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温心中欣然,只盼着此时姜敏快做决定。
她面带微笑,甚至愿意帮他们去跑腿儿退款。这个闲事儿,她管定了!
眼看着就要有了结果。
偏偏这时,“做。”床上传来有气无力的一声。
屋子里嚷嚷吵吵的两个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小温,死在他的手术台上,我也要做。我签字了。”隔着眼皮,里面的眼瞳动了动,声音很弱,气息不稳。
但话,他说清楚了。
正在这时,房门被缓缓拉开。
“如果有顾虑,可以公开手术。”众人身后的傅主任一身白大褂飒爽无羁,声音清冽。
“公开手术?!”不止俞温,姜敏,就连在场的医生护士们都在这一瞬惊若寒蝉,空气凝固。
不过两分钟。
泸医大的老院长领着几个有头衔的教授主任一起赶了过来。
俞温插不上嘴,她拼命地摇着头,用眼神在恳求他,“别,别接!别公开!”她快要站不稳了。
“傅医生,胰腺癌三期切除手术在全国还没有过一例公开。不如我们从长计议……”
“如果傅医生愿意公开,我们泸医大自然全力支持。这可是全国第一例啊!”旁边的老主任生怕少了这样一个机会,赶紧补充了句。
泸医大作为全国标榜的龙头三甲医院,公开第一台胰腺癌晚期手术,这无疑是一个医院取得信任的好机会,作为院长不可能拒绝。
然而,站在医师的角度,名声鹤起时,如果有风险的手术都会选择避而远之。就算不得不接,也尽量低调,不可能愿意公开。
所以,傅欣书的决定瞬间让在场所有人震撼。
“不用商量,我可以。看看患者意见吧。”傅主任手上拿着病案夹子,一心不乱地查看着患者的手术前指标,声音淡淡的,看不到任何情绪。
患者都是愿意公开的,更何况他们还是有这么大的疑虑和顾虑,自然当场答应。
屋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暂时进了会议厅。
随即,加上京市一院,海城的顾教授也跟着远程参加了讨论。
这次公开手术,对患者,对泸医大,甚至往大了说,对国家肿瘤切除术的推进都无疑是一个亮牌标榜。
然而,如果失败了,就算不夸张到身败名裂,恐怕傅主任再难立足泸医大。
一直在电视会议里叫嚣着,扯着脖颈筋,反对最激烈的人是顾教授。
理由很简单,这台手术的结果五五分,在场人都懂,已经显而易见。
五分,患者当场在手术台上撒手尘寰,手术结束;
另外五分,存活率太低,假以时日,患者还是会离开。
这样一台手术,公开了,对执刀医师的傅欣书没有任何好处。
至于,见证奇迹,几率几乎是零……只不过,绝对的话,没有人愿意说出口而已。
“第二天,小傅还有一场国际观摩的胎儿心脏修复手术,休息不好,时间上不合理!”顾教授把能想到的理由都用上了。
他一遍遍面红耳赤,喊得嗓子都已嘶哑。
因为记得当年的杨洛斌,记得当年傅欣书导师的失败,他不在乎那些虚名,他只是在极力护着一个好医生。
然而,最终的决定权掌握在傅欣书手上。
他连半分犹豫都没有,果决到令众人钦服。
“可以公开,我没问题。”简单的一句话,淡然而决绝。
现场二十几名主任教授,不胜唏嘘。
没有人再去置疑。偏偏顾教授还要再说话,被他打断了。
“出了问题,我承担所有责任。”他站在中间,凛然浩瀚中只有平淡的一句承诺。
这时,这种担当不是浮夸,因为简单,才会落地有声,铿锵有力。
一个钟头的激烈讨论之后,公开手术的事儿最终正式定了下来。
然而此时,会议室外面的俞温还不知道结果,她双手合十,忍着泪水,只希望息事宁人。
她万万没想到,她试图阻拦的手术竟然愈演愈烈,成了众人瞩目的一台公开手术。
第58章
知道了结果, 如晴天霹雳。
俞温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泸医大的,仿佛行尸走肉。
公开手术, 她只见过生个娃娃, 搞个美容,顶多切个阑尾炎……都是结果预知,喜闻乐见的手术。
胰腺癌晚期――走到酒店大堂, 她突然又折了回去。
一路上奔跑, 让堵在路上的出租车司机望尘莫及。
回到泸医大,俞温已经满脸汗水淋漓,头发凌乱贴在脸上,快步踏进住院部, 擦肩路过白大褂英姿飒爽的傅主任,她仿佛不认识。
傅欣书被泸医大一圈人围着,都在讨论明天手术公开的事儿, 他刚刚转过身,俞温已经消失在了走廊里。
俞温一把拉开了李季强的病房门。
刚好这会儿熙熙攘攘的人群离开, 姜敏和李季刚也跟着出去办理手续,屋里没有其他人。
“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俞温把身后的门拉上,声音颤抖起来。
床上的人没有回声, 只有一只手立了起来, 示意她, 他在听。
“好, 那你给我听好了。”俞温一路跑进来,心情来不及收拾, 先喘了几口气。
“你明天好好活着, 咬牙挺过来,你听明白了吗?”她气势汹汹地言语冰冷。
明明年幼时, 心中曾不止一次希望这个人去死。可她现在呐喊的却是让他咬着牙别死!
