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孟言同她打了声招呼。
玉珍书记勉强笑了一下:“江副团家的也来了。”
孟言站在病床前,毫不费力地看见了病床上的邱惠英。
她看起来可怜极了,单薄的短衫包不住骨头,嘴唇是苍白的,额头包了一圈纱布,苍白的脸竟比那雪白的纱布还要白!
“我听葵花说这里出了点事儿,这是……她怎么样?”
“孩子们胡闹闯祸了,葵花怎么把你也叫来了?”邱惠英自杀这种事情算起来该是村内部的事情,村干部解决即可,犯不上跟部队的摊上关系。
“我、我……”葵花站立不安,小心翼翼揪住孟言的衣摆:“因为昨天孟言姐也看见邱惠英上山,我就把她叫来。”
孟言按了按葵花的肩膀:“书记,事情的起因我大概了解了一下,昨天我上山挖野菜确实看见了邱惠英,不过她挖的不是什么毒草,只是一些中草药和一些香料,孩子们可能想象力比较丰富,不认识那些草,以为是炼毒药的,谣言就越传越离谱。”
玉珍书记没好气地睨了葵花一眼:“你们啊你们。”
葵花弱弱地躲到孟言身后,看向虎子使了个眼色。
虎子也被吓住了,呆呆地站在阿龙身边,他们身后是刚刚赶到的阿贝。
“那梁社长跟她是咋回事,邱惠英好端端的跑人家屋里做啥,孩子们不是说他们俩在交换什么东西吗?”
大人们在意的不是邱惠英炼没炼毒,在意的是她咋跟社长扯上了关系!
要知道,梁社长是个干部呢,还是个职位不低的干部,坏分子怎么能跟干部扯上关系,这不就乱套了嘛!
梁社长一下就炸了:“我干啥事书记最清楚,你们别想空口污蔑我,我跟邱惠英啥关系也没有!”
大清早地掉下来一口锅,他可不愿意背!
华玉珍复杂地看了眼梁有田,就要开口说什么,病床上的人冷不丁发出一声痛苦的□□。
――邱惠英醒了。
“书、记。”睁开眼看见的人是华玉珍,于是哑着嗓子喊她。
华玉珍面上一喜,大声朝病房外呼喊:“小杜!小杜!”
“哎――来了来了。”
卫生所原本有三位医生,关医生杜医生两口子,外加吕春红,可吕春红自从嫁给高国平后就不怎么来卫生所了,偏偏这工作她舍不得丢,毕竟社会地位高,又是铁饭碗,每个月的工资比起平均水平可不低呢。
然而她现如今已经当上了师长夫人,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这工作,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问就说家里有事,大伙儿都知道她是师长夫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边杜艳华手插口袋疾步走来,弯腰给邱惠英做检查。
几分钟做完检查,对书记说:“没什么大问题,身体还有点贫血,平时多吃点好的补补,最近别干重活,脑袋伤得不轻呢。”
多吃好的补补?
就她家那情况,能吃饱就算大吉大利,能吃啥营养的东西补。
“哎,你下来干啥?”
杜医生说完话后,只见邱惠英不顾众人的阻拦,硬是从病床上挣扎了下来,手背上还扎着针呢,看也不看就给拔了。
她踉踉跄跄往门口走去,也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她这个样子,大家不自觉给她让路,也没人敢去扶或是阻拦。
然而下一秒令所有人防不胜防,她居然又要撞墙!
幸好孟言见她精神状态不对劲便一直跟在她身后,她这一撞孟言比她还要反应快,脚下一个冲刺加速,邱惠英没撞到墙,撞到了孟言的胸口。
嘶――
――以后再也不做好人了。
孟言痛苦地揉住胸口,心说邱惠英的脑袋是铁坨子做的吗,痛死她了。
“对、对不起。”邱惠英俨然没意识到这一幕,疯狂流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孟言憋着疼痛,还要安慰她:“没事,有什么事你好好说,别冲动了。”
邱惠英甚至没感觉到从头顶往下流的血,仍自责地一声又一声:“对不起,对不起……”
杜医生惊呼捂嘴,匆匆忙忙拿着药盘子过来:“我看看,撞红了没。”
眼前人这么多,孟言哪里好意思解开衣服给她看,杜艳华也是个心思细致的人,当即带着孟言去了另一间房,这里总共就两个病房。
杜艳华带着孟言上药去了,邱惠英则被大伙儿架着回到病床上,被严厉看管了起来。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自杀算什么?到时候人家要说闲话的,说咱的孩子把你逼死,你别太自私!”虎子妈气愤地对邱惠英说。
虎子怯怯地在后面拉了拉他妈的衣服,示意她别说话了。
不过十三四岁的孩子,头一回经历这种“生死大戏”,心中的愧疚和害怕交织在一起,他简直要自责死了。
不论邱惠英犯没犯错,虎子从来没想过逼人自杀,他承受不起这结果。
华玉珍扭头就变了脸色,浑身仿佛裹了一层冷霜,说话声音也沉了下来:
“这事最先是谁乱传的?”
