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咧咧,景萧萧,深秋的黄昏降临之时,一队浩荡长龙终于出现在了胥无梦的视线当中。黑甲骑士于前开道,步甲则后压阵;队伍旌旗招展,戈戟林立。夹在最中间的是一串车马,在最前面的是二辆驷马大车,余者皆为两马拉车,此外牛车、货车无数。等那驷马大车停在军帐大营前时,军乐奏响,锣鼓齐鸣,李斯带领众人向前迎上。从左边驷马大车上下来之人并无意外,确是乐阳公主,而右边大车走出之人则着实让胥无梦吃了一惊。
“公主亲任特使,真乃三军荣幸!”李斯首先恭敬道。“丞相,哪里的话啊,身为赢氏秦人,这点微薄之力不足挂齿,各位将士为国御敌,流血又流泪才是艰辛呢。我代表皇帝和秦国百姓在此先谢过了!”说着乐阳公主深深一鞠。“呵呵,公主还是那般仁慈,我秦国百姓确实有福啊!”李斯也还予一鞠。乐阳公主谈谈一笑,说道:“丞相过奖了。”“薄宴已准备好,请公主入账,军中条件简陋,千万莫要见怪!”“无妨。”“公主请!”公主由礼仪官引导先行进了账,跟在后头的李信向李斯拱手道:“恭喜上将军立此战功!”这李信人高俊朗,一派春风洋溢之气,李斯见了,也忙笑道:“诶,全体将士之功,不足挂齿,只是陇西侯别来无恙啊!”“哎,陇西都没了,还甚个陇西侯。”“哈哈哈,如你来助我,还怕还不了你这陇西?”“哈哈哈,有上将军在,陇西定能收回。那就先预祝上将军,上下同心,再立战功!”“说的好,请入帐再叙!”李斯一摆手邀李信同进营帐,而李信却道:“且慢!”李斯纳闷之时,一人从李信身后走上前来,立在了李斯面前。李信介绍道:“上将军,这位是此次负责犒军事宜的谒者王绾,乃皇帝亲自指派。”等李信介绍完毕,那谒者王绾便拱手道:“参见上将军!”“原来是谒者大驾,有劳了。”李斯施了个回礼,只见此人一身黑衣,又以黑巾遮面,满头银发与衣色成鲜明对比,正觉稀奇时,王绾解释道:“下官因从小生得怪病,衰老的比一般人快上数倍,自知相貌丑陋难登大雅之堂才有如此装扮,望上将军勿怪。”李信在一旁悦色道:“上将军,王大人可是金玉其中啊,不然怎能担得如此重任。”“不错,大丈夫最重要的是才能,何况谒者有病在身还能竭力为国效力,真实属难得。好,两位请!”
席位坐定,宴席开始,公主让李信先宣读表彰,嘉奖三军将士。李信又宣布了皇帝新的人事安排,主要的内容其实很简单:百里河为右将军;监军一职由李信担任;谒者王绾留军待用。宣读完毕后,李斯接了旨,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些谢恩、感恩、报恩之云云。之后,众人开始按部就班,推杯换盏,嘘寒问暖,一派和谐升平。席间,胥无梦没有喝太多的酒,只得过且过随意应酬了一番,之前等待中的欣喜和兴奋早已经沉到没了影。也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确实没什么心情去应酬,他的那重重心事是从公主下车的那一刻开始层层叠加起来的。首先,公主从下马车起到宴席结束,至始至终就没正眼瞧过胥无梦一下,如果硬要把她待人的态度分成两种的话,那么有一种就是对胥无梦的冷,另一种就是对其他人的暖,她这种有区别的态度无疑就是泼灭胥无梦火烫心情的那盆冷水。其次,不速之客李信的来到也令他烦恼颇多。李信丢了萧关,却仍然在短短时间内重新卷土重来,竟担任了无比重要的监军一职,这其中的原委不消多想。如果只是这些,也许胥无梦还是能够应付的来,可是偏偏是聂弱、裴石和近半的胥家军主力都还被困于华亭,虽然华亭背靠险要易守难攻,可在重围之下,时间一长,等到弹尽粮绝,也必将不攻自破。他本想趁匈奴军锐气刚刚受创,从而展开解围计划,可就偏偏这个时候,皇帝不但在表彰中对自己的功绩只字未提,还给他派来李信这个冤家宿敌来,这在赏罚分明的秦国是不可想象的。内忧外患之下,他虽然偏爱小酌,可在此时却没有半分兴致。
