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头上简单梳着普通的发髻,穿一身湖蓝色裙子,微微低着头。声音稳重,举止从容,不卑不亢。
无论从样貌、年龄、身材,都是那种能消失在人群中的人,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没有任何特色。
“你是谁?”叶南一弯曲指节扣着桌子,声音磁性惰懒。一声一声敲击声,似乎敲在人心尖。
不管怎么说,叶南一仍是当朝王爷,今日被一个普通妇人打断对话。众人都替那妇人捏一把汗。
“老奴常嬷嬷,是忠武将军夫人的乳母。”常嬷嬷一丝不乱,平静的回答。
夜北军将军顾夜北,死后追封忠武将军。其夫人也就是顾君闻的亲生母亲,苏将军之女苏酥。
“你是我娘的乳母常嬷嬷?”顾君闻大脑有一段时间空白,努力整理着原主的记忆。
渐渐的,原主记忆中那个慈祥的妇人与眼前的人身影重合。
迷雾播散,记忆涌现,是常嬷嬷无疑。这么多年,她老了很多。
“顾家旧人,那又如何?”叶南一一声低哼闷闷地穿出。他的目光深邃,似有汪洋大海,波涛之下暗流涌动。
“王爷,”常嬷嬷神色如常,冲着叶南一一福身子,“老奴家有祖传的秘方,既然顾少将军抗拒治伤,可否让老奴来试?”
顶着叶南一如冰刀般审视的目光,顾君闻目光四下乱瞟。
不行,她怂,只能看常嬷嬷得了,但愿原主娘亲留下的人给点力吧。
顾君闻憋回她的痛苦面具咬咬牙,真诚坦率的看着叶南一:“对对对,就让常嬷嬷来吧,多谢王爷关心。不出一周,我一定能活蹦乱跳的出现在您面前。”
叶南一闻言,瞳孔兀地缩小,短暂的平静后,似乎有无边的情绪想要喷涌而出。
可他终究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淡漠的目光在常嬷嬷和顾君闻身上转了几圈,不再坚持:“也好,本王等着你的好消息。”
一挥衣袖,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众人消失在视野中。
顾君闻如释重负,感激的一作揖到底,整个人轻快了不少,连声调也轻松而招摇:“王爷,您慢走啊。”
终于送走这个瘟神了。不过,做戏还要做到底。
“安安,请常嬷嬷进屋,我们慢慢谈。”
求善院外,胡神医慢吞吞的跟在身后林霖,摇头晃脑,不住扼腕叹息。
绵长且突兀的叹息声,听的林霖的心跟着他的声音提到嗓子眼,一上一下,差点喘不过来气。
“我说胡神医,你有话就说,好好的叹气干什么?”林霖忍无可忍,也无需再忍,他回头瞪着胡先生,差点气到咬破嘴唇。
“老朽心中有憾,错失了一个有趣的病例。我观面相,那少年面色惨白,似是不足,可叹,可叹。”
胡神医像书塾中的教书先生一般,语重心长,恨不得给林霖从头说起。
“咳咳咳!”叶南一正好听到胡神医的惊天之语,一时岔气,咳嗽不已:“林霖,给钱让他走!”
他还是赶快去找阿山,继续找他的真相去。
“王爷,还有段公子的邀请。您再不去,段公子说他就要亲自登门拜访,看看您是不是金屋藏娇了。”
林霖打发走胡神医,翻着他的记事本,继续往下汇报。
“知道了。”叶南一的脸色和他的声音一样低沉,他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么多事要做,管顾君闻那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干什么?