俞温说着说着,眼角还是顺出来了两行温热的泪,流下来挂在嘴角边,好咸好涩。
“你要是敢死在手术台上,我就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就……”挖了你的墓这种狠话,已经在战栗的俞温说不出口。
“嗯。”低哑一声,床上的人气息很弱。
话语有些断续,夹着微弱的气息,他一句句回应着,“小温,挺过来。我尽力……”
“你怎么进来的?!我草你奶奶的……”
俞温一抬手直接抓住了身后姜敏要撒泼抡过来的手腕。
她冷笑一声,松开了手,根本没再多看她一眼,已经离开了这窒息的病房。
来到泸市,没有一件事在她的掌控预料之内,绝望无力,但又不能在这个时候临阵脱逃。
毕竟答应过他:晚上回去等他吃饭。
如此一件小事。
整个泸医大的领导班子都在为第二天的公开手术做准备,甚至还有人联系了电视台……
她是个无人问津的研修医,时间空间相对自由。
坐在顾教授引荐的一张小桌子上,默默查阅着泸医大过去的胰腺癌手术病案。
一年下来,近两千例,远远高于京市一院,这在全国已经是绝对的数一不用数二。
然而,其中1488例都是早期手术,三期手术只有两例,一例当天在手术台上留下遗憾,另一例术后胰瘘,三天后离世。
俞温的眼睛花了,被泪水遮花了。
她这是来这里做了些什么?!
不知不觉间,周围的医生开始换班。
俞温不争气地擦了把眼睛,去洗了把脸,才故作潇洒地重新走开。
初夏的泸市,傍晚时分跟海城有天壤之别,哪儿哪儿都是人。
俞温没在医院门口徘徊,先跑回了酒店,等在大堂里。
看见傅主任迈进酒店大堂的那一刻,她主动迎了上去。
“饿了。”这是第一句话。手术的事儿,她一句没提。
“哦。”他哑声笑笑。
打量着她一身黑色裙子被她穿出来网球裙的感觉,几处汗渍,额角上还黏着几缕发丝,清纯灵动。
跟昨天那个浓妆粉黛,脸上精雕细琢的女人辩若两人。
“你笑什么?”俞温走过来催了句,抬眸对着他,“去吃饭啊。”
难得看见她这么积极,“你想好吃什么了?”
“沈奕安订了地方,是家法式,他正赶着过来。”他走过来战在了她的对面,正要坐下,被她拉住了胳膊。
“别坐了,先吃上吧。不用排队。”俞温已经把人扯了起来。
吃一顿法国大餐,太费时间,她半分钟都不想再等沈奕安。
至少,今晚的饭店,她要做主。
十分钟之后。
沈奕安坐在两个人对面,守着一碗拉面拿出来了手机,“我让若u别过来了吧。等她过来,面都吃完了。”
“不是,傅哥,小俞大老远过来看你,你再怎么忙。就至于吃顿拉面。还好意思说是我请客,我脸上挂不住……”
“你的面要糗了。”傅欣书淡然一笑,安安静静吃着他的面。
“小俞,明晚他没空,我带出去。他这脑子……”
“我喜欢吃面。”俞温吸溜吸溜吃得很急,带着声响,冲着沈奕安憨憨笑笑。仿佛她的面是碗绝品。
“傅哥,你……”你可真能图省事儿,酒店里吃碗面,活该追不上老婆!
一向插科打诨最在行的沈大律师被两个人整的不会了,他掰开方便筷子,干脆低头吃起了面。
吃完一碗面,才七点半,俞温擦了把嘴,“我们回去吧。”
趁着她去洗手间的功夫,沈奕安按住了太阳穴,“傅哥,如果不是跟你做兄弟二十年了,还以为你们这如胶似漆的,是急着回房干事儿……”
“没事儿你早点儿回去吧。说了你也不懂。别在面店里坐着了。”看见身后俞温已经回来,“今晚谢谢你的面。”
谢谢他的面?!沈奕安被他不远不近清清淡淡几句话,整的真要不懂了。
但当着俞温,也不好多说,“那我周末再过来。你们休息。”别的看不懂,俞温的逐客令他还是识趣的,转身已经走人。
“就这么急着跟我回房间?沈奕安也是跨了半个泸市才赶过来。”傅欣书没往电梯去,“去散散步?”
