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您帮二公子一把,让他得到庶出非长不能得到的权势,他自然会明白,自己能够依仗的只有您。”
皇后将药一口气喝完,翻涌的情绪沉淀下去。
“你说的对,会在家族和我之间偏向我的,才算是我能掌控的势力。”
她做下决定:“来,替本宫梳妆,然后派人去请圣上来。”
从床上下来的时候,皇后险些跌坐到地上。
身体的虚弱让她越发渴望能够抓住权力,抓住一切能令自己感到安心的东西。
皇帝听说皇后派人请自己过去,皱了皱眉。
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是要跟自己闹,不接受被禁足和被夺宫权。
但等他想要拒绝的时候,来传话的人又说:“皇后娘娘听说大公子的事情,忧虑难安,方才下旨训斥了大公子,但还是有些话想与您说。”
皇帝闻言,挑起眉:“那朕便去听听,皇后到底想说些什么。”
皇后宫里发生了什么,旁人不知道。
只知道在皇帝去过凤藻宫之后,皇后的禁足就被解除了。
皇上还说,皇后静养期间,如若有什么大事需要决断,令贤妃和淑妃去请皇后定夺。
有很大可能,等皇后好了之后,宫权还是回到她的手中。
六宫之中,试图看皇后热闹的一群人又老实下来。
纤云宫。
门窗紧闭,大宫女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甚至还包括派往陆充容处的蓬絮。
秦玉逢坐在主位上,冷冷地看着她们:“未曾有人告诉本宫,皇后曾经险些落水溺亡。也未曾有人告诉本宫,她是真有心疾。”
她是想让皇后吃点教训。
却没想让皇后死。
一个对溺水有心理阴影的心脏病人落水,死亡概率不小。
温慧:“从皇后的脉象来看,她的宫寒十分严重,确实有可能是落水后引发的,但引发宫寒的可能性非常多,皇后吃过的药也不少,要从她现在的脉象看出这点,很难。”
壁水:“严家将这件事解决得很干净,我们收到的消息,也只是她的性格脾气与她幼年的经历有关,甚至极有可能是她大哥导致的。”
皇后对水并没有表现得多害怕,到落水之后才有明显的应激反应。
其他人要得知实情,确实很难。
蓬絮过去负责与唐觉的联络,她知道自己必须给出一个让主子满意的结果。
所以她再三思虑后才开口:“皇后的心疾处于初期,心悸心慌,头晕失眠这样的症状也可能是她的精神疾病引起的。老爷派人去给皇后看诊时,确实有些拿不准,皇后又一直没有宣对方第二次,因而一直没有给您确切的答案。”
“很好,你们的解释都很合理。”秦玉逢点了点头,“但碧斐也是三舅舅的人,我想,她知道的事情很多。”
四人皆是一惊,似乎完全没想到皇后的陪嫁居然也是自己人。
“看来你们不知道。”秦玉逢心情平和了一些,“要不是她挡了秋贵人的视线,又用没有根据的话来攀咬我,本宫还真看不出来。”
算计到这一步,不得不说唐觉很厉害。
也不得不说,她跟唐觉果然不是一路人。
她垂下眼:“舅舅才是做大事的人啊,我拖他后腿了。”
蓬絮:“依奴婢看,此事只是误会,老爷有意让皇后与严氏内斗,又怎么会想要让皇后这么早死呢?”
“当然是误会,舅舅难道还能钻进我的脑子里,知道我想把皇后推进水里?”
她也不过是在气他不肯将宫中的实情告诉自己罢了。
“自进宫后,碧斐从未与我们有过联络,甚至也未曾在寻善的事情中对我们有过一点预警。奴婢想,碧斐未必完全是我们的人,她更可能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如果是这样,碧斐隐瞒一些信息很正常。
秦玉逢也确实从碧斐眼里看到对自己的恨意,肯定了这个猜想。
“好吧,就当这件事是对皇后当时要用时疫害我的回报。”
她决定单方面达成与皇后的暂时性和解。
不搞事针对皇后,皇后要害人就拦一拦。
想开了之后,秦玉逢将精力放在皇后的后续操作上。
“不知道皇后跟皇帝说了什么,竟然叫皇帝解除了她的禁足,还这么快就决定要把宫权还给她。”
皇帝等夺皇后宫权的机会也等了许久,这么轻易地松口,只可能是因为皇后给了他难以拒绝的东西作为交换。
“圣上如今在何处?”
