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逾迟疑的时间里,赵毓芳也在思考,良久自顾自道:“他怎么总是爱用这种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他平时对你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不要被他老实的外表蒙骗了,我以前上过当,吃过亏,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了。”
桑逾瞬间松了口气。
幸亏赵毓芳是这样强势的性格,只要逻辑上是说得通的,她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去考证。
接下来的话题转换得很快。
晚餐时她和赵毓芳在餐桌上谈论的内容,是只提了一嘴就被带过了。
赵毓芳问的问题她几乎没有给答复。
但是她了解赵毓芳。
追问只是因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机会再问。
过不了多久,赵毓芳还会再问的。
她原本以为高考告一段落,这个暑假就算不是狂欢,也必将是无比舒心愉悦的。
怎么会这样……
好在她和江憬私下的来往没有在餐桌上露馅。
她现在住的家没有给保姆留房间,餐后的厨余垃圾要自己倒,桑逾借着倒垃圾的机会出去和江憬见面。
江憬在路灯下等她。
他总是站在光里的。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总是被光环包裹着的。
桑逾看见了他,但没有马上过去找他。
不是因为矜持,而是因为她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真的非常遥远。
他要是不朝她走来,她就算是朝他狂奔,也是无法触及到他的。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江憬的目光向她投了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步履坚定地朝她走来。
他向她靠近了。
第55章 寒潮(五) 那要看你,会不会想我啊。
眼看着江憬越走越近, 桑逾手上动作不断,垃圾袋的提绳都快被她搓断了,脚下却寸步未移, 纹丝不动地定在原地。
江憬走过来后, 垂首看了一眼她手里拎的垃圾袋,伸出手:“给我吧, 我顺便带走。”
桑逾盯着他宽大的掌心,看着上面蜿蜒的纹路, 很想就这样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忍了许久才克服了这股冲动, 不动声色地把垃圾给了他,然后也朝他伸出手。
既然说好了来送照片的,她就算不说话江憬也明白她的意图,把照片连同信封一起给她。
桑逾拿到信封的瞬间捏空了一下,抬眼问江憬:“哥哥,这个信封原来装过别的东西?”
江憬不明所以地问:“没有啊, 就装过这些相片。为什么这么问?”
桑逾小声说:“感觉这个信封被撑大了。”
江憬心底一空。
信封确实是被撑大了,被照片撑大的。
原本这个信封里装了两份照片,他拿走了一份。
现在被拿走的那份还在他车上。
江憬一言不发, 沉默了半晌。
良久,桑逾抬眼望向他,说道:“哥哥,我今天看到你了, 你身边的那个姐姐是谁啊。”
江憬怔了怔,随即回答道:“那个是你雅兰姐姐。”
桑逾和冯雅兰非亲非故, 听到江憬这么介绍, 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从前她和冯亚兰认识的时候, 对江憬还没有别的心思,那时候他只是他一个非常崇拜景仰的哥哥。
如今她对江憬生了情愫,哪怕他和别的女生正常接触,她心里也会觉得不舒服。
桑逾轻轻“哦”了一声,直接问他:“你们是在一起了吗?”
江憬没想到她会这样了当地问,舒了口气:“没有。”
桑逾就问:“那我呢?”
江憬其实已经大概听出了言下之意,但怕自己误会,还是问道:“什么?”
桑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我不可以和哥哥在一起吗?我和哥哥在一起会让哥哥为难吗?”
她原本还在为有一个混账父亲、配不上他了而纠结犹豫。
可是在他向她走来的那一刻,她心中生出了一丝侥幸。
她真的太喜欢他了,只要他给她一个承诺,让她放弃理想也不是不可以。
为了和他在一起,她可以答应赵毓芳共同谋划,合力解决掉桑黎川这个祸患,强迫自己做不情愿的事情。
凡事有得有失,想得到一件东西,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能修成正果,做出牺牲又怎么样呢?
江憬实话实说:“现在会。”
现在会是什么意思?
以后就不会了吗?
桑逾穿着一条湖蓝色的吊带裙,一阵温风吹过,裙摆飘逸摇曳,像一只蹁跹起舞的蝶。
江憬望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哥哥现在遇到了一些难以抉择的困难。”
调查过桑黎川的背景后,桑黎川变得好拿捏起来,因此桑黎川的事尚在其次。
主要是黄颢和冯雅兰的事牵扯到了他。
他本是不该多管闲事的,但那么多命运的巧合硬逼着他往枪口上撞。
他若是一个薄情寡义、六亲不认的人,或许就不会卷进这场风波里了。
桑逾不禁关切道:“我能知道是什么困难吗?”
