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语调升高,尾音拉长,整个人突然变得有些激动。
江陵还是第一次看到二叔如此大动干戈,以往在江家那么多年里,她都甚少看到叔父为了某件事而触动情肠,他就像是一杯温开水,不冷不热,寡淡无味……
如此被亲人偏爱的感觉,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
这一幕,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哈!
卓夫人长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穷酸气的儒人,在她眼中对面这对江家父女在她眼中原本就是低贱之人,他竟然敢用这样口气同自己说话!
她指着江子郡,“你不自报姓名还好,我还当是谁,原来是这小贱人的叔父!别忘了当初你们是如何低三下气求着我让这个小贱人嫁入我们卓府的!”
“对!当初那方婆子也不知道是领着谁上我们家的门,为了能入我们卓家的门,就差没给我阿娘下跪了,说什么给小爷我做妾都行!”
担架上的桌五郎笑得肆无忌惮。
卓五郎指着江子郡,贱兮兮地笑着,“你是小贱人的叔父是吧?来的正好!只要你肯跪在地上给我磕三个响头,我立马同意这门亲事,下个月我就八抬大轿迎这个小贱人入门!”
未等卓五郎的话说话,江子郡狠狠朝他「呸」了一口,他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卓五郎,“简直寡廉鲜耻!尔父卑也!”
江子郡握着江陵的手,“别说我陵儿如今有了倚靠,身边有裴大人相护。即便她仍待字闺中,我们也不会把女儿嫁入你们这等缺教人家!”
围观众人早就看不惯卓家一门横行乡里,纷纷鼎言相助,“也不照照镜子,看看如今上京城里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你们!”
“就是,还让人家给你磕三个响头,你是死了吗!”
人群爆发一阵哄笑。
卓夫人怒目圆睁地看向众人,朝他们厉声大喝,“都给我滚开!一群穷酸烂人!你们懂什么!”
“是,我们没您懂,要不说夫人您姓董呢!”
卓夫人不屑搭理围观之人,她目光斜视江家父女两个,从鼻孔中发出冷哼,“小贱人如今攀了高枝儿,一家子鸡犬升天,不得了了!你不是口口声声裴大人吗?大人呢?小贱人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见大人到场啊!”
“我不许你一口一个贱人侮辱我江家女儿!”
“你不许?你算老几,也配同我这样身份的人说话!”
“那卓夫人看看本官配不配?”
众人回头见是裴大人,纷纷主动避让留出一条通道让大人通过。
裴洛城一袭紫色朝服头戴官帽,在众人目光注视下,高首阔步经过……
卓夫人当场怔住,面色煞白。
江子郡赶紧上前叫了一声「大人」后,欲行跪拜之礼。
按照宣朝法规,三品以上文武官员之间无需行跪拜之礼,三品以下三级以内的官员之间拱手行礼即可,大于三级之间需行跪拜之礼。
江子郡是刑部八品主事,裴洛城是新任二品尚书,按律的确应行跪拜之礼。
裴洛城抬手扶他,淡淡道:“无需多礼,”
说话间,他已将视线落在江陵身上。
正午炎热,太阳焦烤着大地,江陵本就体质虚弱。如今折腾了这么久,早已满头是汗,唇色发白。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从袖口中摸出雪白的帕子缓缓走到她身前,仔细为她擦去额头的汗。
卓夫人看傻了眼,也不知这位小裴大何时到的,方才她一番大放厥词,也不知道被这位祖宗听去了多少。
年初时,方婆子上门退亲,只说是这丫头被裴大人给看上了,她原本是不信的,就连方才那几句调侃他们「攀高枝儿」的话,也不过是信口拈来随便胡诌。
却没想到,这位小裴大人对她……竟是真的。
卓氏胸中惴惴。
她看着裴大人尴尬笑了笑,将要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辩解,谁知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儿子竟突然来了一句,“这小贱人哪里好!正经人家的姑娘,谁会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同男子亲近攀谈简直辱没家门!天知道她是不是清白之身?”
卓夫人脸色瞬间变青,牙根叫得咯咯响,恨铁不成钢地转头看向逆子,“你可闭嘴吧!”
裴洛城转头看向江陵,“她是我裴某人尚未过门的妻子,夫妻同体,你这样当众羞辱她那便是等同于羞辱我,羞辱朝廷命官!”
见裴大人动了怒,卓夫人吓得面如土色,赶紧上前行跪礼,“大人哪,我儿不懂事,他年纪还小,大人莫要同他计较,”
一旁围观人群中有人喊道:“新娘子都娶了五个,他还小呢!照夫人这话,你家五郎在男女事上,可谓称得上是神童了!”
