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仪轻哂,悄声和沈鸾道:“果真是裴晏的手下,无趣得很。”
沈鸾皱眉:“你若是不喜欢……”
裴仪撇撇嘴:“罢罢,我如今已和白世安和离,骊山别院也就母妃和紫苏陪着,有这样一人在身边,倒也不至于太乏味。若是有一日我想橼香楼的滴酥鲍罗,还能使唤他下山一趟,比寻常小厮快多了。”
说着,裴仪忽而一笑,“我的事不必急,倒是你的……”
沈鸾气得当场赶人出宫。
……
原以为不过是裴仪的玩笑话,不想掌灯时分,裴仪果真让人送来一个海棠花式的八宝格,上面镶嵌着珠宝玉石,极尽奢侈华丽。
绿萼笑着将八宝格献上:“这是紫苏刚刚送来的,说是三公主吩咐了,此物必要亲自交到姑娘手中,万不可让他人看见……”
话犹未了,那八宝格已让沈鸾夺了去,她面露恐慌。
“这东西,你可曾打开过?”
绿萼一怔,随即摇摇头:“自然是没有的。”
沈鸾如临大敌,绿萼唬了一跳,只当这是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她不安:“姑娘,可是这……”
沈鸾急急将八宝格往身后藏,惶恐不安:“你们、你们都出去。”
思及白天裴仪和自己说的话,沈鸾不放心补上一句,“没我的命令,谁都不许进来。”
绿萼福身退下:“是。”
木扇门轻阖,沈鸾轻手轻脚,踱步至楹花窗下,悄悄往廊檐下望去一眼。
一众宫人垂手侍立,缄默不语。
茯苓和绿萼手提羊角灯,守在殿前台阶上,寸步不离。雨雾茫茫,模糊了二人的声音。
楹花窗轻掩,烛光晃动,四周除了雨声,再无其他。
悄声退回至妆台前,翻箱倒柜好一阵,沈鸾最后还是将八宝格从抽屉的最里处拿出。
八宝格攥在掌心,沈鸾一颗心跳得极快。又是好奇又是羞赧,她双唇紧抿,通透的铜镜映照出沈鸾绯红的脖颈。
雨声淅沥,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八宝格终还是被沈鸾打开了。
一双杏眸半眯,那八宝格远远离着自己,沈鸾只轻轻一瞥,深怕裴仪送来的是什么见不得人得的玩意。
然八宝格打开,落入视线的,却是八个如葡萄大小的银铃。
那铃铛精致,凑近瞧,隐约闻得一股淡淡的的药香。
沈鸾捏起其中一个,放在烛光下细细打量,银铃般无半点棱角,打磨光滑。镂空小孔内,不时有药香袭来。
裴仪白日说,会送来一物,让沈鸾自个先用上,日后成亲,才不会受伤。
银铃在手中晃出声响,沈鸾左看右瞧,都看不出这银铃的妙处。
青纱帐幔层层叠叠,迎风晃动。她榻前倒是也悬挂着一个金铃,不过是为着唤宫人入殿伺候而用。
如今手上这个,莫不是也……
沈鸾踮起脚,径自将这银铃和帐上的金铃比对着瞧。
倏然,那银铃让另外一只手攥住。那只手骨节分明,白净修长。
随之落下的,是裴晏疑惑的声音:“这银铃,卿卿是从何而来的?”
沈鸾唬了一跳,匆忙将那银铃夺回,瞳孔紧缩,满脸惊诧瞪向裴晏。
四目相对,视线落至jsg裴晏手中的八宝格,沈鸾双目瞪圆:“你、你……”
裴晏是何时来的,她怎么一点也没听见动静?