第49章 秘密
孩子们面面相觑, 噤声不语,谁都不敢承认。
“阿贝,这里你最大, 你先说。”玉珍书记目光灼灼注视李阿贝。
“啊?”早知道就不来了……
“书记,我, 我不知道呀,我也是刚来……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相比其他孩子,阿贝算是懂事的一类了,可什么样的环境和圈子造就什么样的性格,虽说阿贝并没有推波助澜,却也没有制止,真论起来, 在场的孩子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书记冷淡着表情,视线扫过每一个人:“没人说?那今天所有来这里的孩子都有罪, 全部回去把家长叫来, 医药费你们每个人平摊。”
“啊?”
“书、书记,不是我!”
“也不是我!”
“不关我的事啊, 我就是看个热闹。”
刚才还沉默不语的孩子们这会儿纷纷哭冤, 有孩子想溜, 玉珍书记冷冰冰的语气喊出他的名字,一连喊了四五个, 再也没人敢跑了。
虽然如此,竟然没有一个人率先说出陈虎的名字, 此情此景, 反而陈虎自己先绷不住, 主动承认了错误。
“对不起, 书记, 是我最先传的谣言,跟大家都没有关系。”
陈虎的母亲暴躁一声吼,一巴掌扇在儿子脸颊:“臭小子!成天不着调,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这种谣言也敢造!你不知道什么叫人言……那啥吗?”
“人言可畏。”阿贝弱弱提醒。
虎子妈瞪她一下,阿贝吓得躲到葵花身后。
“你不该向我道歉。”虎子道完歉后,玉珍书记的脸色倒是比方才好看了许多。
陈虎立马意会到华玉珍的意思,捂着半边脸,哭得一抽一抽,向邱惠英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以后不敢乱说话了。”
虎子起到了带头作用,见状孩子们一个一个鞠躬给邱惠英道歉,语气满是真诚。
当然了,有玉珍书记在这里,谁敢不真诚。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要向坏分子道歉,孩子们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可邱惠英如果死了,那真的会成为一辈子的噩梦。
“书记,我、我们道歉了。”虎子弱弱一声,意思是这事儿可以过去了吗?
玉珍书记的表情比方才松快了一些,却也还是冷绷着的:“该问我吗?”
虎子愣了一下。
“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以后不敢了。”虎子哽咽着看着邱惠英:“你、你原谅我们了吗?”
邱惠英只是红着眼眶看着这些总捉弄他的孩子们,她一句话也没说。
多年的委屈哪是这么一两句道歉就能消散,可是她这样的人,她能说什么呢?能不接受吗?
“那个……惠英同志啊。”陈虎妈刚才虽然扇了儿子一巴掌,实际上是做给大伙儿看的,现在见邱惠英不说话了,心里有点着急: “惠英同志,刚才江副团家的都跟我们说了,你上山摘的都是草药,不是什么毒草,其实解释清楚就好了嘛,干啥要撞墙呢?以后别这么想不开了哈。”
“是啊,没啥东西比命贵重,说清楚就好了嘛。”人群里有人应和道。
“惠英同志,你说你咋这么想不开呢。”
“惠英同志,你娘没了,要是你也没了,你弟弟往后在这世上就没亲人了啊!”
邱家这样敏感的身份地位,基本上不可能有正常人愿意跟他们两姐弟结婚,不能结婚么以后肯定没后代,所以说姐弟俩只能相依为命。
“你要是死了,你弟估计也不会想活,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该想想你弟吧!”
死了也就罢了,还要搞得他们孩子弄上一身腥。
“你要是死了,到时候外人该说是我们孩子把你逼死的,我们真是有几百张嘴也说不清。”
邱惠英仍旧不说话,她呆呆地望着陈虎,眼里情绪是悲痛而绝望的。
陈虎他妈没什么耐心了,心道我好好跟你说话,你不吭声不理人是怎么回事?
当下语气有些不快:“惠英同志,你到底说句话,别搞得好像我们是旧社会吃人的渔霸怎么欺负你似的,孩子们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不跟他们计较行不?”
心说我都这么低声下气了,你这坏分子不感恩戴德,竟摆脸色给大伙儿看?
陈虎他妈也是个憨的,这语气这表情,正常人都看得出你有几分真心,邱惠英能原谅就怪了。
邱惠英心中紧绷的绳本来就快松下,可当陈虎他妈说出这些话后,她现在只感到绝望。
自杀的念头再一次从她脑子里跳出,尤其当她看见面前这些人丑恶的嘴脸,她恨不得立马跳海。
是了,就不该撞墙,一开始她就该跳入深不见底的大海,一具全尸也不给他们留!
