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专注的,仅仅是她本身而已。
难道是晏寻清制造这副儡壳时,给它灌输了如此意志么?
若当真如此,这所谓的躯壳之法,还真是奥妙精深。
扶璎任由他爱惜摩挲着她的手,如月般清冷地笑笑,牵着他回到宅邸。
在牵他进入卧房时,俊逸青年蓦然顿了顿步子,略带赧然道:“璎儿并未承认你我的道侣名分,如此是否不妥……”
扶璎转过身来,戏谑瞧着他失措又为难面容,道:“你们这些善良清正的仙道人士,怎么都会说一样的话?”
晏寻清没去纠结她口中“仙道人士”的说辞,倒是敏锐地品出了她另外之意,他震惊抬起眼,不可置信地喃道:“莫非,太微不语他也来过……”
扶璎状似不以为意,双眼却将他的神情悄然藏下。
“他亦是我所需要之人,我与他……日、夜、相、伴,入我房中有何稀奇。”
晏寻清愈显焦急慌忙,眸中利光闪烁,顷刻红了眼。
扶璎心中微痒,他还是这般,轻易便被她引得打翻醋坛。
“不是说……璎儿对那人并无情意吗?”
男子的声音不由得掺了细微的哽咽。
“此话倒是不假,否则我又怎会去与大师兄赴约,还将你带回家中。”
扶璎优雅坐到妆台前,侧着脑袋缓缓卸下耳坠。
晏寻清眉宇微动,言外之意,璎儿对他还有着情意。
他庆幸之余,又迫不及待想弄个明白。他踏进门槛走到扶璎身后,乌睫轻垂,掩饰心慌。
“那璎儿允他入闺房,是否,是否……”
扶璎停下动作,透过铜镜静看着他。
青年面容阴郁一片,他沉了口气,定心道:“是否为了双修?”
“是。”女子清泠吐出一字。
铜镜中男子的身形猝然晃动,悔恨不甘溢满眼眶。
“我都没有……我都未曾拥有过……”
“他凭何……?!”
男子突然的失态让扶璎顿时一怔。
不能再这般逼他了。
继续玩下去,只怕这好不容易塑造出的无垢儡壳都要崩坏了。
“但我并未同他双修。”
扶璎略微放柔的声音让男子怔然抬眸。
她扬起嘴角,“反倒是你,占了我的元阴,却还忘得一干二净。”
晏寻清登时瞪大了双眼。
“我……”
他不知所措,忙乱一阵后痛苦道:“对不起……”
他竟然不记得,他久久企盼的珍重之事,他怎能不记得?!
扶璎瞧着他那副不甘心的模样,抿了抿唇角又静悄落下。
晏寻清此刻,满心都是对自身的谴责。
他分明拥有过她,但那份珍贵的感受,如今却仅存于想象中。
如何想象,都描绘不来。
璎儿对此,定然也失望极了。
青年望着镜中女子清美静谧的模样,心潮细细弥漫。
“让我来吧。”
扶璎轻轻点头,晏寻清便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摘下她头上精美的发饰。
解开发髻,他拿起桌上的银梳,垂眸细细梳理她的发。
三千青丝细腻柔滑,掬在手上,痒在心里。
扶璎眼眸平静如水,望着镜中男子清俊沉着的面容,心中也难得安宁。
男子将乌发梳得柔顺无比,还不忍放开,在手中摩挲片刻后,情难自禁地俯首轻轻一吻。
扶璎微微垂睫,轻雅起身,晏寻清不敢再有动作,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唯恐自己失礼的举动惹她不快。
女子躺上床榻,侧首将目光落在妆台前呆立的男子身上,思索片刻后轻启朱唇。
“愣着作甚,还不过来。”
晏寻清浑身一震,眼神躲闪,人却幽然飘了过来。
扶璎碰上晏寻清的手,将失魂落魄的他一把拉到身边。
“……!”
晏寻清愕然看着近在咫尺的美目,一时语塞:“璎儿不是还未接受……”
扶璎勾唇嗤笑,端的是冷艳。
“我也需找出让自己接受的理由才是。”
青年略一扇睫,无比认真地将她的眸光存入眼底。
璎儿此话之意……莫非她心中愿意认他,只是因为某种阻碍,而不得不考虑再三?
难道……难道还是她先前将他错认成妖魔那件事么?
“璎儿尽管细看,我对璎儿绝无半分隐瞒。”
晏寻清反握起她那只手,怜惜地按在自己心口。
扶璎目光勾勒着他的轮廓,心道他如今是无所隐瞒了,可她耿耿于怀的并非在此。
万事俱备,只欠这最后一步而已。
可她要如何才能确定,面前的晏寻清不会被月裳妙法所排斥?
“阿清。”
晏寻清蓦地张了张眸,“你是在……唤我?”
第72章
◎你也配。◎
他感到不可置信, 她分明还在疏离她,可如此亲昵的称呼,好似将二人心间的距离微妙地拉近了一分。
扶璎凉凉道:“这儿难道还有旁人?”
