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 飞鹰断翅, 郑旺妖言案也结案了。
这一切的变数, 居然源自一个来自乾鱼胡同的小寡妇。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踏上了客船甲板, 黏腻的血液已经半凝固了,踩在上面都沾鞋底,走的吱吱作响。
走到最底层的货仓,手下心腹来报:“大人,尸首已经清点完毕,没有发现阿茹娜和阿茹歌姐弟,他们应该走的不是这条路。郑旺已经找到了,藏在酒桶里头,他被人喂了药,现在还是昏迷状态。”
牟斌说道:“知道了,带我下去。”
为了找这个烂人,锦衣卫折了二十七员精兵!
牟斌走到酒桶前,一脚踢翻了酒桶,里头的人咕噜滚了出来,一身酒臭和体臭味。
郑旺就像一滩烂泥似的摊开四肢,毫无知觉。
这个混账东西!差点动摇了我大明国本!
牟斌无比嫌恶的看着脚下的这堆“烂泥”。虽然很讨厌,但是牟斌也不得不承认,太子和郑旺眉目之间有一点点神似。
当年,就不该一时心软,觉得一入宫门深似海,没有必要斩草除根,去杀掉一个酒鬼……幸好,现在后悔还来的及。
“开始行动。”牟斌打了个指响,手下熟练的脱下了郑旺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
又把自己刚刚脱下来的一套锦衣卫的软甲穿在了郑旺身上。
中等身材,皮肤黝黑,除了相貌,手下和郑旺非常相似。
牟斌说道:“我看看你的脸。”
手下走到了牟斌跟前。
牟斌问:“你是谁?”
手下说道:“来自郑村的郑旺。”
牟斌问:“你犯了什么罪?”
手下说道:“四处散播太子出生的谣言,说我是他外公。”
牟斌问:“是谁要你散播谣言的?”
手下说道:“小王子的奸细,是他们说我是太子的外公,说我女儿玉女进宫当了婢女,生了皇上唯一的儿子,但一直没有名分。我得叫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此事,逼皇帝给我女儿一个名分,封个贵妃什么,我就父凭女贵,当皇帝的老丈人。”
牟斌点点头,说道:“从此以后,你就是郑旺,你会在诏狱住着,不过你放心,诏狱保证你住的舒舒服服的,等将来风头过了,会把你放出来,你继续演郑旺,演到‘死’为止。”
手下说道:“是,我的命本就是大人给的,大人说我是谁,我就是谁。”
牟斌说道:“我信你,只是你的这张脸会露馅,需要吃点苦头。”
手下说道:“大人放心,我明白,我能忍。大人,永别了,从此以后,世上再无黄忠,只有郑旺。”
牟斌拍了拍手下的肩膀,走到了船舱门口。
不一会,轰的一声巨响,把货仓舱门都炸开了!
“牟大人!”锦衣卫们赶紧冲过去,看见一股黑烟之中,一个血淋淋的、穿着锦衣卫盔甲的尸体趴在牟斌身上,将他牢牢保护着。
“黄忠!”牟斌摇晃着被炸得面目模糊的尸首,“你又救了我的命啊!该死的奸细,居然在酒桶里藏了火/药!”
锦衣卫从货仓里把炸得毁了容的郑旺抬出来了,说道:“牟大人,郑旺还有气。”
牟斌吼道:“不惜一切代价救他!他不能死!老天爷啊,为什么死都不是这个混账!”
李代桃僵,真的郑旺成了勇敢救牟大人的黄忠,以军礼下葬。
黄忠成了郑旺,经过抢救后保住一条“狗命”,被投入锦衣卫诏狱,等候御审。
就这样,郑旺妖言案由此告破,就等着弘治皇帝亲自御审判决了。
北顶。
得知牟斌抓住了罪魁祸首郑旺凯旋归来,陶朱兴奋的跳起来,乐颠颠的跑到陆善柔的袇房报喜,“……我要回宫听御审去了!”