裴晏垂首敛眸,不过一瞬,他立刻晓得这物的用途。
扬眉,裴晏似笑非笑望着沈鸾,若有所思。
沈鸾赶忙为自己澄清:“不是,这个是、这个是我、我……”
语无伦次,沈鸾支支吾吾,脚下踉跄,直直往榻上跌去。
裴晏但笑不语,只垂目看着沈鸾。
那双深沉黑眸染上点点笑意。
刹那,沈鸾后知后觉,这银铃是作何所用。
她双颊犹如泛上晚霞,连连往后退去:“不、不可以,我不行……”
雨声绵绵,裴晏温柔抬起沈鸾下颌,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卿卿这么厉害,有什么不行?”
第一百零六章
云影横波, 芭蕉夜雨。
鸣鸾殿内,时不时有呜咽声发出。
裴晏一身月白色广袖长袍,榻前青纱帐幔层层交叠, 半遮半掩。
贵妃榻上铺着柔软舒适的锦衾,鸣鸾殿的东西, 自然样样都是上乘的, 只可惜那大红宝相花纹枕头,如今却叫沈鸾满脸的泪珠泅湿。
“裴晏, 你浑蛋!”
“我不要你了, 你出去!滚出去!”
纤长眼睫挂着晶莹剔透的泪水,沈鸾一双杏眸水汽氤氲,盈盈如秋水眸子。
无意瞥见那八宝格, 那上面,竟空了大半。
沈鸾触目惊心,震惊不已。
然一想到它们的归处, 顿时又羞赧满脸,恨不得以头抢地。
髻松钗乱, 那双莹润眸子沾染着点点泪珠, 好不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喉结轻滚, 光影照不到的地方,裴晏一双眸子晦暗不明,沉了又沉。
垂首俯身,薄唇落在沈鸾眼角, 手指轻柔抚过沈鸾眼角的泪花。
沈鸾一张脸埋在裴晏掌心, 不过半盏茶功夫,那手心已盛满沈鸾的泪珠。
罪魁祸首半点无收敛之意, 沈鸾又气又急,红唇轻启,一口咬在裴晏手腕上。
淡淡的一道齿痕。
换来的,却只是落在头顶满是揶揄的一声笑。
裴晏哑声,附唇落在沈鸾耳边:“卿卿哭起来,当真是好看。”
恼羞成怒,无奈双眼垂泪,沈鸾再怎么瞪大眼睛瞪人,也无半点震慑之力。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裴晏伸手至那八宝格,去拿最后一个。
小声的啜泣哀求并未换来裴晏任何的心软,反而是变本加厉。
……
沈鸾整整哭了一整夜。
翌日起身,已将近晌午。
茯苓和绿萼闻得里边的动静,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姑娘醒了?”
一众宫人手持拂尘及盥漱之物,呈双翅站在贵妃榻前,服侍沈鸾起身更衣。
青纱帐幔挽起,绿萼笑得温和,她还不知夜里发生了何事。
昨夜裴晏远远打发她们去了廊檐下后,也没再唤她们进殿,只后来叫人备了热水净手。
绿萼言笑晏晏:“姑娘这一觉倒是睡得沉,奴婢过来好几趟,都不见您……”
倏然看见沈鸾红肿的一双杏眸,绿萼唬了一跳,赶忙转身叫人被冰块送上来。
她心急如焚,盯着沈鸾满是诧异:“这是如何弄的,怎的眼睛肿成这般?”
枕边备着靶镜,沈鸾低头望镜中的自己一眼,差点也惊呼出声。
茯苓和绿萼忧心忡忡。
沈鸾红唇嗫嚅,少顷,方面露悲恸哀切:“只是夜里梦魇,哭了一场,不算什么大事。”
宫人端来漆木托盘,绿萼挑一小块轻抚沈鸾眼周,她轻声慢语:“怪道陛下吩咐不可吵着姑娘睡觉,原是因着……”
沈鸾为之一振,那眼角的冰块竟叫她挥落在地。
她如今是听不得“裴晏”二字,一提就急眼。
“提他做什么?”沈鸾忽的沉下脸,“日后都不许提他。”
绿萼吓一跳,倒也熟悉沈鸾时不时和裴晏闹矛盾,她笑盈盈道了声“好”,而后不疾不徐,又从那托盘中挑了冰块出来。
沈鸾心虚,若是往日,绿萼必是要问上一番,或是福身,好生劝慰一二……
她喃喃,目光在绿萼脸上细细打量,半天仍看不出有何异样,又怕绿萼昨夜听了什么不该听的。
沈鸾清清嗓子,瞅着绿萼细看:“你今日怎么……不劝我了?”