宴席的时间不算长,至少在众男人的眼中一个时辰的酒宴实在太短了,若不是碍着公主在场和战事还未结束的话,他们定要放纵一回。无奈不合时宜,众人只得相约等下一个庆功宴时再饮个痛快。
宴席散后,胥无梦回了营帐,本想琢磨一下军事,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便往帐外散心,无知不觉来到了公主营帐。他干脆令守卫进去通报,就此一访故人。等了半天,毓秀终于出现,却告知他公主身体不适已早早休息,胥无梦只得兴尽而归。翌日一早,公主便回了京城去。
几日后,两支匈奴衣装的精锐鹰骑趁着夜色分四批出了雍城南门,每一批间隔一个时辰,出城二十里后又合作两股,分别沿着渭水向下游奔袭而去。这两支部队分别由左军主将晏牧云和左军副将项羽率领。主要的目的是要避开匈奴,一只绕到华亭以北蛰伏,另一只绕到萧关以东蛰伏。然后由胥无梦亲领胥家军在正面出击,等与匈奴交战时,晏牧云部以天降之势从北方突击匈奴补给,等匈奴阵乱,项羽伺机夺取萧关,而聂弱的华亭守军也趁势杀出,三方与胥无梦主力配合,四处同时发力。这个计划是胥无梦力排众议所布置的,此计划最难的就是要确保两只骑兵能在五、六百里的行军当中不被察觉,不然这个计划无法成功。所以胥无梦一面在明处散布消息,宣传秦国要与匈奴进行和解;一面大张旗鼓的派出一支使者向北方而去,以麻痹匈奴;一面让地守军彻夜狂欢,制造秦国只安于一城一胜之得失,不思收复国土的假象。暗下里,胥无梦选两万精兵,日夜操练,又模仿胡人行军习惯。还让人收集被俘胡人的衣服饰品,仿造胡人马队的着装扮相,装备胡人武器,而自身的武器全部藏于暗处。全部准备好后,这两万精锐骑士每两人多带军马一匹在某日入夜后分批出发了。
一个星期后,等两只奇兵全部按计划顺利到达目的地时,胥无梦突然率军五万渡过渭水找匈奴主力决战,再由章邯分兵四万在两翼策应,其余坚守渭水。这边匈奴得知秦军攻来,迅速应战。就在两军对垒之时,晏牧云、项羽、聂弱三军同时行动。由晏牧云军袭击匈奴粮草;项羽军偷袭萧关;聂弱军出华亭协助胥无梦军攻击匈奴侧翼。正面战场上,胥家军佯装气盛,连连紧逼,却不交兵,匈奴军也不敢贸然主动出击,两方一时相互僵持。对于此种情形,胥无梦也是颇为无奈,胡人骁勇,又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强是其特点。秦国铁骑虽然也天下闻名,却并不是靠单一兵种作战,而且论数量要比匈奴骑兵差的太多,要是打起机动战来,匈奴骑兵肯定跑的快,支援的也快,只有在正面战场牵制住匈奴,才能让后方友军制造机会和时间,等聂弱等人从匈奴后方传来喜讯,便能寻得机会一战决之。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这仗不能取得实质战果,但是只要能解救华亭孤立守军,也算得大获成功,收复失地之事可再作从长计议。
说话项羽军偷袭萧关,遭到顽强抵抗。项羽见萧关易守难攻,匈奴又已有防备,军中更未携带任何攻城器械,思夺关无望,便弃了萧关往华亭方向接应去了。另一头,晏牧云由探子引路偷袭匈奴后方,来到一处三面环山的谷地,知匈奴大军已赶赴前线,谷地只留下成群连片的牛羊、帐篷、辎重。晏牧云大喜,挥军上前,刚进谷中,却见两面山头漫山匈奴杀出,晏牧云急令军士掉头撤出山谷,哪知谷口也被伏兵封住。紧急当中,晏牧云率部众杀回谷中,见帐篷物资便烧,见牛羊便屠。晏牧云的思路非常清楚,硬着头皮去撞石头不如先完成任务再伺机寻找机会突出重围。果然谷口匈奴并不敢来追,只两面山坡匈奴迅速收缩,向谷中聚集而来。不到一炷香时间,匈奴营地已成烧去了半边天,牛羊也受惊四处逃窜。此时谷地火光冲天,场面混乱不堪。晏牧云见时机已到,便率军往谷口杀去。正在晏牧云军与谷口胡人厮杀之时,三面匈奴已经下到谷地,准备向晏牧云军背面杀来。