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夫人说道:“……后来,你带着礼物来探病,问起了华军医的事情,我就知道你对我起了疑心。”
“可是,我那个时候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很期待你揭穿我的真面目,将我绳之以法。”
“这十年,我真的过的好累,每天都在痛苦悔恨中度过,我连寿宁侯的身都近不了,就像鸡蛋碰石头,怎么杀他呢?还不如让我早点解脱。”
“可是你再也没有找过我,而皇上那边,已经默认了何鼎冤死,寿宁侯被天下人唾骂,这一回,他虽没有死,但是形势和以前不一样了,寿宁侯在走下坡路,我又看到了希望。”
“还有……”郭夫人温柔的摸着小腹,“我发现自己有孕了,就这样折腾,胎儿都好好的。我想起愚公移山的故事,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我还那么年轻,我要看着寿宁侯慢慢走向穷途末路,然后亲手送他归西,即使我做不到,我还有后人,我一定能成功赎罪的。”
“陆善柔,是你带来了这个希望。你明明知道是我,却保持了沉默。”郭夫人擦干了眼泪,说道:
“所以,我觉得应该和你说清楚。你值得信任。”
陆善柔苦笑道:“我好容易放下了破案的执念,你偏偏告诉我这些。从即刻起,我会将这些忘记,你还是以前的郭夫人。我们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短暂相逢,各奔东西,不过,我还是期待以后能够听到你得偿所愿的好消息。”
因陶朱已经和亲舅舅寿宁侯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寿宁侯走向没落是注定的事情,到时候,墙倒众人推,郭夫人会是出力最多的那个人。
再想想郭夫人现在的状态,正是何鼎希望的那样,过好自己的日子,看开一些。
如果对手实在太强大了,慢慢的熬死对方,何尝不是一种策略呢?
再后来,事情的发展,正如郭夫人所期待的那样,寿宁侯走向没落。
先是弘治帝薨了,太子朱厚照(也就是陶朱)继位,这就是正德皇帝。
没过几年,正德皇帝得知了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自己的身世,他的生母其实就是郑旺之女,被当成生育工具,为弘治帝绵延皇嗣,而且早就死在紫禁城里的一口枯井中。
正德皇帝由此和嫡母张太后彻底离心离德,情感淡漠,并且搬到了豹房居住,母子一年都见不了几次面。
甚至,因生母惨死的阴影,和母族张家人贪婪无耻的索取,让正德皇帝极其排斥生育,决定断绝他这一脉的皇嗣!
他从来不和皇后以及受过正规册封的妃子们睡觉,在他看来,这些女人都是嫡母张太后为了让他当生育工具,绵延子嗣,生下孙子继续被张家人吸血,给张家人当靠山,永享富贵。
不,我已经受够了,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但我可以不让我的后代也受这种痛苦。
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呢?我就是要断子绝孙!哪怕家里真的有皇位继承,我也不要生孩子。
反正朱家人那么多,谁当皇帝都一样。
其实皇位又何尝不是一种诅咒呢?
陶朱后来和曹操的爱好一样,只喜欢和别人的老婆或者寡妇睡觉,甚至娼妓出身的也可以!
如此一来,即使女人们怀孕,孩子也出生不明,不会计入皇嗣。
正德皇帝对张太后的淡漠,和拒绝延续皇嗣的行为,彻底放张家人没有了依靠,在整个正德朝十六年里,张家人没有敢再作大妖。
十六年后,正德皇帝薨逝,没有子嗣,遗诏要堂弟朱厚熜继位,这就是嘉靖皇帝。
嘉靖皇帝和张家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清算起张家人,真是丝毫不手软。
嘉靖皇帝坐稳了皇位之后,就不用看张太后脸色了,不仅将张太后做主选的皇后废了后位,后来还将寿宁侯下了狱,寿宁侯余生都在监狱里度过,无论张太后如何为弟弟求情,嘉靖帝都不为动。
此时郭夫人的后代已经是刑部的主事了,正管着刑狱。
郭夫人交代后人:“要寿宁侯在监狱里吃点苦,但是不能折磨死他,来日方长,一点点的消磨他的尊严和心气神,痛苦的活着。”
于是乎,寿宁侯坐了十几年牢都没有死,天天被折磨,折辱,活的像行尸走肉。
后来,张太后薨了。
某天,郭夫人来探望寿宁侯,她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封君了,因腰部有旧伤,背有些驼,杵着拐,但眼睛依然很亮。
而寿宁侯头顶的头发早就凸没了,目光浑浊,骨头外只蒙着一张皮。
“寿宁侯,你还认识我吗?”郭夫人问道。
寿宁侯摇头,“我得了白内障好几年了,什么都看不清。”
郭夫人问:“你还记得小蝶吗?被你摸过手的那个小宫女。”
寿宁侯大惊,“是你!你还没死!”
郭夫人幽幽说道:“你不死,我怎么敢死呢?我因一时的软弱,一辈子受到良心的折磨,不复仇就不能赎罪,我怎么有脸去地下见何鼎?”