青年微赧, 抿起的笑意怎么都掩不住窃喜。
“你还记得什么故事,与我讲讲。”她语气轻巧, 像要让他拿故事将她哄睡一般。
事实是否如此,他不知,但他兀自这么认为。
“故事……除了和璎儿在一起的时间,我当真想不起多少了。”
晏寻清低声说着,又偏着目光努力回忆,仿佛讲故事这般简单的动作都能让他绞尽脑汁。
片晌后,他眸光一晃, 明朗道:“忆起来一件。”
瞧见面前的姑娘直勾勾看着他,晏寻清心底涌起纷乱的甜意。
他费了好大力气, 才忍住不去亲她。他刻意垂眸躲闪, 又无意见到女子胸口微敞的雪峦幽谷,当即大脑一白。
扶璎默不作声地动了动手臂, 刚好遮掩那片漾人风景, 晏寻清堪堪回神, 羞惭撇开目光清了清嗓。
“我小时候,似乎总是被护在家中, 极少出门。但我念着外头的风景,某天独自跑出了家, 却在陌生之境迷了路。”
“我如何探寻, 都走不出困境, 慌得一边走路一边掉泪, 又困又饿, 鞋都磨破了。”
“我找到一处山洞,想在那处歇脚过夜,走近一看,洞内却是有旁人,那是位发须皆白的老者,他不怪我误闯他的洞府,还将灵果分我充饥。”
“他为人和煦,留我借宿,不嫌我是个半高的孩子,滔滔不绝与我相谈。”
“一宿后,我恢复如初,甚至还更有力气,老者授我一道心诀,只要在路上默念心诀,便不会再感到迷惘,自然而然便能寻到回家的路。”
“我抱着疑惑,觉得老者所说的玄而又玄,在林中默念心诀,依旧迷了路。我消沉许久,抛开杂念,愈发卖力地去念心诀,居然当真走出那片迷雾,见到了熟悉之景。”
“我回到家中,一番了解后才得知,老者给我的灵果,根本不会有人将它拿来充饥,那是延寿用的碧落果。”
“我心中过意不去,某日带了回礼,专程去寻那老者,他没有收下我的礼物,反而还要教我更多心法与法术,我成了他的徒弟,三番两头便偷溜出家找他,一晃数十年。”
扶璎认真倾听着,见他目光渺远,沉浸在回忆之中,她清幽出声:“你这故事,是确有其事,还是编来给我听的?”
晏寻清眼睫一颤回了神,“当然是真的了。”
他神色自然又诚恳,好似若他有半句虚言,都是无可接受之事。
扶璎狡黠道:“你说自己十五岁拜入天靖宗,又说向那洞中老者学艺数十年,岂不是自相矛盾?”
青年薄唇微张,竟也是被扶璎提点后,才意识到不对,他拢眉思索,越想面色越凝重,扶着额头露出一丝痛苦来。
扶璎见状心里一紧,晏寻清将自身恶面记忆尽数抛弃,即便将善性捏造得再完美,漏洞却避无可避。
她只怕他如此深究自身过往,会滋生新的恶面来,便捏了他的双手捧在怀里,柔和道:“你本就缺失了记忆,错乱也属正常,别去纠结那些,好么?”
晏寻清如同听闻天音一般,讷讷舒展开神色,点头浅笑。
“我听璎儿的。”
扶璎微讶,她都未刻意去干扰他的神识,话语便如此起效,这也是晏寻清为儡壳捏造的设定么。
她确认他恢复正常,道:“然后呢?”
“然后……某一次我再去找他,却见他已坐化在洞中,驾鹤西去了。”
青年轻叹一声,透出些许怅惘。
“原来他早便接近大限,如此还愿将碧落果送我,想来已是看破红尘,再无牵挂了。我后来知晓,老者是界内闻名的仙道高人,心怀苍生,常行善事。”
“我是他生前最后接触之人,也是那时才意识到,老者时常为我讲述修真界之广袤,告诉我要常怀无愧无惘之心,是想在生命的最后,再为一人指点明路,为这世间再添一分清正。”
扶璎宁静望着他,心中忽有感触。
想到在长厄殿时晏寻清的癫狂模样,与眼前人实在难以相合。
晏寻清在幼时得到高人指点,心中本有良善,因此在扮演天靖宗大师兄时,才能那般入木三分。
“你说,你是偷跑出去见那高人的,家中人便未曾发现?”