绿萼弯唇,笑睨沈鸾一眼:“姑娘和陛下,奴婢劝的还少了?左右不过是为着些小事,且姑娘三天两头,让人关了殿门不让陛下进来,若奴婢回回都劝人,兴许下回姑娘就该恼奴婢了。奴婢可比不得陛下,和姑娘……”
沈鸾急急拿丝帕去捂绿萼的嘴,双脸羞红:“好啊你,如今连我都敢打趣了……”
绿萼连声求饶:“姑娘饶命姑娘饶命,日后姑娘和陛下有龃龉,奴婢自当日日劝着,再不敢……”
鸣鸾殿笑声连成一片。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今日天放晴,日光满地,蝉鸣聒噪。
先前沈鸾养在蓬莱殿的那鹦鹉也叫茯苓寻了来,挂在楹花窗前。
那鹦鹉着实看人下菜碟,沈鸾不在宫中这一年,它也懒得学念书。日日吃了睡睡了吃,服侍它的宫人又是尽心尽力的,一顿都没落下。
再见面,那鹦鹉已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胖鸟。
沈鸾手执团扇,忍俊不禁。
隔着金丝楠木笼子,沈鸾拿扇柄,戳戳鹦鹉圆鼓鼓的肚子,她笑得前仰后合:“这鹦鹉,如今还飞得起来吗?放眼全京城,也找不出比这更胖的了。”
服侍鹦鹉的宫人福身,低头回话,也跟着笑:“许是天热,它懒得挪窝。待入了秋,兴许也能飞得。”
小胖鸟好似懂人语,闻得沈鸾笑它胖,对着沈鸾龇牙咧嘴好一阵。本来想骂人,可惜多日未勤加苦练,如今连说话也不会。
沈鸾听了半日叽里呱啦、听不懂的鸟语,笑得更大声了。
她笑着调侃:“这般胖,往后就叫滚滚罢,这名衬你。”
宫人伏跪在地:“奴婢谢主子赐名。”
鹦鹉:“嘎!嘎嘎嘎!”
翅膀扑棱扑棱,疯狂往上飞起,无奈太胖了,还没飞起,先是一爪子踩空,整只鸟直直从那小木枝摔下,又引来沈鸾一通笑。
在屋子闷了半日,虽然有鹦鹉逗趣,茯苓和绿萼仍担心沈鸾在屋子闷坏了。
茯苓笑着道:“园子的花儿都开了,姑娘可要瞧瞧。”
沈鸾不以为意:“不过是些花花草草,又什么好瞧的。”
且这天热,她也懒得动弹。
茯苓不依,哪里肯饶人,好说歹说,终将沈鸾劝出门:“姑娘就当是陪陪奴婢,奴婢眼皮子浅,可没见过那等好物。听他们说,我们湖中的莲叶,竟是能坐上一人,也不会沉。”
沈鸾果真来了兴致:“这话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那莲叶原是东洋献给陛下的,如今倒是栽在我们湖中。姑娘瞧瞧,那边就是。”
柳垂金丝,沈鸾站在垂柳下,举目望去,绿意浓浓,接天莲叶。那莲叶竟比井口还大,宫人站上去,也不会沉至湖中。
沈鸾唇角笑意渐深,琥珀眼眸映照满天日光。须臾,又好奇:“这湖中都是红莲?”