柏叶踏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看着卓家一行人,“你以为这是计较不计较的事,按我朝律例,詈父母者,绞,詈朝廷官员者,杖九十!从徒三年上减三等,合徒一年半。”
围观众人听到卓五郎不仅要再挨九十杖,还要坐上一年牢,此举大快人心,众人抚掌称快。
第124章 二叔父的难言之隐
卓五郎被带去刑部大牢,卓家一门哭丧似的追随皂隶而去。
江子郡这才转过身,面向大人展袖拜倒。
江陵愣了一下,被他突如其来举动惊到。
裴洛城抬手扶他,江子郡艰难笑了笑,“身为人父没能保护好自家女儿,竟让她遭此羞辱,为父的心中实在惭愧,这一拜乃是属下身为人父对大人的感激。”
见叔父执意如此,江陵只好随叔父一起跪下。
“你们这是做什么,快快起身,江陵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保护他本就是我应尽的责任,江主事这么说,倒是让我惭愧了,”说完,他将眼眸转向江陵,眼底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愫。
她不在身边这几日,他消沉过,脑海中也曾闪过想要放弃的念头……可每每想到再也见不到她,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再次陷入无边的黑暗,当年被北厥人掳去的经历再次袭上心头……
重回到那个空荡荡的花厅,到处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笑声。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早就住进自己的心里。
这几日,他无时无刻不关注着她的动向,他也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江陵搀住江子郡的胳膊将他扶起,他面容苍老许多,几次在面对她笑的时候总是带着一丝言不由衷。
“大人,我想跟叔父单独聊聊……”
裴洛城负手而立,静静凝视着她,沉声道了一句,“去吧!”
不要说这一时半刻,即便让他等上一辈子,他也有足够耐心。
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江陵拉着江子郡走到一处僻静之地,定定地看着他。
二叔父绝不可能只是恰巧出现在这里,这次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定是听到了风声,故而刻意等候在此。
“二叔父,你可是特意来找我的?”
江子郡眼睫轻垂,似乎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嘴角微扯露出一丝苦笑,叹声道:“陵儿啊,叔父这一辈子没什么能耐,从不喜与人有纷争,更不求什么名利,只希望一家人能和和睦睦过日子,等到老了,我与你叔母二人含饴弄孙,共享天伦……”
“叔父这也是不得已才来求你,”
“叔父,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你快跟陵儿说,”
“你二姐姐她,出事了!”
江子郡说完这话,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绝望地闭上眼睛。
“二姐姐?她到底怎么了?”
江子郡狠狠叹了口气,牙关紧咬,双手抡成拳头不住地敲打墙壁上青砖,骨节处都磨出了血,“子不教父之过!都是我没有尽到为父的责任,”
江陵见此愈发着急,她急忙拉住江子郡,免得他再继续伤害自己,“你快说呀,二姐姐到底怎么了?”
“她……”江子郡抬头看了一眼江陵,又赶紧把头低下,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她,有了身孕!”
什么!江陵大吃一惊。“该不会就是林,”
“就是他,就是那个小畜生!”
一说到林仲卿,江子郡眼眶赤红,额头青筋暴起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那林仲卿他人呢?”
江子郡握住江陵的手,老泪纵横地看着她,“叔父正是为此来找你,陵儿啊,我知道过去那些年,叔父有很多对不起你的地方。即便你今日发达了,做了那水云间的掌柜,挣了很多钱,叔父绝不会沾染一分。叔父自知对不起你,可这件事你一定要帮帮叔父,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叔父,您有话直说,不管怎样我和二姐姐之前曾有过怎样过节,那都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若是真有外人敢这么欺负我们江家的姑娘,我江陵不会放过他!”
江子郡听得心头发热,在江陵手上拍了两下,“好孩子,你跟你的阿爹一样,都是个有倔劲儿的人,也都是好人,你认识的人多,路子广,裴大人那边也能帮你,听说那小畜生离开了上京,我想拜托你,找到他!”
江陵顿了一下,“找林仲卿这件事,无需叔父说话,我自会找他算账。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再多说一句,难道你们还想把二姐姐嫁到伯爵府嘛?他林仲卿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托付!”
“不,陵儿啊,你误会叔父了,叔父从来没想过要把你们姐妹几个嫁入高门荀贵,叔父只希望你们三个都能找一个知冷知热,真心疼爱你们的男人嫁了,可事到如今……叔父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说着,他抬手在江陵的头上轻拍了两下,通红的眼眶中露出些许欣慰,“还是我陵儿有福气,裴大人真的很不错,叔父不会看错人!”