“想回去睡觉。”她铁了心就是要赶紧回去,没别的理由,不能耽误他休息。
她早已不在乎沈奕安怎么想,跟不在乎用什么办法把他拉回去。
“俞温,”他转过身垂眸看着她,进了拉面店的时候,就早已明白了她那份小心翼翼的舍不得。
他没有刻意戳破,既然她没问,他便不去提手术的事儿,白天医院里相遇的事儿。
“吃得太急,陪我走走。”没再商量,他已经径自走出了大堂。
泸市沿江,城市夜景中两两相依,无心赏景的情侣恐怕只有俞温一个。
“以前做学生那会儿,到了期末,你是临阵熬夜抱佛脚那种?”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她聊起了天。
没想到他聊得是做学生那会儿的事儿,虽然毕业好久了,她认真回答,“期末考试,学霸学渣都在临阵磨枪,我不信有什么世外高人。”
他弯了弯嘴角,单手踹在兜里,走过去停在了江边栏杆处,“我还真没做过期末复习。恐怕就是你说的那号世外高人了吧。”
“你可真能给自己贴金。”俞温一天下来都心跳难安,她演不下去了,“手术不是期末考试。这比喻没意义。我虽然没做过,今天翻阅了过去的病案,一台手术得五六个钟头,公开手术更会平添压力,早点儿休息。”
“俞温,别担心。对我来说,手术台就是一次次小考,平常心应对才能正常发挥,能正常发挥就足够了。我从不期许什么超常发挥。”
他手里夹了支烟,但并没点燃,“我明白你的担心,别怕。尽人力,听天命。”
你还知道听天命?!
这两句,俞温听得明白。
果然,他也不是有十二分的把握!
这个时候,责怪他没有任何意义。
“尽人力,嗯。”她轻轻点了点头。
俞温憋着微小的气息只冲着他微微笑了下,“我回房间等你。”把烟点上吧。
她无数次在心里重复着:为什么要接这样一台手术?!到底为什么??
可是,问出来只会给他添堵,她宁愿自己堵着就好。
俞温快跑了几步,抬起胳膊捂住了脸,她至少要在他面前坚强下去。
等傅欣书回到房间,俞温早已洗漱好躺在了床上。
换了套房,主卧的床很宽很大。她没有去小小的次卧。
灯熄了,听见他推开了次卧的门。
她站起身从身后抱住了他,用了几分力气,把人推到了大床上。
“既然是一场小考,我们也跟平时一样,你不许偷偷一个人走开。”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昨晚说话的是他,今晚说话的人换了。
她隔开了半臂的距离,贴在他的身后,“我真的不在乎那个人了。”
“我去找他的时候,我已经能面对他了。”
“嗯。”他低声回了一个字。
“不管明天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在这里等你。”她的声音很好听,没有说的刻意,没有凑过去贴在他的耳边,但却紧张地声音越来越小。
似乎夜里听见了嘶哑低沉的一声哂笑,“晚安。”他依然镇定如常。
翌日。
因为手术公开,她通过顾教授的身份拿到了内部链接。
她在泸医大一间储备室里支起来了电脑,不敢去看大屏幕。
在他面前,她保持了一宿的安静。
但这一宿,她一下都没合过眼睛。
此时,一个人对着电脑屏幕,手术刚刚开始她就哭得满眼泪花。
耳麦里一直是顾教授的声音。
“泸医大院长今天亲自为手术做解说,面对的不只是医疗专业人员,这老头儿十年来没这么紧张过了。”
昨天还极力反对的顾教授,对着屏幕,此时声音也很激动。“今天特配的两名助手,都是泸医大肿瘤科的主治医师。”
三期手术,微创不能对应,会切除甚至涉及五大器官,不是看论文听指导,俞温对着屏幕屏息凝神。
耳麦里一直有陌生的泸医大院长的声音。
“患者生体平稳,指标正常,现在在空肠上段离断,已经把胰颈部切断,正在做淋巴肿瘤清扫……”
顾教授跟俞温单频交流:
“我们国家临床医大多不支持胰腺癌晚期手术,当然有对患者的考虑,手术难度的考虑,风险系数很大,关键存活率不高,愿意接手的医生也不多。
小傅今天的公开如果成功了,不止在泸市,全国范围影响力都很大。会让胰腺癌出国治疗的思维扭转,是一个飞跃的进展。所以泸医大很积极配合。”
这些道理俞温明白,至于成果和影响,她没兴趣。
她盯紧了屏幕里那双手,即使戴着蓝手套,也依然能看到一双手指修长,骨感分明的手。
他的手,可刚可柔,有力而沉稳。
这次傅主任执刀不是腹腔镜下的微创手术,开腹腔后切除的难度在后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