茯苓福身:“是,姑娘若想看,还是往这边走,那边都是菡萏,含苞待放……”
……菡萏。
骤然一惊,沈鸾耳尖泛上片片红晕。
日头晒人,汗流浃背。她好似坠入昨夜那场荒唐,裴晏垂首低眉,在她耳边低语:“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银铃*。”
好端端的诗,竟叫裴晏改成那般,不堪入目。
沈鸾恼极,可恨她当时双足都让裴晏握在手中,挣脱不得。
恼羞成怒,连带着这满园红莲也带了愠怒之色。
沈鸾甩袖,愤愤转身离去:“不看了。”
茯苓和绿萼不明所以跟了过去,却被沈鸾拦在殿门口。
二人面面相觑,而后无奈仰天,相视一笑。
殿内,珐琅彩瓷双耳三足香炉青烟弥漫。
沈鸾埋在青缎引枕上,云堆翠髻,满头珠翠。
都怪裴晏,若不是他……
沈鸾气恼捶了下枕头,然拳头砸向的地方,却是一个温热掌心。
沈鸾怔怔抬眸,猝不及防,迎上裴晏那双如墨眸子。
沈鸾讶异:“你怎么……”
思及眼前这人作夜的恶行,沈鸾偏过头,面对着墙角,只拿后脑勺示人。
茯苓和绿萼果真是越来越不用心了,竟让裴晏无声无响踏入自己殿中,也不通传一声。
沈鸾独自生闷气。
半张脸枕在手臂上,生了半日闷气,却只闻身后一阵O@之声,不见裴晏开口。
沈鸾双眉紧拢,悄悄地、悄悄地往后瞥去一眼jsg。金镶玉步摇低垂,入目所及,却是一桌子的莲子壳。
沈鸾狐疑皱眉:“你这是作甚……”
话犹未了,唇边忽的落下一颗莲子。
由轻及重,那莲子随着裴晏的手指,落在沈鸾唇角。
莲子味甘清冽。
沈鸾抬眸瞧,泄愤似的,一口重重咬在裴晏指尖。
裴晏不怒反笑,笑声沉沉,似从胸腔发出。
他垂首俯身,一手扼住沈鸾的下颌。
沁凉的薄唇贴在沈鸾红唇上,霎时,莲子碎成两半。
淡淡的甘苦在唇齿间蔓延。
日光满地,竹影婆娑。
鸣鸾殿四面环水,崇阁巍峨,雕梁画栋。
落日熔金,余晖悄无声息透过楹花窗子,落在临窗下相依的两道人影。
气息灼热,裴晏一张脸近在咫尺,喉结轻滚,沈鸾只觉鼻息眼前,都是裴晏一人。
殿中燃着的海棠香,如今也似染上莲子的甘洌。
尝久了,又好似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廊檐下宫人侍立,隐约闻得窗外宫人细碎的脚步声,或是蝉鸣虫叫。
沈鸾耳尖渐渐沾染上绯红。
良久,那桎梏自己下颌的手指终于松开,裴晏哑然一笑,指腹覆在沈鸾红唇上。
古往今来,“莲子”极为“怜子”,是心悦之意。
沈鸾拂开裴晏手指,杏眸水雾朦胧,她撇撇嘴:“陛下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不过一盘莲子,就是聘礼了?”
落日西斜,余晖满地。
裴晏勾唇,轻吻过沈鸾眉眼:“那卿卿想如何?”
只是玩笑之语,沈鸾何曾想过真要裴晏什么。
她一时语塞,只觉脑袋空空,思忖半晌,连个主意也无。
沈鸾怏怏:“我……”
落在眼角的薄唇再次往下,沈鸾气息再次被裴晏夺了去。
纤纤素腰落在裴晏掌中,须臾,耳边落下裴晏低沉一笑。
额头相抵,裴晏声音轻轻:“那……江山为聘,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