这时孟言刚上好药出来,听到几个大人的话,眉心一皱。
“虎子他妈。”
陈虎他妈扭头,见到孟言后立马绽放出笑颜:“哎,江副团家的。”
孟言表情淡淡的,缓步走了过来:“病人情绪不稳定,少说几句吧。”
陈虎他妈尴尬地愣在原地,勉强笑了一下,倒是不再开口说什么。
孟言踱步走到邱惠英床前,忽然坐了下来,温热的手掌轻轻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
“好好养伤吧,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熬过这两年什么都好了。”
不知怎的,在看见孟言的那一刻,邱惠英的心情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可心中的苦涩却轻易抹不平,她摇头,满脸悲凉:“熬、熬不过去了……”
心里没了希望的人,看什么都是灰暗的。
说到底,邱惠英目前的困境是:她自己觉得前路无光,已经找不到什么能够让她坚持活下去的动力。
她缺失了活下去的希望。
思考片刻,孟言深呼吸一口,转头对所有人说:“大家先出去吧,我跟惠英同志说两句话,相信她听了我的话会重新振作。”
大伙儿不可思议看向孟言,包括邱惠英。
人群许久没动静,孟言看向华玉珍说:“书记,麻烦您了。”
虽然不知道孟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华玉珍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劝邱惠英,只能把赌注压在孟言身上。
转身,看向众人道:“走吧。”
大伙儿一哄而散,簇拥着走出卫生所,陈虎妈大声喊道:“江副团家的,好好劝哈,人命关天的大事!”
当所有人都没办法的时候,突然站出个人说可以解决,大家皆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其实孟言要跟她说的话很简单,几句话就能说完,但这话不能让别人听见。
于是等人走光后,关上门,她俯身靠近邱惠英的耳朵同她说了几句。
邱惠英瞳孔霎时放大,不可置信握住孟言的手:“真、真的?”
孟言看了一下两人交握的地方,邱惠英不好意思地放下手。
她笑道:“真的,但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如果别人知道了,那一定是你告的密,因为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邱惠英喜极而泣,拼命点头,拼命擦泪:“谢谢,谢谢,我发誓,不论真假,这辈子我都不会告诉别人!我发誓!”
孟言抱了抱她:“好好休息,再见。”
邱惠英拼命克制想要哭出声的冲动:“再见。”
直到病房里所有人都走光,这要强的女孩紧绷的最后一根线终于断掉,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委屈,泪水如闸门挡不住洪水一瞬间倾泻。
……
虽然出了这档子不愉快的事情,今天天气却不错,风景上好,阳光明明净净,海风吹来咸咸的味道令人陶醉。
卫生所外站了满满当当的人,大家都没走,等着孟言出来告诉他们结果。
人潮哗啦啦朝她涌来,团团围住。
“她好了?她不找死了?”
孟言低头看了眼左右两边站着瑟瑟不安的葵花和阿贝,笑了一下:“嗯,不会再自杀了。”
陈虎妈半信半疑:“真的假的,万一她以后又寻死要活的话,咱可担不起责任。”
不就是不想担责,要独善其身吗。
孟言看着陈虎妈,面色正经道:“不会了,如果她以后还自杀……那就怪我。”
陈虎妈吓了一跳,大伙儿立马打哈哈地笑起来:“哪能怪你呢,是她自己的问题,谁让她想不开呢。”
“是啊,自杀那是自己的问题,能怪谁。”某个妇女附和道。
“呵呵,是啊是啊,副团家的,可别把担子往自己身上揽。”说完,陈虎妈退到人群里不好意思讲话了。
“既然没什么事情了,那大家就回……”
然而邱惠英自杀是一回事,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呢,葵花她妈刘嫂打断了孟言的话:
“那咱的孩子还要平摊她的医药费吗?”又是输液又是擦药得花不少钱,这不无妄之灾嘛!
“当然要。”玉珍书记回答她。
陈虎妈又来了:“那梁社长,今天邱惠英鬼鬼祟祟上你家,你们俩是干嘛呢?你还给了她一袋糙米是不?”
在场也就只陈虎他妈敢在这种气氛下问这个问题,没见书记和社长都脸绿了吗?
反正有出头鸟,此时没人愿意先走,纷纷看向梁社长,希望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梁社长心里喊冤,急得满头大汗,不得不向华玉珍求救。
接收到他焦急的目光,华玉珍心下已然有了答案:今天不解释清楚,大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不用问梁社长了,是我的授意。”
大伙儿无一不震惊看向玉珍书记。
“惠英是个苦命孩子。”
华玉珍缓缓道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