陆善柔依然虚弱,但每天可以走个几百步,且不用旁人搀扶了,她歪靠在庭院的太师椅上看寒江独钓新出的《诸公案》第九卷 ,磕着凤姐刚炒出来的、香喷喷的南瓜子,心不在焉的说道:“你去吧。”
麦穗就坐在陆善柔旁边的小杌子上,像个小松鼠似的左右开弓嗑南瓜子,速度起码是陆善柔的三倍。
麦穗是个阉人,年纪小,长的又漂亮,赏心悦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所以陆善柔容许他坐的近,换成陶朱就不行了。
被冷落的陶朱白了麦穗一眼: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陶朱说道:“虽然郑旺是牟斌抓回来的,但是陆宜人也功不可没,我会在父皇面前——”
“不要!不要提我,千万不要提我。”陆善柔连忙阻止,“掺和军国大事的下场,你现在已经看到了,我差点被毒得不能自理,我只想破破案,写写书,天长日久的生活。”
陶朱咬牙切齿,“都是阿茹娜害得你,但这回阿茹娜和阿茹歌兄妹没和他们一起走,让他们两个跑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督促锦衣卫好好查一查这对兄妹,将来一定为你报仇!”
阿茹娜是陆善柔遇到过罕见的劲敌,现在他们兄妹跑了,他们两个人的相貌已经由锦衣卫的画师画了好几百张,全国通缉捉拿,说不定就从此回鞑靼部落,不再踏入中原半步,锦衣卫的手能伸到那里去?
所以陆善柔对此不抱期望,敷衍道:“好啊,我等你的好消息。”
麦穗赶紧抓了两把南瓜子放进荷包里,和陶朱一起往紫禁城方向赶去。
黄昏时,霞光万丈,魏崔城披着一身晚霞来到北顶。
自从陆善柔可以独自行走了,魏崔城每天都要去紫禁城和宣武门两处的象房转一圈,喂一喂大象,然后下午又赶回北顶,先去附近的似家客栈洗个澡,去掉一身异味,然后来袇房看望陆善柔。
每天都是这么奔波,乐此不疲。
魏崔城今天格外高兴,说道:“你知道吗,飞燕好像怀孕了。”
现在魏崔城已经省去了“陆宜人”的尊称,直接说“你你我我”,看来离“卿卿我我”的称呼也不远了。
闻言,陆善柔差点被南瓜籽呛到了。“咳咳,飞燕是谁?”
这是那个狐狸精?居然比我更早看中了小白兔?
魏崔城高兴得眉飞色舞,“飞燕当然是我喂的大象啊,七年前它刚刚被象奴从云南运过来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不能活,瘦的皮包骨头,它太瘦了,我就给她取名飞燕,传说赵飞燕很瘦嘛。”
“后来我慢慢照顾她,她终于养好了身体,成为一头威风的大象,上朝的时候也很乖,从不调皮捣蛋。现在她肚子变大了,似乎有了小象宝宝。你不知道,象房已经有五十来年没有生出过小象了!”
原来是大象啊!陆善柔笑道:“那说明你有本事,大象喂的好啊。”
又被赞美和肯定,魏崔城心花路放,今天他向干爹牟斌禀告这个好消息时,干爹只是嗯了一声,头都没抬,忙着准备皇帝御审,觉得这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只有陆善柔能够分享我的喜悦。
她懂我。
陆善柔此时并非虚情假意的夸赞,她是真的为魏崔城高兴,他做着喜欢做的事情,还做出了成绩,难道这都不值得高兴吗?
就像她少女时期痴迷跟随父亲查案,每破获一个案子,她也高兴的不得了,迫不及待的和人分享,但是旁人大多不感兴趣,觉得她不务正业,不学管家理事、打理钱财等庶务,一个女人又不能当官,搞这些东西做什么。
可她就是喜欢啊。
陆善柔说道:“我还没见过大象呢,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的飞燕?”