“在勤政殿后殿。”
不是工作的正殿,是太后给皇帝安排柔软大床的地方。
“从小厨房打包点吃的,本宫要去慰问一下圣上。”
理论上他们还在冷战。
但她觉得自己不适合搞这些,不如当这件事不存在。
当走进勤政殿后殿的时候,秦玉逢一眼看到的不是那张传闻中的大床,而是放于皇帝手边的那柄长剑。
造型古朴,剑鞘上有刀剑劈砍留下的痕迹,还有干涸的,难以擦干净的血迹。
这是一把上过战场,经历过厮杀的剑。
它的原主人不是没有经历过战乱的皇帝,而是先帝。
第40章
皇帝的手搭在古朴的剑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 玄色的外袍将白色压得近无,赤红掺金的龙纹在袍上盘绕。
秦玉逢以往总觉得,小皇帝的攻击性还没有他龙袍上的赤龙强。
他此刻却轻易地将其驾驭了。
皇帝的长相肖似太后, 清隽秀气,笑时令人如沐春风。
当他不笑的时候,对先帝极为熟悉的秦玉逢能从他的眉眼中窥见属于先帝的凌厉锐气。
在选继承人这件事上,先帝并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糊涂。
皇帝见她的目光落在剑上,为她讲解:“这是朕及冠那日, 父皇赐我的长越剑,它曾随父皇征战沙场,最重要的是……”
秦玉逢:“它是先帝斩临川王的剑。”
临川王林瞿, 开国的大功臣之一,高祖的义子, 先帝的义兄。
精通兵法, 智谋双绝, 是军中地位第一的参谋, 制造过无数精彩的战役。
开国时, 高祖废三公立内阁, 本意是以他为第一任内阁首辅。
临川王却提议高祖以此职聘秦氏族长, 也就是秦玉逢的祖父,来压制其他士族, 使令可达天下。
高祖感念他的贡献,封其为异姓王。
但高祖封的异姓王并不止临川王, 还有唐王唐善, 还有其他许多功臣。
高祖立国建都之时, 身体已至强弩之末。
他最中意,最有威望的继承人死在战乱之中, 剩下的几个儿子虽不算庸人,但仍然威望不足。
而那些陪着他征战南北的兄弟们却都握着不小的势力。
高祖的做法就是杀一部分,再厚赏剩下的。
按照后来的说法,他杀的那部分人是不安分且犯了错的。
但世道乱的时候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
其他人在担心自己步别人后尘的同时,也有人生出不甘想法来――天下是大家一起打下来的,凭什么要让钟家来做这个天子,掌他们的生死?
对死的畏惧,对权利的渴望,再加上天子的命在旦夕,让刚刚建立的大顺暗潮汹涌。
临川王就是那群人意图另立的新主。那群人既看中他高祖义子的身份,又看重他在军中和文官中的威望。
或许临川王最初没有谋反之心,但他拦不住其他人想往他身上披龙袍,也不敢考验自己与钟家父子的信任。
在开国的动乱之中。先帝死了一母同胞的长姐,也就是子云大长公主,还有其他的兄弟,兄弟姐妹只剩下他一人。
所以尽管他上位之后手段铁血,砍了不少开国功臣,留下来的那些人也忍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遭遇,他尽管与昭德皇后伉俪情深,依旧宠幸了无数的女人,生下许多孩子。
对能够让他回忆起长姐的秦玉逢,他也给出了比公主还重的宠爱。
“朕忘了,你从前常伴父皇膝下,应该见过此剑的。”
秦玉逢回过神,听皇帝如此说道。
她浅淡一笑:“臣妾也见过他用这把剑杀人,印象深刻。”
大约是高祖弥留之时的经历给先帝留下了心理阴影,越是虚弱,他越是疯狂。
上一刻还在问她“点心合不合胃口”,下一刻便拔剑杀了自己刚宣来议事的臣子,就因为对方前不久跟着别人一起奏请立怀王为太子。
秦玉逢:“这把剑斩过千人,杀性极强,臣妾见您将手覆于其上,有些担心这份凶性伤着您。”
皇帝:“朕将它取出,确实是动了杀心。”
他等华妃开口问自己想杀谁。
谁知她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问题:“圣上为国事操劳,近来消瘦许多,臣妾带了点心来,您可要用一些?”
愣了会儿,他轻轻点头:“好。”
凶性极重的宝剑被放到桌案另一端的边缘,各色的美味点心在桌子上摆开。
甚至还有一盅寻善放进去的补汤。
皇帝对这样的关心有些受宠若惊,愤怒的心情彻底褪去,怀着某种神圣的心情,将桌上的东西都一扫而尽。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赵海德几出几进,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秦玉逢和皇帝都发现他的不对劲,但是都没有说。
最后,他顶着压力说:“圣上,您宣的严博大人已经在正殿等待了。”
皇帝慢条斯理地净手,让人将碗碟收走:“他等不及了么?”