站在巷口,江陵望着二叔父一个人离去时落寞苍老的背影,突然湿了眼眶。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也许是出于对叔父的同情,也许是羡慕二姐姐有这样疼爱的他的父亲,她忍不住垂下头,小声呜咽起来,肩头一颤一颤。
这时,有人从她身后伸手将她拥入怀中。
不用抬头确认,那手掌心的温度和他身上独特气味,就知道是大人。
江陵侧过身一头扎进他的怀中,她抬起小手不住地捶向他胸前,这些天来的委屈,愤怒,无助,压抑,还有如春雨过后疯狂生长如杂草一般的思念……
他就站在那里,一只手拥着她,听凭她的发泄,眸中有水汽氤氲。
不知过了多久,她打累了,也哭了,躲在他怀中小声抽泣。
“水云间不要了,连我你也不要了吗?”
江陵:……
他垂下眼睫双眸弘如秋水般看着怀里的姑娘,见她那如剥了壳的荔枝般吹弹可破的小脸因为哭得厉害,满脸通红,仿佛涂了胭脂,不由心下一软,“现在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江陵抬头望他,“可,”
“我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一切都解决了!”
尽管什么也没说,可从他话语中,江陵已经猜到什么。
她心里如阴云散去,豁然开朗,她朝他笑了笑,拉过他的胳膊,用他那宽大朝服袖子捏住鼻子狠狠擦了鼻涕!
“哎……”
裴洛城毫无办法,只能一脸宠溺地看着她,“这可是朝服,难道你要眼睁睁看你夫君明天上朝穿成这样朝见天子?”
江陵朝他调皮一笑,“不过,跟你回去之前,我还要再去一个地方。”
第125章 西南八百里加急
裴洛城的车舆停在悦来客栈外。
柏叶四下张望一眼,这一路行来,他早就察觉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有两名粗衣男子鬼鬼祟祟朝他们这边望来,见柏叶回头,忙又缩回头去,假装在买东西。
他警惕走到车窗前,“大人,咱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裴洛城眼眸微闪,低声道:“多久了?”
“今日一出刑部大门,不过,据属下这两日观察,此人已经跟着我们好几日了,”
“为何不早说?”
“属下尚无法确定这些人的意图,而且前几日大人一直在府中托病没去上朝,那人就在府外门前转悠,今日属下得到一个消息,阎六失踪了,”
阎六?
裴洛城凤眼微眯,细细回索,阎六不就是当初那个揭发韩林案的人吗?前些日子听说他母亲去世,按理应回乡丁忧三年,可他却找到主事,说是家乡已无其他亲人,等他把母亲送回老家入土为安,还是想尽快回来任职。
此事,他尚有些印象。
为了阎六安全,他曾加派人手暗中护送她回乡,没想到回京路上竟然失踪。
“可有找到他下落?”
“没有,大人派去的人回来说,阎六回京途中在一家客栈落了脚,不知为何,他夜半悄悄去了附近小树林。等他们赶到时,小河边只剩脱掉的衣衫和靴子,人不见了。于是他们快马加鞭赶回把消息报知大人,”
看来,阎六已是凶多吉少了。
柏叶分析没错,只怕那些人已经从韩林口中撬出他们想要得到的,眼下已不是怀疑,想来他们已经准备对自己下手了。
裴洛城静默了片刻,面上不见一丝慌乱,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他正想着,江陵回来了。
她眼圈微红,手里还拿着一封信,“阿宽走了,这是他临走时托悦来客栈老板娘留给我的,”
裴洛城愣了一下,这几日他浑浑噩噩没有休息好,一时竟记不得这人是谁。
见他面露疑惑,江陵为他解释道:“就是之前水云间的伙计,当初就是他待丽华姑娘传信骗我半山亭,后来他心里愧疚,觉得无颜见我,于是就离开了,”
江陵眼底闪现一丝遗憾,“其实,我曾有意将手艺传给他……上一次得知他离开上京,虽然生气,但还是觉得有些遗憾,没想到这一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形,”
“别难过了,”裴洛城眉宇轻展,看着她,问道,“你叔父这次来找你,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陵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把江蓉琪的事大致说一下。
“据我所知,林仲卿他人现在已经在绥安,”
“他竟然去了绥安?你都没看到方才二叔父气得脸都青了,杀了林仲卿的心都有,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发火!”
“眼下也不知道二姐姐在家怎么样了,当初我就劝她,”不知想到什么,江陵突然停住,摆了摆手,“算了,不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这个林仲卿。若是让我碰到他,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他此次赶赴绥安,实则是因为绥安县男爵夫妇膝下无子,此番伯爵府也算是把林仲卿过继给他们做儿子。但前提是要将男爵夫人侄女娶进门做正妻,”
什么!
江陵一激动猛地站起来,一不小心头磕到车舆顶棚,她摸了摸头,也顾不得疼痛看向大人,“那可怎么办才好,如今二姐姐已经有了身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