晏牧云见形势刻不容缓,一拍马直取谷口匈奴领军大将。“杀人射马,擒贼擒王”,晏牧云就是想要拿下匈奴领将首级以开缺口。这晏牧云,虽然不能称作虎背熊腰,却也是膀大腰圆,使得一杆六十来斤重的精铁阔叶矛,一般人在他手里过不得二、三下。可那匈奴大将见有人来取,也不发憷,提刀迎上。两人激战三十个回合,不见胜负之势。晏牧云眼见不能速取,后方匈奴又将到,便焦急万分,加上力衰,之前千变万化的枪法已然大不如前,就在他败像将生之时,只见一大波牛羊发疯似的往谷口冲来。原来在烧谷之时,晏牧云便派人特意集中了一批牛羊,然后找机会把牛羊往谷口驱赶。胡人素来爱惜牲畜,就在那胡人大将迟疑之时露出了个破绽,晏牧云抓住,一枪刺他于马下,率军从混乱之中杀了出去。
这边聂弱军从华亭出击,本想先收拾掉留下的匈奴守军,可哪想匈奴见聂弱出城,也不抵抗,只上马便跑,聂弱刚追出十里便听探子回报说华亭被一股匈奴占了去。既然华亭不能再回,聂弱索性按计划行事,率部向匈奴后侧方急行,要配合计划行事。黄昏之际,聂弱军行出四、五十里,途径一座不知名的小山。这山被当地人叫做猴趾山,原因是这山由两座不高的山相连,就像猴的两根脚指头一样,属于六盘山脉边界处的旁端支末,从这里出去后便是一马平川的关中平原,再没什么阻挡。聂弱军按计划在这座山里落脚,既能隐藏行踪又便于第二日火速出击。聂弱令全军不点火把,进入山林,依山安营扎寨。哪知到了半夜,山林突然起火,漫天火势从山林南面扑来。斥候又报从华亭方向杀来一支匈奴军,聂弱料是占领华亭的匈奴追来,心想兵贵神速,便令裴石带一支队伍应敌,自带大军出山。大军行至山口,发现路口已被一株百年古木隔断,聂弱见火势凶猛,便令军士分成三路,一路在周边戒备,一路守住后方,自己亲带一路清除障碍。刚下到路障口,突然从两边高地落下无数碎石、滚木、流矢,其中一支流矢正中聂弱面门。左右拼死救回,往回路杀去。天干火燥,山林一触即发,哪有停顿,直把这座猴趾山烧了个精光才肯罢休。这边裴石与华亭匈奴厮杀了一宿,直到了天亮之时才不见了匈奴踪影。休整之时,他看猴山烧了一夜,此时还硝烟未散,不禁担心起来。正在此时,项羽部队赶来,两军合在一处,商量下一步的打算。原来项羽军刚到华亭便见城头已换大旗,才得知聂弱军弃了华亭往匈奴大军方向去了,于是纵马追赶,遇到匈奴骑兵颇多,便一路厮杀,直到了此时才赶上。项羽又问起聂弱行踪,裴石把昨夜情况说了一遍,两人合计进山寻找。刚进到西山口,只见哀鸿遍野,烧死熏死士卒不计其数。寻得侥幸活命士卒,从他们口中裴石和项羽才得知昨夜详情。两人大哭一场,令人寻得聂弱尸体未得,便出了猴山,放出军鸽,共领残军往西安而去。途中又遇几次匈奴追击拦截,两人勉强过关,回到西安,人马损失十之有八九。
胥无梦收到飞鸽传书,得知其中变故,便令先锋佯装进攻,其余大军分批撤出。匈奴王本要追击,得知知后院起火未熄,便也作罢了。
第一百章 烽火战国7
这日,渭河之上,寒风凛冽。
风中依稀附着有歌――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众将士望着北岸的刑柱上那风中鼓动的头颅,不禁泪雨滂沱。
经上次一役后,匈奴大军全部压至渭河北岸,雍城军民也已退出,留下一座空城。胥无梦怎么也想不通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般。失去的国土还能夺回,失去的众多将士却只能长眠,而不会复生。最让他难受的是聂弱战死,他从未想到过这位与他共同进退多年的战友、兄弟、知己会走的如此突然。现实太残酷,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在一起喝酒聊天,畅想将来的田园生活,何想那竟然是他们的最后一别。他心中是愧疚的,如果不是他策划了这次军事行动,也许这些最糟糕的结果就不会发生,即便他很清楚军人的使命和归宿。唯一令他欣慰的是,就在昨日,晏牧云回来了,还带回七千四百四十一人。