青年展颜笑笑,“他们在我初次离家时便知晓了,只是未曾戳破而已。甚至最初几次,都有家中的叔叔暗中陪护,我自然无法发现,但我师父是否察觉,便不得而知了。”
扶璎眼眸微转,原以为是燕千秋夫妇管教得严厉,但听他这样说来,那位惨逝的老魔尊对他多有放任,对长厄殿接班人偷拜仙道之人为师一事也并无怨言。
她一时竟对此有些好奇,可又怕问得多了,晏寻清再度陷入记忆漏洞之中无法自拔。
晏寻清兀自感慨出神了片刻,而后含情垂眸,在薄衾之中爱惜地揉着女子的纤手,呢喃道:“璎儿难得问起我的往事,若我能再忆起些,便能同璎儿多讲讲了。”
扶璎眸光细微地柔下,她任由晏寻清把玩着手,无声无息闭上了眼。
晏寻清还想与她多说说话,见她这便要歇息了,心中略感遗憾,但看着女子安宁清美的面庞,什么失落感都消散了去。
他放轻了动作,胸中兴奋又喜悦,跳个不停。
女子细嫩莹润的脸颊,真叫他想要咬上一口。
他哽了哽喉头,忍住想要作乱的意念,小心翼翼地靠近,与她额角相贴,轻如羽落,唯恐惊动到她。
扶璎眼角微微动弹,装作无所察觉,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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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晏寻清与扶璎相处,总是充满了谨慎,那谨慎并非来自于对方的威压,而仅仅是扶璎的心情。
他只想她欢心,不敢去做越界之事,即便冒出非分之想,最终也只是悄悄讨些小甜头。
总腻在扶璎身边,晏寻清也怕她厌烦,他开始帮扶璎打理起事物来,养琴浇花照顾草药,偶尔走下山崖,去看山谷里的人与事。
这里的人们对他依旧不善,见他路过,投来的目光中难免夹杂戒备与厌恶,但众人顾忌着什么,即便不善,也未向他出手,重话也未听得几句。
晏寻清心中明白,他们厌他是因为扶璎,心中顾忌的也是扶璎。扶璎之于他们并非家人,而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存在。
他并非有意探究,实在是违和之感处处充斥在四周,也使他的心头不由得萦绕起诸多疑惑。
“仙长好。”
细细柔柔的少女声音将晏寻清迷蒙的思绪拉了回来。
晏寻清转身,见到双瞳剪水的清丽少女,一时恍惚。
“你是……凡界赵家那位……”
少女变化极大,昔年遇她时她一身狼狈,细瘦如柴,神色黯淡无光,如今脱胎换骨,他险些怀疑自己错认。
赵惜云盈盈点了点头,“仙长还记得我,当年我能从绝境逃生,多亏了你和姐姐,可惜来到上界后,我便再也未见过仙长,好在今日有机会,让我同仙长道个谢。”
少女俯身便要拜谢,晏寻清当即制止了她。
“我并未做什么。”
赵惜云愣然被抬起了身。
晏寻清眼睫轻压,道:“我记得你灵根俱毁,你又是如何来到上界?”
赵惜云:“是姐姐让师父带我来的。”
晏寻清:“师父?”
赵惜云:“对呀,师父是姐姐的左膀右臂。”
少女说着,忽然感到一丝异样,师父给了她混沌之根,才将她带到修真界来的。旁人都说以她的状况,想要跻身修真界,混沌根是唯一的法子。
晏仙长想必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他的脸色却看起来分外凝重。
难道……他对姐姐的身份还一无所知?
坏了坏了,她见姐姐将他带来混沌天,还以为他什么都清楚呢,她该不会搞砸了?
“晏仙长,有、有什么不对吗?”少女忽然紧张,磕磕绊绊问道。
晏寻清眼睫微抬,朦胧的眸光遽然变得清晰沉稳。
“没什么。”
忽而一股如天幕下沉般的威压笼罩而来,晏寻清当即绷紧了意识,一手扶上腰间剑柄,转身看向来者。
那人一头银灰短发,高大威猛,健硕的双臂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外,冷峻目光藐视万物,麦田般的肌肤之上满是身经百战的印记。
“师父……”
赵惜云见到男子的模样,身形一震,虽说他平日里便是一身冷厉不苟言笑,可这般鲜明地显露不善,却是她所见的第一次。
无束抬手缓缓扬起身后的斩马长刀,飒的一声指向对面白衣翩跹的俊逸青年。
“来战。”
赵惜云见状慌了神,师父一副要将晏仙长四分五裂的架势,长刀尚未出鞘,这肃杀的气息就已让人血液凝滞。
晏寻清剑眉轻敛,冷然打量着来人。
“我绝非阁下对手,为何要向在下宣战?”
无束安如泰山,双眼平静无波,唯有血战之意。
“第一,大人曾言,你不是她要找的人。”
“第二,有人恨你入骨,吾要替他出此恶气。”
晏寻清错愕张眸,灰发刀客所说的每一句,都令他深思不得其意。
“大人”想来是指璎儿,为何说他并非她所寻之人,她要找的是谁?
又是何人恨他入骨,值得让这样一位高人向他寻仇?
赵惜云赶紧上前几步,阻隔住无束凛冽的视线,慌忙道:“师父,晏仙长是姐姐的客人,这样是否……”
“过来。”无束目光冷冷凝聚在她身上,少女当即浑身汗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