此时求善院正屋内,顾君闻屏退众人,只留下沈安安和常嬷嬷。三人相视不语,一时间气氛凝。
“那个统统,原主和常嬷嬷有什么特殊的记忆吗?我害怕暴露。”顾君闻暗戳戳地呼唤系统101。
“没有什么。大概十年前顾夫人病逝前不久,常嬷嬷就在顾夫人的授意下回到了京都。”
系统101抽空瞄一眼数据库,一切正常。
还是常嬷嬷先打破沉默:“老奴看到小姐的玉佩,想来您就是小主人了。老奴有礼了。”
常嬷嬷话没说完,便热泪盈框,双膝一弯,就要跪在地上行大礼。
顾君闻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她反应也快,拖着常嬷嬷的双臂跟着也跪下去了:
“您快起来,这一跪我受不起。”
好说歹说,常嬷嬷终于在沈安安半扶半拉下,安安稳稳坐下来。
“小主人不需紧张,十年前小姐安排老奴回到京都,就是为了今天。”常嬷嬷拉着顾君闻的手,仔细地端详着顾君闻的面容,不住感叹。
像,太像了,和小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愧是母女。小姐若今日还活着,定然会欢喜的。
“常嬷嬷您太客气了。您是我娘的乳母,自然是我的长辈,不用如此客气。”顾君闻任凭常嬷嬷紧紧攥住她的手。
现实世界中,她孤身一个人贯了。如今在书里,她遇上了沈叔叔沈泽、沈安安,现在还有常嬷嬷。
她害怕自己习惯了。
人就是这么奇怪,若没有体验过亲情的温暖,她不会害怕孤独;若是体验过了,就像吸惯了上瘾的毒,戒不掉。
“宿主,会好起来的。”系统101轻声安慰。
“那小主人,老奴就有话直说了。这是小姐留下的信,老奴已经保管了十年,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常嬷嬷用枯皱的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掉色的布包。
顾君闻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接下来,信中所写,解开了她心中疑惑。
十九年前,苏家嫡女塞北游历时,对顾家少将军一见钟情。两人情投意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顾夫人聪慧世间罕有,谋略布局不输男儿。夜北军得她谋划,如虎添翼,声名日盛。
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渐渐的,威震启胜的夜北军,成为了皇室的眼中钉、肉中刺,无数人欲啖之而后快,想要分一杯羹。
世道不公、君威难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若无后路,夜北军百年基业、顾家香火或将断于一朝。
自女儿出生后,顾夫人开始了她的谋划。
顾君闻被充作男子养大,躲过了与皇室的婚约。
原主在母亲的苦心安排下,平安活了这么多年。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天妒英才,耗尽心血的顾夫人积劳成疾、撒手西去。
去世前,病榻上,顾夫人令人散布谣言。只希望危急关头,看在虎符份上,女儿能保的一条性命。
接下来的事,顾君闻也知道了。
一切正如顾夫人预料中的那样,夜北军遭遇灭顶之灾,顾君闻被当作人质一般留在京都。
“所以,常嬷嬷。顾夫…娘布置了这么久,那兵符真的存在吗?”
第42章 半推半就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夜北军百年铁血,统帅大军、如臂使指,靠的是军魂,夜字大旗飘起之处,就是军心所向。虎符在否,已不重要。”
沈泽一把推开大门,毫不犹豫单膝跪地,“少将军,多日未见,末将有礼了。”
“沈叔叔,您怎么来了?快请起。”顾君闻惊讶地瞪大眼睛,惊喜的一把扶住沈泽双臂。
沈泽闻言,瞳孔微微缩紧,仔细上下打量着顾君闻,满脸胡茬,看起来格外狼狈,他的声音似乎淬着寒意:“今岁塞北寒霜凌冽,五谷不收,将无寒衣裹体,兵无粒米填腹。属下趁今冬请安,入今催拨粮款。”
沈泽似乎有话要说,只是他环顾周围,欲言又止,只是直挺挺的和一堵墙般挡在那里,绷着脸。
“小主人,老奴信已带到,就不多留了。”常嬷嬷浸润内宅多年,虽然已经年老眼花,但是还是看得明白。
有些事情,知晓便是祸根。
“常嬷嬷,让安安送你出去吧。等到新宅落成,我定来接您。”顾君闻微笑着目送常嬷嬷走出门,一口气才缓缓叹出来。
沈泽的意思她明白,夜北军纵横多年。水满则溢,月圆则亏。到了这个份上,帝王忌惮,群狼环伺。
若非北郢仍旧潜伏于黑暗中,窥伺中原沃土。群龙无首的夜北军,早就被朝中众臣生吞活剥、拆分打散,个个击破。
如今帝王态度人尽皆知,明面上各部官员对待塞北驻兵礼遇有加,但暗地里无不暗骂他们为“粗鄙武夫”。
官官相护,连公款都赶毫不犹豫塞入口袋,更何况只是苛克扣些粮草兵响,帝王不会过问。
若非遇上荒年,一切都要尘封在卷轴中,无人知晓、无人问津。
“我不知如此。”顾君闻看着沉默的沈泽,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任何的语言,都像是辩解、都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扪心自问,自三年前接替原主身份后,顾君闻她却实没有尽一军统帅之职。
只是她一向咸鱼惯了,虽然不至于整日走鸡斗狗、提笼架鸟,但也不过是被浪潮裹挟,见招拆招、得过且过罢了。
“少将军,可否让兄弟们都进来?您放心,都是自己人,不会泄露半字。”沈泽一行礼,声音响亮。
“都进来吧。”顾君闻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有什么关系吗?不过沈泽不会害她,她应声同意了。