说不定她能帮江憬出出主意。
江憬静默两秒,当真说给她听了,只不过模糊了细节:“如果有一个人,在危难之际舍命救了你,你欠他一条命,但是这个人又做了违背道德超出你容忍范围的事,你会还他这条命吗?”
桑逾想了想,不解地问:“命要怎么还?”
是啊,命要怎么还。
又不是他杀了人,要偿命来抵,而是被救了一命。
被救的命要怎么还?
从古至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因为没有哪一个救命恩人向被救的人索过命。
黄颢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以往都是江憬为桑逾指点迷津,如今他是当局者迷,桑逾这个旁观者便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对他建议道:“姑且当欠他三倍的人情吧。都说事不过三,不妨忍他三次,也给他三次改过的机会。如果忍下这三次他反而变本加厉,那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仁至义尽了。”
连桑珏那样天生的坏种都能在长大后被感化,有所收敛。她不知道当初救过江憬的人要变得坏成什么样,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江憬的底线。
在桑逾说这些话之前,江憬是没有忍辱负重过的。
在权衡了一番后,他拿出了证明黄颢出轨的证据,帮冯雅兰办了堕胎的手续。
现在看来,或许真的不忍无以还命。
一码归一码,他不能因为黄颢不道德,就借此忘恩负义。
黄颢不做人,他还要做人呢。
他犹豫了片刻,采纳了一半桑逾的建议:“好,如果只是影响了我,没有伤害到他人,我忍他三次。”
桑逾“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个救了你的人是雅兰姐吗?”
江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小姑娘看样子是吃醋了,笑了笑说:“不是。”
桑逾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听江憬说:“是她未婚夫,我兄弟。”
她想起来了。
就是当初那个一开口就把她说成江憬童养媳、把救过江憬一命挂在嘴边的人?
怪不得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对他有点抵触,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过去她总是问他们以后能不能再见面,但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关头,她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和不安。
在短暂的斟酌后,她大着胆子问江憬:“所以哥哥是喜欢我的,对吗?”
她相信她虽然没有表白,但她对江憬的这样炽烈的感情难以隐藏,也该被他看在眼里。
那他对她是什么感觉呢?
她以前一直觉得江憬见微知著仅限于日常生活中,在感情方面一窍不通,直到昨天晚上她梦到江憬,梦里重现了他对她说晚安的场景。
于是她一觉醒来,一时兴起去搜了俄语中对女性的称呼,忽然发现江憬叫的她心肝宝贝。
他究竟是把她当妹妹,还是一个成年女人?
江憬闻言手一颤,垃圾袋落到了地上。
他正不知所措地准备弯腰拾起,桑逾娇软温热的身体扑进了他怀里。
让他彻底僵住了。
淡雅的清香萦绕在他鼻端,他一时分不清自己闻到的她身上自带的体香,还是化学药剂合成的植物香气。
桑逾搂住他窄劲精瘦的腰,声音很轻,却颇有些不问出结果誓不罢休的意味。
“你告诉我,喜欢吗?”
在百日誓师大会上,她已经验证过了,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但不会被嘲笑,可能还会收获鼓励和祝福。
反之如果怯懦寡言,得不到瞩目,心愿就会被埋藏。
最初她的胆子也是很小的,是他赋予了她信心与勇气。
如他当年所说,她的言谈举止还有三观都是他带出来的。
他像精心培育一朵花一样,夜以继日,用心浇灌。
她会有今天的惊人表现,都是他一手教的。
这份礼物,他喜欢吗?
桑逾不是孙茹婷,江憬大可以在她面前袒露他的真心。
他感受着怀中让他心动不已的温软,在她耳畔轻喃:“喜欢。”
桑逾心上像是有一根羽毛轻描淡写地划过,激起一道从后腰酥麻到心尖的电流。
她的心变得很轻,仿佛被一堆粉红泡泡簇拥。
她屏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喜欢”之后的“但是”。
他是真心喜欢她无疑了。
那她就放心了。
确认了江憬的心意后,桑逾酝酿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并告诉江憬:“哥哥,我不做外交官了,会听小妈的话,读工商管理,毕业以后接手家里的公司,努力把企业做得好一点,起码不苛待出来打工的员工。”
江憬闻言把她推开了一点,严肃地看着她问:“为什么要听你小妈的话?你的意见呢?”