自损兵折将以来,李斯等人把失利的矛头都指向了胥无梦,李信更在第一时间上书皇帝,弹劾胥无梦刚愎自用。而就在昨日晏牧云回来之前,皇帝的诏书先行到了。本来胥无梦已经准备接受最恶劣的处罚结果,可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皇帝竟然不但没有夺去他的兵权,也没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处罚,只令他戴罪立功。这边又加上晏牧云平安回营,使得胥无梦又重新抖擞起精神,发誓要一雪前耻。
两个月后,冬至刚过渭河水面之上已结出了一层浮冰。南岸一队骑士徐徐行至岸边,领头之人跃下马,用手戳动冰面,又站起身来,向雾色浓重的北岸凝望。忽然远处一骑扬尘而来,没片刻工夫便已靠近。当那人与马将要到达岸边之时,却不见有丝毫放缓,正以为他要冲进河去,却见骑手狠狠一拽缰绳,那马仰头长嘶一声,刹在了胥无梦的眼前。骑士从马上跳下,喘着大粗气,“禀告将军,上将军请你去大营商议军事!”“咦,商议军事?”“嗯,所有的将军都到齐了,说是紧急军务。”“呵,这么快就知道我回来了,好,走吧!”
胥无梦一进上将军大营,见长案之前已坐的满满当当,好不热闹。除去李斯、李信、章邯、百里河、王绾之外,弓弩营、飞骑营、铁骑营、水军营主、军器营、辎重营、材官营全部主、副将都已经到齐。见此阵仗,胥无梦便知今日会议内容定非同小可。众将见胥无梦进来,都起身招呼,胥无梦一路施礼,来到了李斯左手边的座位上坐下。李斯见胥无梦到了,便首先对李信道:“监军请。”李信客气道:“不可,军前上将军为先。”李斯便一挥手道:“好,众将既已经到齐,便开始今天的议题吧。各位将军,自匈奴侵入以来,已近半年时日,我军非但没有把匈奴赶出国土,就连场像样的胜利都鲜有,如今半边老秦人故土和多少老秦人妻儿家人都还在匈奴的铁骑之下。我认为这不仅是你我这些披甲带剑的军人的耻辱,也是自孝公图强以来我秦国最大的耻辱。”说到这,李斯停顿了一会,他用一双凝重的眼神扫射账下,却没一人愿意正视他。
“今日请各位来,就是要请各位将军谈谈自己对当下局势的看法,请各位将军不吝言辞,建言献策才是。若有妙计能破了僵局,胜了此战,也可以早日回都谢罪。”
李斯话毕,众将噤若寒蝉,一时大帐之内谁也不说话。须叟,李信才开口道:“众所周知,自从戎狄杀入镐京起,我华夏北方疆土就从未得过安生。后来那些北方游牧民族垂涎南方富庶,便长期进行骚扰,入侵之心从未熄灭。而从这百年当中来看,匈奴都是以掠夺人口、粮食、牲口为主,顶多占个一城两池的,且只要有支援军队杀到,他们就会把城池席卷一空后立马退出,还没有出现过现在这种占据城池不走的情形。看来匈奴这次的胃口很大,不止是抢些人畜那么简单。我想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原因?会不会得到什么支持,不然他们怎么会这般不自量力?他们这种大胆的想法从何而来?会不会有人背地里给他们谋策?这只是些我个人想法,请各位辨明。”李信说完向胥无梦投去,因两人本来就是坐在李斯左右手,这样两人目光正撞个正着。
李信说完,章邯接道:“现今的匈奴战力已今非昔比,从前匈奴各自为战,没有形成一个军事核心,而今在单于贵龙降服草原各部族后势力大增,与我国已有一战之力。从之前的情况来看也正是如此。据我说知,单于贵龙这个人野心很大,他这次穷兵黩武的目标也绝对不在于一城一池。至于有没有细作混入我庙堂之中,当下还无法断言。只不过监军所分析有其道理,我们不得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