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党要给严博准备足以赎命的“功劳”,并不算难事。
所以他一向有恃无恐。
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有胆量跟先帝一样,先杀后审。
宝剑的寒光照得他眼睛生疼,他闭上眼,恐惧达到极点,忍不住发出惨叫来。
殿外不远处。
秦玉逢挡在顾鹤与墨成进去的路上。
“墨老怎么来了?本宫听闻,陛下下午只约见了严大人和顾大人。”
匆匆赶来的墨成面容冷肃:“老臣有急事要觐见。”
说着就要绕开她。
结果被她带来的宫女又堵住去路。
他回头去看擅长武德服人的顾鹤,顾鹤老神地站着,说:“陛下将我与严大人分开召见,必然有他的用意,此刻还未到我进去的时辰。”
“陛下确实正在见严大人。”秦玉逢笑着说,“墨老不妨等一等,你我许久未见,在此叙旧一会儿不好么?”
墨成与她对视:“娘娘行于前朝,秦家可知晓?”
设定上,后宫可以干政。
但通常是在皇帝年幼或是病重的情况下,由太后或皇后代为听政,处理部分朝务。
今上年轻康健,而华妃也仅仅只是妃子。
吹吹枕边风便罢了,直接在勤政殿做主,就太逾越了。
“秦家能管得了我?”
秦玉逢理直气壮的样子,让一旁看戏的顾鹤侧目。
早先便听过这位的威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墨成默了会儿,重复之前的话:“臣有急事觐见陛下,望娘娘让道。”
“墨老似乎经常不认可陛下的决断。”秦玉逢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可本宫觉得,陛下比之浸淫权术多年,世家出身的您有着更广阔的眼界,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至少,在陛下眼中,非士人的命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您已经老了,只能看见眼前的棋盘,而听不见他人的惨叫了。”
墨成:“……”
殿中的惨叫配合一般地停止。
过了片刻,又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
这次还未能抵达最高音,便戛然而止。
第41章
墨成的表情彻底冷下来:“如此, 可算是如了娘娘的愿?”
“说得像是本宫唆使圣上一样。整个勤政殿的人都可以替本宫作证,本宫没有提及任何与前朝的有关的事情。”
秦玉逢的表情比他还冷。
墨成对她这种表情十分熟悉,是被人泼了脏水的不爽。
而她接下来的做法, 会是坐实对方的污蔑。
他心里暗道不好,收敛表情,放缓语气:“臣没有误会您,陛下也非是会被轻易左右的人,只是您在此拦着我等, 怕不是陛下的旨意吧?”
“您年纪大了,我怕吓着您。”
“若老臣早进去一刻,这事情也不会发生。”
她仿若不能理解这句话一般, 神色很是惊讶:“难道说,您觉得自己能够轻易地左右圣上的决断么?”
墨成:“……”
话是这么说, 但他绝不能承认。
“臣历经三朝, 对天子斩杀逆臣之事, 只会拍手叫快, 而不是惊惧。”
木已成舟, 他也只能将这件事定义为“天子斩杀逆臣”。
“那不一定, 毕竟您年纪这般大, 万一胆魄不及从前,吓晕过去怎么办?”
他:“……”
年纪大这件事是过不去了是吧?
还是说, 华妃对他还占着这个内阁首辅的位置有意见,打算做出什么动作?
心思明灭不定间, 他又听见她说:“不如这样, 本宫先替您进去看看。”
不等他拒绝, 她转过头,风风火火地迈入正殿。
大约是严博挣扎的力度不小, 现场一片狼藉。
玉石的地板上有一条蜿蜒的血迹,可以在伫立的宫灯,摔倒的花瓶,盘龙的柱子上看到血迹。
严博的尸体狼狈地躺在地上,脖子淌着血,胸口插着剑,死得不能再死。
与之相对的,站在尸体正中的天子衣衫整洁,风度翩翩。
玄色的衣衫压在他身上,本该是中正庄严的,在此情此景,却像是被血一层层染黑的一般。
文雅与肃杀交织。
极美。
皇帝注意到秦玉逢的到来,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瞪了赵海德一眼:“还不将殿中收拾一下,叫你们娘娘踩着碎瓷怎么办?”
