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辞隐隐有些不满。
“没多大影响,反正本来也不及时。”
沈平萧随手抽了条毛巾,在头上滚搓了一圈,挂在脖子上,终于拿起手机,给了颜辞一个正脸。
“生气了?”
“对,生气了,哄不好了,怎么办吧。”
“我发给你的那些照片你都看了吗?”
沈平萧这才去翻聊天记录,一张一张美照,将天地轮廓压缩于一个平面,或碧水清翠,或波澜壮阔,或枯黄干涩。
只有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能与颜辞跨越千山万里得重合。
颜辞对美的理解从来不缺赞赏,摄影技术也不需要他这个外行人做点评。
他翻阅至最后一张,看到颜辞本人出现在照片里的时候,默默停下了所有动作。
“你不是向来不自拍的吗?”
颜辞创作的习惯,就是自己不会入镜,他原本不理解,现在好像又懂了。
因为有了这个人点缀,她身后的什么背景都在脑子里自动过滤,消失不见,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心血来潮。”
沈平萧跳过了所有大师级作品,唯独把这张偷偷保存下来。
“沈平萧,你那天黑了吗?”
颜辞每天都会向他分享点滴,沈平萧却更偏向于倾听,他的生活没有那样多姿多彩的趣事,枯燥单调,没什么能拿出来侃侃而谈的。
他走到窗前,“嗯。”
沈平萧看着底下空地上的新兵,围在一堆手忙脚乱得生火,切换镜头。
“给你看个好玩的。”
颜辞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团火,跳大神一般得来回窜。
“他们在干什么?”
沈平萧平缓解释道。
“今天的训练内容是野外生存,要学习取火、生食等一些基本求生技能。”
颜辞:“可我看他们明明是在烧烤啊……”
训练早已告一段落,自由活动的晚歇时间,这些新兵不知是谁领的头,拿着刚学的技能,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生食材料,去炊事处偷了盐,美滋滋得围在一起做烧烤。
看见沈平萧在窗口看他们,还有人举着叫喊挑衅。
“千哥,来一口啊!”
颜辞提议:“沈平萧,教训他们!”
沈平萧看了一眼时间。
“不急,好戏在后头,看着吧。”
他们放松得开着篝火晚会,沈平萧也悠悠然,等得不动声色。
八点二十分,秒针稳稳指向十二的那一瞬间,紧急集合的哨音在每个人头顶上催魂。
“何海洋!”
被点名的立刻跳出来,就是那放言挑衅的小伙子,嘴角的油都还没擦干净。
“到!”
“匍匐爬行二十分钟!剩下的,负重五公里!”
谁都没料到今天还有晚训,但沈平萧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们更加笑不起来。
“热身……”
颜辞眼睁睁看着那火堆周围鸟兽作散,满满当当的人瞬间清空,只留下火种噼里啪啦兀自燃烧,说不出的喜感。
沈平萧呼出一口气,胸有成竹道。
“吃得越饱,练得越爽。”
“那你一会儿是不是还得去忙?”
“嗯,不用等我,你每天东奔西走翻山越岭的,也不比我好多少,早点休息,别累着自己。”
沈平萧一边套上衣服,一边瞥镜头里的颜辞。
“我得下楼先去把他们的烂摊子给收拾了。”
他正欲挂断。
“沈平萧,等一下!”
“怎么了?”
颜辞嘴角的笑像纸糊的,用胶水强行贴上去。
“我明天要启程去夏尔西里,那里是个无人区,没有手机信号,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来,所以,这些天你都联系不上我。”
她欢喜于有机会去探索未知地,忧愁于随之而来的一些弊病,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她会与沈平萧暂时断了每天的联系,虽然这本身也就只算隔靴搔痒。
沈平萧蹙了蹙眉,却不是因为会短暂失去联络。
“夏尔西里无人区,你一个人,会不会太危险了。”
颜辞耐心得解释。
“这个你放心,前些天我去办通行证的时候,碰到了一路生态科考队,其中有个熟人,是我大学的地质学教授,他们邀请我一起去帮忙做个记录,我不是一个人,听说他们已经联系了边境驻扎部队接头,会方便很多。”
事已至此,沈平萧又无法切实得帮什么忙,再多的担心都是无用,只能干瘪得做提醒。
“无人区生存环境恶劣,你一定要去的话,千万要小心,备足必需品。”
颜辞重重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别担心。”
“沈平萧,走完夏尔西里,我就来找你,好不好?”
