑意却将那份清澈扭曲。
柳绮筠望着她,悚然觉得面前的人像是某个刚刚修炼成人的妖精。
“你胡说!定是因你做了手脚,本宫……本宫什么都没做!”
柳绮筠怕将侍卫引来,只敢低声叱骂。一串言语在喉间压过逸出,变得难以辨析,颇为滑稽。
宋清安微微蹙了眉,笑意淡去,眸中阴阴:“娘娘还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吗?不想被人发现的话,就乖乖闭嘴。”
柳绮筠骤然息了声,倒不是因为她听进了宋清安的话,而是被宋清安突然的转变唬住了。
趁其愣神之际,宋清安向竹烟使了个眼色。
竹烟身形一动,下一瞬,柳绮筠又惨叫了一声。
她脱臼的手腕被接回去了,以最粗暴的方式。
原本就没缓解多少的疼又被新一轮剧痛覆上,柳绮筠再没精力去想别的什么。而竹烟与翠珠则一左一右,拉过柳绮筠臂膀,几乎生拉硬拽般将她拖进殿中。
芙夏不知所措站在一旁,犹豫片刻后赶紧跟了上去。
庭中地面空空,另外半份圣旨早已不见踪影。
宋清安定定立在庭中没动,一阵风吹过,有些宽大的衣衫被吹得贴覆在她身上,勾出略略清瘦的身形。
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都没在意方才柳绮筠的两声高呼。
只要不违抗陛下旨意,昭定公主如何折腾她,都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