他想起她说自己曾见过先帝当面杀人的事情,不免觉得此景像是当年重演。
心生愧疚。
要是吓着她就不好了。
秦玉逢却毫不在意地踏过血迹,去牵他的手。
“圣上的武功,当真是不错的。”她夸奖道,“连先锋将军都能不费力地解决。”
听她提到“先锋将军”一词,他扯了扯唇:“什么将军,冒领功劳的货色,给他那些奖赏,还不如拿去安顿牺牲将士的家人。”
想到严博到底是冒领的谁的功劳,他叹了口气说:“子先也真是的,身为主帅,被手底下的小将抢了功劳,还一声不吭。”
“因为臣妾也是皇后娘娘手底下的人呀。”她抓着他的手举至胸前,弯着眼睛,“况且,兄长就是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权力倾轧的事情,才去从军的。他不在乎这些,只想着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面有动容:“朕……也只是想做好自己想做的事情。”
可他人不这么想。
“终有一日,天下贤才将皆入您囊中。”
想到正在修葺的学宫,皇帝的心也变得火热起来。
只觉得面前人不仅是他所喜爱的人,还是他此生唯一的知己。
秦玉逢见他如此,笑而不语。
她曾经听过有人对“铜雀春深锁二乔”这句话进行了另外的解答。
二乔的美丽之所以千古留名,她们的美貌只占三分,另外七分,是男人在见到她们的时候,生出了对权力的满足。
二乔是孙氏攻占皖城的战利品,是城池的陪嫁。
倘若曹操赢得赤壁之战,她们也将再次变成战利品,尽管不似当初年少,也只会更加美丽。
对美人而言,权力才是最好的妆点。
当皇帝认可这点时,就是她当上妖妃的标志。
“咳咳咳。”
紧随她后走进来的顾鹤重重地咳嗽一声,昭显出身前之人的存在感。
墨成老神地站着,什么都没说。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皇帝尴尬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整了整衣冠说:“墨老您怎么来了?”
墨成:“打扰陛下了,老臣只是想起早朝的时候,关于学宫的官员规制,还有些细节没有敲定,想来与您商讨。”
学宫是皇帝创办的,里面的工作人员当然也是公务员。
只是官职高低需要慎重敲定,太低了是对大儒的不看重,太高了又容易引起朝堂非议。
“这件事啊,不过祭酒的人选朕已经有主意了。”皇帝在自己的桌子上找了会儿,将写好的征辟诏书拿出来,递给墨成。
“朕打算聘汉州郑雅为学宫祭酒,官二品。”
墨成深深地看着皇帝。
空气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对他来说,这不算什么,但足以让他联想到先帝。
足以让他意识到,皇帝已经不是他可以左右的人了。
他将“这人选是贤妃推荐的么”一话咽回去,转而说:“臣会以此为据,草拟一份学宫官制,于明日早朝前交于陛下。”
皇帝满意地说:“辛苦墨老了。”
墨成离开的时候,瞧见秦玉逢站在严博尸体身边,平举着长越剑,用锦布仔细擦拭剑上的血迹。
注意到他目光,她扬眉一笑:“此剑确实是宝剑啊,墨老您觉得呢?”
他:“确实是……一柄好剑。”
只希望天子不是你手中的剑。
秦玉逢将剑收鞘,重新放到一脸苦相的赵海德的怀里,转头回了后殿。
顾鹤看了看漏刻,发现时间正好是申时。
皇帝约见他的时间。
他收回飘远的心思,与皇帝交谈。
皇帝将皇后给自己的一叠证据交给他,让他准备后续,务必让严博死有余辜,不曝尸荒野不足以平民愤。
“这个,参奏死人微臣是没问题的。”他将东西塞进袖子里,有一种坦荡而不着调的感觉,“但要讲德行和天理,可能臣的长子更合适一些,您介意在事情公布之前,多长文一位知情人么?”
皇帝:“……长文在为正史审稿,还兼领学宫藏书录入,已经半月没睡上一个好觉了。”
他原本只是想把顾池塞进这两个项目镀金的。
没想到这小伙子是真有本事。
由于顾氏曾奉前朝天子,后避世多年,躲过战乱,顾氏的藏书完整性远超其他世家,顾池将这些读过大半。
这年头的“读”,是指能完整复述的。
所以顾池对典籍的了解甚至要胜过年过半百的学究,他参与修史之后,提出和更改过多处谬误,皇帝听说这件事之后就将最终审稿和写后记的任务交给他。
至于录入藏书,则是因为相当一部分书是由贤妃和顾氏捐赠。
为了赶紧把学宫搞起来,这件事当然是交给他做最合适。
顾池也是个能人,同时做这两件事还能以超越旁人的速度推动进度。
皇帝对他十分欣赏,已经打算在对方办完这件事后,将其迁至通事舍人了。
这会儿听到其父说出这种话,不由心疼起来。
看顾鹤这模样,从前肯定没少让儿子替自己干活。
顾鹤接收到他责怪的目光,依然没有丝毫愧疚:“能者多劳,长文定能将这件事处理得令陛下满意的。”
皇帝一想也是,答应下来:“好吧。”
至暮时,顾鹤府上。
顾池从繁重的工作中抬头,看到面带笑容的父亲,和父亲身后一溜端着托盘的人,缓缓闭上眼睛。
他爹:“陛下赏了你许多补品,说有需要的话,随时拿牌子去请太医来为你看看。”
他:“……”
这是亲爹。
亲爹。
强行压下心中大逆不道的想法,他语气平和地说:“您这是又给儿子揽了什么活?”