魏崔城见她有兴趣,越发兴奋了,坐在了太师椅下方的小杌子上——也就是刚才麦穗坐的位置,就靠在陆善柔身边,说道:
“我每个月都会给两个象房的大象调休轮班,都是在晚上宵禁的时候进行,街上没有人,只有大象招摇过市,很有趣的,到时候你身体好了,我就带你一起。”
陆善柔说道:“一言为定。”
魏崔城说道:“决不食言。”这种约定……好像山盟海誓啊!
魏崔城心猿意马的乱想,陆善柔继续嗑着南瓜子看《诸公案》。
魏崔城一见《诸公案》,脑子就立刻出现“情敌”寒江独钓,情绪一下子就跌落到谷底了。
陆善柔突然一滞,“哎呀,不好意思,一片南瓜子落在你身上了。”
“那里?”魏崔城拍着两肩。
“在这里,别动,一动就会掉进你的衣服里头。”陆善柔一边说,一边伸手往魏崔城的后颈摸过去。
魏崔城只觉得一股舒爽从颈部传到脊椎,一直爽到脚底板,整个身子都颤栗了。
其实魏崔城身上什么都没有,陆善柔亮出早就夹在手指缝里的南瓜子,“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陆善柔的开门三件事,查案,写书,撩小白兔。
第37章 紫禁城宣判妖言案,斩五人挂出六个头
北顶的小仙姑送来了食盒,凤姐摆了饭,去叫陆善柔和魏崔城来吃。
然后看到魏崔城坐在小杌子上, 痴痴的看着陆善柔看书。
那目光, 比夏夜的微风还柔软。
凤姐知趣的没有出声,走了,反正是夏天,饭菜凉的慢, 等会再叫他们吃饭吧!
紫禁城,陶朱和麦穗进了宫,两人早就相看两厌, 但必须先去见弘治帝才能分开。
弘治帝见独子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很满意,说道:“麦穗, 你做的很好,下去领赏吧。”
麦穗行了礼, “奴婢告退。”
都不屑看陶朱一眼,一拍两散, 麻溜的走了。
弘治帝赐了座, 问儿子:“这次在外历练, 有什么心得吗?”意思是你的“找外公”闹剧玩够了没。
陶朱说道:“是儿臣无知, 很多事情是儿臣想的太简单了。”意思是我知道错了, 是敌国奸细利用我的身世大做文章,制造混乱, 离间皇室, 让我们互相猜疑。
都是聪明人, 且身在天家, 大部分话都不会放在明面上说,要保持体面。
解开了独子的心结,弘治帝说道:“换身衣服,去给你母后请安吧,金太夫人这些日子也很挂念你,去看看老人家。”
以往皇帝住乾清宫,皇后住坤宁宫,夫妻分居,弘治帝效仿民间夫妻,两口子一直亲亲热热的住在一起,所以陶朱很快在后殿见到了正在做女红的张皇后。
张皇后正在给弘治帝做一双新鞋。
金太夫人见到外孙来了,连忙把他拉到怀里,从头摸到脚,“快十天不见你了,好像长高一些。”
又对皇后说道:“这双手就没怎么闲过,总是给皇上做这做那的,得空给太子也做一双。我替你糊鞋底,这些活计我都做过。”
陶朱忙道:“外孙惶恐,怎能劳烦母后和外祖母劳累伤神。”
张皇后手里的针线上下翻飞,说道:“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鞋子顶多穿一个月就小了,还不够我费神的。太子,明年你外祖母六十岁大寿,俗话说,六十一道坎就到,对老人家是一道难过的坎,你去抄一遍《金刚经》,为你外祖母消灾祈福。”
金太夫人忙道:“这如何使得!太子是真龙之子,太子为我抄经,真是折杀我了。”
陶朱不想抄经,抄经好无聊,《金刚经》五千多个大字呢,得抄好几天!一笔出错,就得重来一遍!