提到何鼎,寿宁侯吓得瑟瑟发抖。
郭夫人说道:“听华军医说,何鼎受了很多酷刑,最后致他死亡的,是开加官的大刑,有多么痛苦,还请寿宁侯亲自体验一下。”
寿宁侯被绑在木板上,一张桑皮纸贴住面部,在上面浇水,一边浇,一边贴新纸,一层又一层,直到寿宁侯窒息而死。
寿宁侯咽气了。
郭夫人取出一个小葫芦,她倒出里头温热的糖稀,封住了寿宁侯的七窍。
这一场漫长的复仇,跨越了快五十年,终于完成了。
郭夫人杵着拐,来到了何鼎坟前,她每年都来祭扫,坟墓旁有一颗青松,她年轻的时候,青松只到她的腰间,现在已经亭亭如盖,可以为她遮风挡雨了。
完成心愿之后,郭夫人头发已经全白了,就像一窝银丝,她摆上祭品,上了三炷香,说道:“虽然你原谅了我,但是我终生都不能原谅自己,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郭夫人服了药,静静的迎来了死亡。
直到死亡来临,她终于释然一笑。
一只蝴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小蝶的一生,尘埃落定。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给各位看官们交代完《大明女侦探》第五案之解连环的最终结局,本书不会再表。
书归正传。话说郭夫人自爆身份后,陆善柔亲自送她上马车,郭佳嘉看到妻子眼睛红红的,说道:“我们来辞行,你怎么哭了?”
郭夫人神色如常,说道:“孕妇喜怒无常,有什么稀奇,时辰不早,我们走吧。”
陆善柔和魏崔城目送着马车在雪地消失,这才回去。
陆善柔问未婚夫:“你和郭佳嘉聊了些什么?”
魏崔城说道:“没什么,就是寒暄客套,基本上都是他在找话说,我就嗯嗯嗯。不过,他问了我一件事,我觉得有点突兀。”
“什么事?”陆善柔问。
魏崔城说道:“就是干萝卜咸菜那事,他问我,那天要两个锦衣卫小旗去他家里要的咸菜,味道如何,跟第一坛咸菜比起来怎么样。”
“啊?”陆善柔心头一紧,“你怎么回答的?”
陆善柔差点忘记了,郭佳嘉以前是斥候营的啊,做间谍打听消息的人,即使十年不干这一行了,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呢,警惕并没有完全消失。
郭佳嘉一定对郭夫人有了怀疑。
魏崔城说道:“我还能怎么说,人家郭夫人辛辛苦苦亲手做出来的,好吃不好吃,心意在那里了。我就说味道很好啊,跟第一坛一样,我们都很喜欢。”
陆善柔忙问:“郭佳嘉相信了?”
魏崔城说道:“我这个人寡言少语,个性耿直,从不说谎,郭佳嘉晓得我的性格,他肯定相信啊。”
这傻兔子,傻兔有好运。陆善柔一听,松了一口气,瞅着四处无人,抱着魏崔城啾啾就是两口。
魏崔城说道:“我买了玉泉山的泉水,放了一夜,冻成冰块,存储在冰窖里,你要不要去冰窖……看一看。”
“去啊,现在就去。”陆善柔拉着魏崔城就往后花园地窖跑去。
今天吃冰煮兔肉!
陆善柔和魏崔城都盼着这个冬天赶紧过去,因为明年春天他们才能成婚。
尤其是魏崔城,几乎是数着手指头过日子,把手指数了几十遍后,春天终于来了,婚期的脚步近了。
天气转暖,屋顶的雪融化了,院子里的梧桐树开始冒出新芽,书房全部换了贝壳打磨的明窗之后,更加透亮,陆善柔伏案疾书,终于把《陆公案》第四卷 最后一个章回写完。
“本卷完。”写下最后三个字,陆善柔把笔搁在笔架山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新书的第一个读者肯定是魏崔城,只不过此时天色尚早,他在象房还没回来。
凤姐今天又跟着温嬷嬷出去当搂腰的了(注:就是助产士),女人生孩子,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现在家里只有陆善柔一个人,满心欢喜,无人一起庆祝。
陆善柔正遗憾着,有人敲响了院门。
准确的说,应该是锤门。
如鼓点般的锤击之声,把门板震得咚咚响,还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叫骂声:
“陆善柔!你这个毒妇!杀了我儿子!不守妇道!不守贞洁!装模作样去出家,出家变出嫁!现在又攀上高枝,要三嫁了,我就没见过你这种厚颜无耻的女人!”