“足以让你我站上风口浪尖的大事。”
“哦?”顾池提起性质来,随意打开一盒补品说,“把这个拿去炖了,其余的好生收进库房里。”
等人走光之后,他父亲才与他讲起今日之事。
“陛下是钟氏子,自然不会缺这样的魄力。况且严氏的嘴脸,就是圣人也会看不惯的。”
对严博的死,顾池并不意外,他意外的是皇帝突然杀了严博。
尽管他才来京城不久,也看得出来,皇帝一心想当个圣人明君,那么对“越过程序直接杀人”这件事,对方必然会慎之又慎,尽可能不这么做。
而这次,皇帝甚至没有等到坐实严博的罪名,就杀了严博。
他:“华妃……”
他父亲笑眯眯地说:“华妃娘娘亲口说了,她没有在皇上面前提过任何一句与前朝有关的话。”
“华妃与先帝有忘年之交,先帝时的事情,可不算此时的前朝之事。”
“我儿聪敏。”
顾池数了数父亲递来的严博罪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说正事:“父亲所见,华妃同陛下,可是情深爱笃?”
“华妃对于情爱之事,比你的堂妹还要嗤之以鼻,但他们看起来确实是一对天作之合。”
皇帝有仁心且果断,没有疑心病。只是为先帝一眼所困,行事之间太过小心,缺乏攻击性。
华妃长于人心而未忘人性之善,敢为他人不敢为之事,锐意进取,却无夺权之心。
二人未尝不是一对能共成大业的眷侣。
“您这么说,儿子便放心许多,华妃那般人物,若如德昭皇后那样为情所绊,郁郁半生,才是真的可惜。”
德昭皇后当年也是上过战场,为先帝当过军师的。
只是丧子失宠,自困于后宫。
最后抱着仅剩的傲气,殉于帝陵,长眠地下。
令人唏嘘啊。
第42章
如同顾鹤打包票说得那样, 这件事被顾池处理得非常漂亮。
皇后只给了纸质版的罪名罗列,和一些比较关键的人证名单,要定罪是需要大量调查的。
但顾池并没有一一调查过来的意思。
他以含蓄委婉的语气, 给涉事的人家发去书信,先是点明恶人已经伏诛,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晓之以害动之以利藏进去,表示自己这边需要了解更细节的东西。
等待回信的时候, 又以替父亲道歉的名义去了一趟严府,劝住了暴怒的严家家主。
让对方明白,一个同时得罪了皇帝和皇后的儿子本身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就算是觉得这样伤了严家的面子, 也要想清楚严家的面子是谁给的。与其想着跟皇帝作对,不如想想该怎么弥补一个死人给他们带来的间隙。
严家虽非常看不惯顾家父子, 但顾家人的定位是皇帝的孤臣, 他们不得不考虑, 顾池的话代表皇帝态度的可能。
第二天早朝, 顾鹤三分愤怒, 三分嘲讽, 四分理直气壮地参奏了严博。
对他参奏死人的行为, 朝臣非常统一地选择支持。
严博的父亲承恩公声泪俱下地做了一番检讨,表示自己对生了这种畜生非常羞愧, 决定带着严博的尸骨回老家简办葬礼。
意思就是要暂时退出前朝和京城。
他走了,严党自然会老实许多。
皇帝对他的表态还算满意, 夸奖了一番承恩公次子严焕德才兼备, 办事有功, 将其升为户部侍郎。
户部是个好地方,而户部尚书是娴婕妤的祖父, 顾家旁支。
意思是不希望两家因为这件事而结仇。
之后严党又开头表示:“听闻华妃娘娘昨天去了勤政殿……”
然后一群人开始讲后宫干政的坏处,又列举了历史上的几位妖妃,对皇帝进行疯狂暗示。
皇帝冷淡地看向这群朝臣:“华妃就是给朕送了些吃的,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几句,严博就来了。怎么,你们是觉得,朕杀严博,是受了她的唆使?如此,是将朕当成了不知世事的孩童么?”
众大臣:“不敢不敢。”
此刻的凤藻宫中。
嫔妃们也在含沙射影地说着同样的话题。
秦玉逢欣赏着皇后想发怒又强忍住的表情,嘴上随意答:“大家莫不是将陛下当做没有脑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