在尚未出发前,就提出这样形似退缩的话,不由让人感觉她的决心是否已经动摇。
沈平萧看着屏幕里的她,久久未动。
“颜辞,累的话,就别去了。”
她摇头的幅度极小,像是风吹得抖了两下而已。
“我不累,我就是有点想你。”
“好了不说了,你还有事儿,去忙你的,等我什么时候从夏尔西里出来,再联系。”
两人静默片刻,互相光看不说,盯着角落里的时间不断跳动,谁都没舍得挂断这个视频电话。
“沈平萧,别总拉着一张脸。”
他亡羊补牢得对着镜头眨眨眼,嘴角抖动一下,几乎看不见任何变化。
“颜辞,我等你。”
――
夏尔西里作为未对外开放的神秘之境,一直保留着最原始的地貌和生态,被称为中国最后一片净土。
若不是颜辞遇到了科考队,她都不一定能去得成。
进区的路也是曲折,沿着边境公路深入高山腹地,时而被野生动物拦了去路,时而遭到团雾围剿。
金光辐照大地,白云缭绕四周。
颜辞一行四人,其中还包括了一位半道驰援的驻地官兵,地质学老教授像实现了梦境一般,一路兴奋得向众人介绍诸多在书册上才能见到的珍惜动植物,不辞辛劳得解释气候土壤等因素所影响的生长原理。
“我们每隔三年就会过来一趟,做生态采样记录,这地啊,就和人一样,也会长大,也会衰老。”
“以前这感觉还不是很强烈,现在越来越感觉这土地啊,就像一个神的孩子,我们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窥探它的一点成长轨迹。”
颜辞举起相机拍下窗外之景,惊奇于这个地方,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取景点,就算是不懂摄影技巧的素人,也能随手拍出画卷般的美。
在绝对美貌面前,技巧都是多余的。
老教授看她沉浸于此,又叹息着补了一句。
“等我走不动了,还得有人定期来帮它们做体检才是啊。”
颜辞手指微顿,隐约听出老教授话中带有前辈对后辈的希冀,其中的传承之意不言而喻。
“教授,您忘了?当年我的地质学科成绩,可是擦边过的。”
老教授回忆当初,不由发笑。她说的没错,却也不全对。
“也是唯一一个及格的。”
这位老教授是个性情中人,对学术满怀敬畏之心,年轻时秉持着精益求精的态度,高要求,严标准,挂科率之高被校长批评了多次,历经教学生涯危机,仍然固守原则,初心不改。
从挂科率最高,变成了升学率最低。
如今自己年岁长上去,也慢慢放下了那些吹毛求疵的高要求,适当降低对后生的期望值,抓住机会寻觅起接盘人来。
“谁叫我这门学科连坐学院八年冷板凳呢,今年更是只报名了两个学生,录取了也不来,一个转专业,一个更是直接复读重考去了。”
老教授一说起这个,溢出来的挫败感,压得车里众人都不怎么好接话。
“颜辞啊,左右你也是没闲着,不如顺道再精一精学术,这不一举两得嘛。”
颜辞这些年顺风顺水,天资卓越又踏实努力,凭借出彩的作品在圈内小有名气,却没想过要往学术上发展。
她不自信得婉拒。
“我?我不行吧?”
“我也就是到处随便玩玩,拍几张照片,做做记录写写感想,就刚才您说的那个什么赛加羚羊,我连名字都没听过。”
老教授终于逮着一个,哪能这么轻易放过。
“你行,我不会看走眼的,我带过的学生本来就不多,大多数还都转行专业另谋生存出路了,能在路上碰见一个,那就是上天给我指的天定之人。”
天道好轮回,老教授也有一天拍学生马屁。
颜辞躲不过教授的热情,再婉言拒绝就要扫了教授的兴致,便主动给了他联系方式。
“教授,有需要您联系我,我呢,就跟在您身边,能学到多少是多少。”
“哎,好,好!”
老教授高兴得不行,打字的手都在颤抖。
谈话间,前一刻还望着郁郁葱葱的原生态草甸,下一秒车便载着众人驶入了终年积雪的山巅,转瞬又落入烟火凡尘。
到达阿拉套山休息站,驰援官兵看到颜辞的相机。
熟人不用提点,生面孔还是不放心。
“有些东西不能乱拍,知道的吧?”
颜辞当着他的面,一顿操作关机收起,“要检查吗?”