但是张皇后坚持要陶朱抄经,“太子是龙子,也是母亲的外孙,这是他一片孝心,如何使不得?太子,纸笔已经摆好了,去抄吧。”
我还要去听父皇御审郑旺啊!陶朱心里一万个不乐意,但张皇后下令了,他只得去做。
陶朱抄经的时候,金太夫人和张皇后拉家常,“……皇后的表弟,金荣你还记得吧?”
嗯?抄经的陶朱拉长了耳朵细听。这不是和李兆先打架的家伙吗?芳草院李兆先之死,金荣还当做嫌犯呢。
张皇后将针在头皮上擦了擦,发油滋润了针尖,容易刺破鞋底,说道:“记得啊,从小就不学好的家伙,不是在沧州老家待着吗?”
金太夫人说道:“早就来京城了,整天跟在你弟弟后面忙前忙后的。哦,你弟弟这个月得了一个大胖闺女,你不表示一下?”
“侍妾所生,一个庶女,等到了百岁再赐些礼物吧,嫡庶有别。”张皇后说道:“总要给弟媳面子,否则她弹压不住后院那群狐狸精。”
金太夫人试探着看着女儿的脸色,说道:“金荣被李阁老的家丁打了,说是在教坊司和李阁老的儿子李兆先争风吃醋,后来李兆先……当晚就死了,李阁老把怒气全都冲着金荣撒出来,命家丁把他好一顿打,前天才放金荣回家,你弟弟去看了,说金荣除了一张脸,全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李阁老未免太过分了,这分明不把金家放在眼里。”
听到这里,抄写经书的陶朱笔触一滞,心想,芳草院的事情,谁都不光彩,外祖母在母后面前说出来……不好吧。
张皇后叹道:“母亲,金荣惹谁不好,非要惹李阁老。李阁老和我们张家,还有金家的恩怨,谁人不知?李阁老骨头硬,还蹲过诏狱,那些文人的唾沫堆起来快把张家都淹没,好容易平息下来,现在金家又掺和进去。唉,依我看,李阁老死了独子,人都死了,还追究什么,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金太夫人遂不再提此事。
陶朱继续走笔如龙。
诏狱里,郑旺被火药灼烧得很严重,几乎脱了一层皮,都无法坐起来,御审推迟了,等陶朱抄完《金刚经》,过了好几天,御审才开始。
陶朱静静的坐在一旁听审,郑旺妖言案大体是这样:
郑旺的确卖过女儿,某天在赌场,输了个精光,欠了巷子深香料铺英老板一笔钱,英老板要他还钱,他说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英老板说眼前滔天的富贵摆在你面前,你要不要。
郑旺当然说要了!
英老板说他宫里有门路,认识一个姓刘的太监,刘太监说,张皇后身边有个婢女,出身郑村,原本叫做金莲,进宫后改名玉女。
因张皇后生的子女都没站住,就要玉女伺候皇上,借她肚子,生了皇子,这就是当今太子。
郑旺和太监刘山见了面,刘山给了郑旺一些宫里的东西,说是玉女托付他送给父亲的。
郑旺由此确信自己就是太子的外祖父,并大肆宣扬,很多趋炎附势之人送给他贵重的礼物,连仁和长公主的长子齐良也送了。
弘治帝问道:“你把女儿卖掉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相貌早就变了,你怎么确定宫里的玉女就是你的女儿金莲?”
郑旺跪趴在地上说道:“草民女儿小时候出过痘,右肋处有痘疤,后来有一回草民喝了酒,拿着火钳打她,把她的脊背烫伤了一块皮肉,人会长变,烫伤和痘疤不会消失。”
弘治帝说道:“传玉女。”
宫婢玉女带到,有宫廷女医当场验身,说道:“回禀皇上,玉女右肋和脊背皮肤完整,并没有痘疤和烫伤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