听声音,很熟悉,正是她第一个婆婆,陈夫人,想要陆善柔在陈家守一辈子寡,把她变成贞节牌坊。
作者有话说:
第五案解连环完结,第六案开始了。
📖 第六案:翻旧账 📖
第111章 嫁秀才婆家现原形,为自由辣手摧前夫
陆善柔喜欢及时行乐。对于那些不开心的过去,她很少回想。
比如第一个前夫,以及第二个前夫……
排排坐, 按照先来后到的规则, 各位看官先听舟讲第一个前夫吧。
第一个前夫姓陈,这个人不值得舟费心费力给他取名字,就称呼他为陈姑爷吧。
陈姑爷出身言情书网,祖上出过翰林, 父亲才华一般,止步于秀才,家境殷实, 有大宅有田有地有铺子, 不用担心家计,和陆青天是同窗好友。
陈姑爷算是陆青天看着长大的, 觉得知根知底,就定了这门亲事。
陈姑爷十四岁就中了秀才, 长得清秀斯文,若好好装扮一番, 是个翩翩公子。
两人见过几次面——当然都是在有家人的陪同之下, 那时候的陆善柔和现在一样, 都喜欢长的好看的, 对陈姑爷印象不错, 反正都是要嫁人的,嫁给这个人应该不赖, 睁着眼睛能够睡下去。
后来, 陆家灭门, 陆善柔生命垂危, 陆家族人乘机吃绝户,陆善柔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争回了母亲的嫁妆。
但是在那个时候,陈家并没有积极帮助陆善柔争夺家产,理由是无论陆善柔是否有嫁妆,陈家都会履行婚约,陈家有钱,不在乎陆善柔的嫁妆。
听起来很光明磊落吧?
但温嬷嬷那时候就觉得不舒服,说道:“女人家若没有钱财傍身,只能依附于人,手心朝上向男人或者公婆要钱花,是要低头的。那有花自己的钱痛快?这么简单的道理,陈家人难道没有一个明白人?依我看,陈家人就是怕事,不敢替你出头!”
不过,婚约早就定了,陈姑爷无可挑剔,陆善柔那时候刚失去家人,渴望拥有自己的新家,就没有把这些不快放在心上,三年孝期满,陆善柔带着丰厚的嫁妆嫁到了陈家。
嫁过去之后,真正过起了日子,陆善柔就发现不对。
首先是住所,两人订婚后,陆青天夫妻和陈家商量过,小夫妻成亲之后,就在陈姑爷读书的府学附近或租、或买一座小院,让他们夫妻单独住在那里。
一来是方便陈姑爷读书,二来是府学离澄清坊乾鱼胡同不算远,方便陆善柔随时回娘家看看、坐一坐,毕竟陆善柔是他们最宠爱的女儿,有些舍不得。
这些陈家人都答应了。
可是陆善柔和陈姑爷成亲后,两人就一直住在祖屋里,且陈姑爷在成亲之后就回府学读书了,依然和府学同窗们住在一起,留下陆善柔独守空房。
陆善柔并不怕一个人,但是她很讨厌和大家族住在一起啊!
什么兄弟、妹妹、妯娌、婶娘、伯母等等,住在祖屋里的亲戚有二十多个,这还不包括没有成年的小孩子。
陆善柔把以前家里商议去府学附近住的事情重提了。
但是陈姑爷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你娘家已经没人了,你去和谁走动呢?还是在家里陪陪母亲、婶娘、还有妹妹她们说说话吧,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陆善柔自由散漫惯了,无法融入大家族,她就时常以烧香祈福的名义,去北顶找闺中好友文虚仙姑。
陆善柔经常在北顶一住就是好几天,直到陈姑爷去接她。
有一天,陆善柔又要出门,被婆婆陈夫人的侍女叫住了,说陈夫人身体不舒服。
陆善柔说道:“请大夫没有?”
侍女说道:“已经派人去请了。”
陆善柔又问:“去府学告诉大少爷没有?”
侍女说道:“夫人说不要影响大少爷读书,只需少夫人侍疾即可。”
陆善柔就转道去了陈夫人房里,寻医问药,无比妥帖。
后来,陈夫人病愈,陆善柔再次去北顶,侍女又拦下她,说陈夫人又病了。
陆善柔去问陈夫人:“母亲那里不舒服?”
陈夫人说道:“我的心不舒服。”
陆善柔问:“请了大夫没有?”
陈夫人说道:“不用,有你这个好媳妇陪着我就行了。”
所谓陪,就是立规矩。
吃饭的时候站在旁边布菜、想要穿她亲手做的鞋袜等等。
陈夫人喜欢把她带出去应酬做客,就像炫耀一件完美的饰品一样,说“她就是陆青天的女儿,灭门案唯一的幸存者,她虽成了孤女,但是我们家依然履行了婚约……”
陆善柔灭门的痛苦,居然成为陈家人的“勋章”!
可笑不可笑?
但事实就是如此,陈家人在消费着陆家灭门的悲剧,就连陆青天昔日的同窗好友陈老爷子也在酒桌上频频洒泪:
“陆青天托孤,我岂能违背誓言?把这个儿媳妇当佛一样在家里供着……”
在一个宴会上,陆善柔再也受不了,当场吐了!
实在太恶心了!
陈夫人脸色很难看,周围人打趣说:“哟,这是喜事将至吧。”
后来请了大夫把脉,“恭喜少夫人,是喜脉。”
孕妇情绪起伏不定,陆善柔当场就哭了,感激新生命的到来,她心想着:在婆家,我是“受他家施舍”的外人,娘家已经没有人了。
那么,我生下的孩子有一半陆家人的血脉,至少孩子是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