刚刚喜获爱徒的老教授,在他们中间一横,像老父亲护闺女。
“我教出来的孩子,会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小同志,放宽心,我做担保,出什么事我负责。”
颜辞站在山坳上,深吸远山之间独特的清新,用眼睛记录它们不落人间的壮美。
第二十三章 双向奔赴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
沈平萧一连去了两个电话,回应他的都是这句毫无感情的电子提示音。
他没有再坚持第三个,他知道,颜辞这会儿估计已经深入夏尔西里无人区,没有机会接他的电话。
再看一眼时间,距离突发任务紧急集合还有五分钟。
五分钟能干很多事,却不够给心上人留下一句话。
沈平萧转头去做书面化的留言。
【颜辞,我临时出任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
他一句话输入一半,手指停顿,眼睫毛上下扑闪数下,总觉得这样说不好。
没多细想,按上删除键,全部清空,重新起头,竟撒起谎来。
【颜辞,我临时调配参加演习,如果打我电话没打通,就是还没结束,不用担心。】
他把这句话发送出去,看到已送达的状态才松口气。
沈平萧将手机关机存放好,熟练得将枪械刀具等佩戴完全,飘来一个人,同样全副武装,靠在墙边,正在检查调试无线电通讯设备。
“队长。”
“这儿又没别人,叫我野蜂就行。”
野蜂是沈平萧所属特战队的队长,原名叶枫,同样是个兵家子弟。
如果说沈平萧的个性是冷淡无趣那挂的,叶枫就恰恰相反,他热情又阳光。
他把手头上的事忙完,戳了戳沈平萧藏起来的手机。
“老千,谈恋爱了?”
这个消息已经在队里传遍了。
沈平萧一如既往得不多做解释,只是点头应承。
“嗯。”
野蜂暗自思量。
“那这次我带前锋,你靠后吧。”
沈平萧并不领情,还固执得搬出历史战绩,拿实力和数据压他一筹。
“队里每个人安排的位置都是有理可循的,出老千的意义就是快准狠,每一次都是我带前锋突击,你带大部队迅速扫荡,我不过就是请了个长病假,这才过了多久,你怎么连这都忘了。”
野蜂的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那这不是你有家室了吗,要是再像上次那样,差点小命不保,要我怎么跟你家里人交代?”
沈平萧挥手往野蜂胸口一拍,就干脆利落的一句话。
“已经交代过了。”
野蜂看着他铿锵离开的背影,摇摇头,也是深感无奈。
“怎么就这么犟呢。”
――
雪原与草甸的魅力,不仅仅是眼前的留恋,更是对时间观念的淡化。
颜辞再从夏尔西里出来,已经过了整整三十八天,每日跟着老教授穿梭在四季浓缩一般的盛景中,一个没注意就被偷走了这么多时间。
她也没想到,四舍五入一个半月,沈平萧该等急了。
在回到通讯信号正常的地界,还在路上,颜辞就迫不及待得想去给沈平萧报喜。
一联网,那条迟到的信息霎时跳出来,上面如是写着:
颜辞,我临时调配参加演习,如果打我电话没打通,就是还没结束,不用担心。
再一看它的发送时间,她自言自语得做猜测。
“这么久了,应该回来了吧。”
她忐忑的拨号回过去,脑海里,无法抑制得响起当初在圣水寺所作祷告之音。
在屏气凝神的数秒等待后,电话接通。
“喂?”
颜辞蹙眉,这不是沈平萧的声音,疑惑得去确认了一遍电话号码是否正确,自顾自得轻声细语。
“打错了吗?”
那头自顾自得回。
“没打错,找老千是吧,我一会儿让他回给你。”
颜辞通过措辞猜测是沈平萧的战友接的电话,但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对方就像完成任务一样直接挂断。
叶枫两手满满当当,靠在CT室门旁,吸着医院空气里弥漫的消毒水,静候沈平萧做完检查出来。
沈平萧一边穿衣服,一边和医生并排往外走。
“目前来看就是点皮外伤,这拆了线,也就没什么事了,但是你们可是常客,保险起见,还是得做个全面的检查才行。”
“总体恢复得都不错,包括之间落下的那些后遗症,好好养养,时间再长点,那磨人的疼痛症能减轻些。”
沈平萧微笑。
“最近确实感觉没那么难熬了,痛症的发病率也没那么频繁了。”
“急不来的,平时训练还是要注意点度,我先去忙,有事再找我。”
沈平萧点头,“多谢。”
叶枫迎上来,把他的东西往他手里一顿猛塞。
“你那小情人来找你了,我按照你的叮嘱接了电话打了招呼……”
叶枫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沈平萧就紧紧抓住重点,到处翻找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