“严博大人倒是能等,但您不是还让顾鹤大人申时来么?您要改主意同时见他们?”
赵海德擦了把汗。
这顾鹤虽然才上任不久,但那张嘴是真可怕,别说朝臣,就是皇帝都好几次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顾大人不仅嘴皮子厉害,武力值也不低。
严大公子虽说是上过战场的,两人打起来,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皇帝想起自己喊两人来的原因,表情冷沉下来。
“那朕就去见一见吧。”
他看向秦玉逢,她撑着脸坐在案边,言笑晏晏:“臣妾想约圣上夜游,便在这里等您吧。”
“好。”
皇帝迈着大步朝正殿走去。
赵海德试图紧随其后,却被叫住。
秦玉逢:“赵总管。”
他转过身,略带讨好地说:“娘娘抬举,唤奴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她拿着桌上的长越剑起身:“圣上的剑忘带了。”
赵海德的眼中,倒映着华妃一步一步靠近的动作。
从容而轻快,带着些许愉悦。
就像是猎人在靠近捕获到猎物的陷阱。
他屏住呼吸,一瞬间沁出许多冷汗来,却像是被捆住的猎物那样无法动弹和言语。
沉重的剑落到他的手中。
他恍惚回神,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猎物。
但对华妃的恐惧依然盘绕在他的心中,他不敢问圣上为什么要带上这把剑,恭敬地别过华妃,便捧着剑去正殿,悄悄地站在不受注意的角落。
严博等了皇帝许久,心有不满。
一见着皇帝便忍不住说:“听闻华妃也在勤政殿,圣上许久未来见臣,莫不是被美人勾住了魂,不肯让您过来?”
他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在风月玩笑上,男人总是宽容的,通常还会会心一笑。
但皇上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玩笑,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更冷了。
“朕未曾用午膳,华妃送了些点心过来,你是在怪朕没有邀请你一起去吃?”
“不不,臣在进宫之前,已然用过午膳。”严博连忙否认,“圣上为国事操劳,废寝忘食,娘娘体贴入微,当真是一桩美谈。”
他难得说华妃两句好话。
说完心里又很不爽,却只能强行忍住。
昨天皇帝刚因为他被顾鹤弹劾的事情,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停了他的职,让他闭门思过。
回去后父亲也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责令他将那些小玩意儿都收起来,抹除痕迹。
今天下午皇上又将他找到宫里来,大约是妹妹出面为他说了好话,准备放他自由了。
他得好好表现。
作为严家的嫡长子,严博装模作样起来,还挺那么回事的。
皇帝:“你思过得如何了? ”
“御史中丞顾鹤对臣的弹劾都是无稽之谈,臣已经上奏陈疏,望您明鉴。”
这时代的法律对士人和贵族都有着相当的优待。
那些罪名即使坐实了,对他来说,也全都可以交罚款了事。
偏偏他连这些都不肯承认。
想到皇后罗列的那些罪名和提交的证据,皇帝心中的怒火猛烈高涨。
表情也越发沉静:“顾爱卿来京城不久,仅仅是听到一些表面的传闻,奏告内容不够详细,但有些事情恐怕并非是空穴来风,你当真没有什么想自行告知朕的么?”
“你是皇后的嫡亲兄长,大顺的国舅,朕很不希望你有什么污点。”
严博以为他的意思是要替自己遮掩,心中不免得意。
但仍旧嘴硬地说:“臣是严氏嫡长子,为世家子的表率,向来严格要求自己,怎么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世家之中,不乏尸位素餐之徒,只是建国才这么些年,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皇帝突然叹了口气。
严博终于感到不妙,改了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您难道……还听到了什么别的传闻。”
皇帝站起来,绕过书案向他走去。
“滥杀平民,戕害同门,□□恩师之女,强夺为妾,于战场之上多次延误军机,冒领军功……”
路过赵海德时,皇帝从他的手中抽剑出鞘。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安静的正殿中荡开,严博吓得坐到地上。
皇帝执着剑,一步步向他靠近:“你犯的这些事情,就是拿十条命来抵都不够。”
“冤……冤枉啊圣上!”
严博惊恐地疯狂向后挪动,但除了“冤枉”之外,他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
因为这些事都被严家瞒得很好。
皇帝能知道,就必然同时掌握了证据。
他急中生智:“即使……即使臣确实有罪,您也不应该在这里杀了我,而应该将我移交刑部查办啊!”
“然后等严党的人将你捞出,是吗?”皇帝冷笑。
杀士人是比较避讳的事情。
他上位后,又不似先帝那般杀伐凌厉,礼敬士人,尊重传统。
而根据传统,即使犯了死罪,只要对方有才华,有足够分量的人替他举荐,就能够将死刑押后,以功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