桑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对他坦白过家里的情况。
她不是故意隐瞒的,也不想欺骗他,借机把桑黎川的事说了出来。
“哥哥,我现在也有了不得已的苦衷。我当然可以选择坚持理想,但是有可能到头来功亏一篑。因为我的父亲是人人喊打却总能侥幸逃脱制裁的老赖,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会被牵连。如果我和你交往,也许你也会遭殃。好在还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可以通过读书,成为更好的自己来改变这一切。我始终相信苦难都是有尽头的,但是理想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为了将来能够抬起头来做人,可以在你面前堂堂正正挺起腰板,我也只能够放弃理想了。”
江憬耐心地听到了最后,语气却变得急切起来:“谁说你只能放弃理想。”
桑逾疑惑地望向他。
难道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江憬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了,换了口气,说道:“交给我就好了。你该读什么专业就读什么专业,不用为了结束苦难而委屈求全。你不委屈,苦难也会过去的。”
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已经在行动了,只要再和桑黎川谈一次,应该就会有好结果了。
她却告诉他,她打算放弃理想,用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方式与桑黎川拼个你死我活,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他怎么能不着急呢?
和江憬认识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来没用这样严肃得可以称得上严厉霸道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可他的反常反而让桑逾在惊愕的同时,感受到了心脏强烈的悸动。
她独当一面地度过了最难熬的童年,好不容易才对一个人产生依赖感,却坚持靠自己的力量坚韧不拔地撑到了现在。
她曾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把江憬当成救命稻草。
可这一刻,他分明什么都还没有向她透露,她却仅凭一句话确信了,他就是她的救世主,是她心目中的盖世英雄。
有了江憬给的底气,桑逾便不再瞻前顾后,兴高采烈地对江憬说:“那我去跟小妈说,我还是想成为一名外交官。”
江憬笑着“嗯”了一声。
桑逾嘴上说着回去告诉家长,但并没有马上走,她习惯性地抿了抿唇,然后满怀期待地问他:“等哥哥处理完这些事,我是不是就能和哥哥交往了。”
江憬笑意不减,还是继续“嗯”。
桑逾欣喜若狂,腼腆地说:“那我等着哥哥。”
江憬叫她:“阿逾。”
桑逾抬眼:“嗯?”
江憬对她说道:“哥哥希望你天天开心。”
多年前,她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如今时光流转,岁月变迁,人还是他们两个人,但是说话的位置和立场发生了对调,所含的情感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桑逾闻言唇瓣微张,有些诧异,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句话。
但是听到他说这句话后,那些堆积在心里的难过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了。
在她成人之前,他是靠深奥的道理给她以慰藉,如今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心上开出花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欣喜。
喜欢一个人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此吧。
桑逾没有给江憬过分兴奋的回应,她面上看起来总是这么的端庄矜持,但是她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
江憬也不求她对他有多么热情的回应,他将他的心意传达到了就好。
纵使他们现在不能在一起,但是他们的心意早已相通,他的期盼和祝福真切而恳挚。
说罢,他弯腰拾起了刚才就准备拾起的垃圾袋,继续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拥抱而中断动作。
“好了,我走了。”
江憬直起腰,平静地和桑逾告别。
桑逾担心过和他的分别是一场阔别,但是江憬今晚温柔体贴地安抚了她,这下她不用询问他们何时才能再见了,而是顺水推舟般自然地问:“哥哥,我想你的时候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来时一脸严肃的江憬,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那要看你,会不会想我啊。”
桑逾呼吸一滞,整颗心都沦陷了。
第56章 寒潮(六) 人心易变。
冯雅兰做引产手术前, 紧急联系人一栏里留的是江憬的手机号码。
她的引产手术做得非常成功,精神状况却不佳,去隔壁科做了测试和检查, 报告一出来, 被鉴定为重度躁郁症。
和堕胎不一样,这下她可以将病情告知家里人了。
她的父母得知她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吓得大惊失色。
她的家族里有这类遗传病史,本以为她平安长到二十多岁就顺利渡劫了, 没想到终究没有躲过,连忙跑到医院把她接了回去。
新娘大婚当日不知所踪, 黄颢这个新郎官非但不着急,反倒很高兴,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