屋门打开,跟随沈安安以及沈泽这次带来的众位将士一拥而进,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少将军。”沈泽忽然一抱拳,声若洪钟,神情严肃,双膝一弯直直跪下。众将士闻声,也跟着跪下。
“沈叔叔,你这是做什么?众位快请起”顾君闻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伸手去扶沈泽。却被沈泽抬手抓住手腕,那手如铁爪,顾君闻挣脱不开。
“少将军!百姓无辜、启胜朝无辜、众将士无辜。”沈泽一个一米八的沙场老兵,哭的声泪俱下,“您真的忍心看众将士熬过沙场血海,最终死在自家人的屠刀下吗?皇权无情,您要坐以待毙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还有您的父将、埋骨塞北荒漠的十万夜北大军呢?您多年蛰伏,就甘心如此被剔去獠牙、抹除血性,被困在京都吗?”顾君闻听到沈泽心中质问,声嘶力竭。
如果可以,顾君闻真的什么也不想要。她就像一人一马,一剑一弓,驰骋于草原旷野、观大漠孤烟。
她本就是条咸鱼,她理所应当顺其自然抛开一切。
她甚至想过了,留一份书信,连夜逃出京都,远走高飞。以原主的功夫,如果愿意躲一世,也能如愿。
你说啊。顾君闻,告诉他你的真实想法?顾君闻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冲她喊。
“宿主,你变了。你犹豫了。”系统101一反常态,它的声音很冷静,带着机器才有的那种无感情的冷静。
顾君闻张张嘴,她想回绝,可是声音哽在喉咙里。
夜北军虽元气大伤,可作为国之凶器,仍须有名臣悍将坐镇,才能保军中士气、护边境安稳。
身份逼她,世道逼她。她不用一个个抓着夜北军将士的手,她也知道,他们所思所想与沈泽无二。
她顾君闻,作为忠武将军顾夜北之子活下来,京都风云渐起,她逃不掉。他们都想活着,如她一般。
“我答应你。”顾君闻反过来紧紧握住沈泽的手,直迎着沈泽无可遁形的目光,不躲不闪。
“有少将军这句话,末将就放心了。”沈泽眼中闪过喜悦的光芒,满脸胡茬也遮不住他的意气风发、意气风发,整个人如有了主心骨。
众位将士也面有泪痕,一个个跟着站起身,一脸严肃,胸膛挺直,目光坚定,气势十足:“誓死追随少将军!”
顾君闻被这阵势弄得有点懵,不过她面上不动,轻轻点头:“勿要声张。”
她还想多活几天呢。
沈泽神情更加满意了,他意味深长的拍拍手:“末将明白,定为少将军铺平道路。”
顾君闻微笑的点点头,很好,很…
等等,这话听的总有些不对劲。
为了探明这位得偿所愿的夜北军副将、兼叔父长辈的想法,顾君闻第一次主动的运用读心术。
她状似不经意碰到了沈泽的手,又笑着走开。只是笑着笑着,那笑容仿佛被纹在脸上,失去了灵魂。
从某种程度上说,沈泽的思路和他的女儿沈安安一样跳脱。此时他的所思所想,就是最好的写照。
“少将军看起来很满意。好,干得漂亮。看来我没猜错,少将军在京都蛰伏多时,就差一个时机。借此次南下,正好助少将军将传达他的大计。嘿,我的演技不错,安安肯定要夸我了,我一定…”
“统统,有时间翻转器吗?我想穿回去解释清楚。”
顾君闻双目微闭,面带微笑,似乎很是释然,但无意识握紧的右拳,暴露了她复杂的内心。
“宿主,不可以的哦。不过他说的没错,宿主,加油!”系统101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帮顾君闻。
越来越多人加入到逼迫宿主营业起来的阵营,真是太好了!
第43章 舍不得谁
壬虎年腊月十七,宜搬家。
“公子,都收拾妥当了。您看看还有什么?”沈安安微眯着眼晒着太阳,抱着手,斜靠在屋门上。整个人被流光粘了一身,惰懒而随意。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一个多月,也不知道公子在等什么。沈安安撇撇嘴,太慢了。
而且自从那日沈泽来后,公子就一直这样时不时双眼怔愣、魂不附体。
沈安安掩口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算了,她还是数天上的流云,和地上的行蚁吧。反正催也没有用。
此时的顾君闻,已经在生活的木桩的击打下,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为什么沈泽要逼她?为什么早上十点就要起来搬家?
“宿主,你知足吧。”系统101看着摆在桌上的水晶葡萄,吸溜并不存在的口水,随意瞟了一眼进度值。
“宿主,继续加油啊。早日完成任务…”
“行行行,知道了。”顾君闻从大脑放空的状态中回过神,不耐烦地挥挥手,下意识驱散令自己烦闷的声音。
这个系统,每日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啊!想当咸鱼!想回塞北!
“公子。”沈安安第五次换了支撑身体的脚,终于忍不住提高音调。
“是是是,走了。”顾君闻一撑座椅扶手,干脆利落地站起身。
“幸好叶南一那煞星一早就出门了,才少了这么多麻缠事。”
顾君闻舒服得张开双手,拥抱阳光。她闭上眼睛,嘴角是抹不掉的笑容,整个人沐浴在光里。
从今日起,她也是在政治中心有房产的人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公子你有点不舍呢?”沈安安不愧是气氛小杀手,一句话就戳破顾君闻的口是心非。说完她还不以为意,掏出一把瓜子,磕了起来。
“瞎说,谁舍不得他?”顾君闻急眼了,气到跳脚,冲到沈安安身边,“走走走,赶快走,现在就走!一刻都不想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