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宛没想到。
会在这里碰见傅显义。
被傅显义教导三个月的时候, 于宛叛逆的羽毛还没被拔光,有次班级聚会,她跟着班里的同学第一次去了酒吧。
听他们说这是个排解压力的好地方, 到了才知道效果远比想象中要好, 酒精上头的时候,她彷佛挣脱了所有的禁锢。
那天喝得太醉,她带了一身酒气回家,楼梯口间碰到了傅显义。
他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容,先是问她去哪, 然后进行一贯的说教。
他说她不该去那种乱糟糟的地方,她应该穿着高雅的礼服,在庄重华丽的酒会笑言自如,或者品茶养花,在竹林小院里静看诗书, 再或是孝顺长辈, 体贴丈夫, 当顾家知心的贤妻良母。
酒精熏脑,多日的压抑和焦躁让于宛爆发,她冲他大喊,让他别在pua自己, 她不是交际花,不是供人欣赏的花瓶,更做不了侍奉丈夫公婆的好妻子!
他笑容敛去, 一把攫住她的手腕, 那双手力道很重, 她挣脱不掉。
于家有间用来教导于宛的房间, 是傅显义专门问于老爷子讨来的。
摔倒在冰冷的地板, 四周环境空旷黑暗,落锁的插销声又一次响起。
她被扯到落地窗前,傅显义就站在背后,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凑近,于宛还没来得及恶心,就被瘦削的食指勾起了下巴。
他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冰冷的指节慢悠悠地在脸颊上摩挲,他是哺育学生的老师,不厌其烦地调教不听话的学生。
――“你看你长得多漂亮啊。”
――“肤若凝脂气若幽兰,你是言情书网里出来的高门小姐,举手投足都该彰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那些庸俗不堪的地方不是你该出入的场合,会让你变得肮脏不堪的。”
他让她认错,于宛嘴硬不屈。
后来教棒还是来到身上,内体的疼痛让大脑激醒,她不停的抱住自己的伤口,可怜地蜷缩在地。
文质彬彬的男人变得狂躁阴狠,双目充血的眼神是那么的狰狞可怖,喉咙很快被扼紧,他用狠厉的手掌掐住了她的生命,让她在很长的一陆时间里都喘不过气。
于宛不只一次怀念过从前的自己,小时候跟奶奶住在南城,邻里邻居都知道余家院里有个调皮活泼的姑娘,经常带着一群小孩上树摘果子,下河里捞小鱼小虾。
还喜欢打抱不平,一块玩的小伙伴里有个女孩,常年跟她妈生活在一块,据说她爸经常赌博喝酒,在女孩小三岁的时候就卷走家里的存款跑得没影,有一年忽然回来,大摇大摆的占领她们娘俩租的房子,没安分几天就开始问她妈要钱,要不给就打她,连女孩也不得幸免,身上紫一块青一块的。
时间一长,传到了邻里邻居的耳朵里,饭后茶余聊起这事的时候,都惋惜地叹句那母女俩可怜,同时又警告自己家人别管那家人的闲事,都是在干净水泥路上行走的人,没人愿意踏进浑水里。
于宛那时候才十五六岁,多年轻气盛的年纪,领着一群年轻气盛的男孩女孩,冲见那家里的门,棍子指向男人的头,天不怕地不怕的说:以后再敢打我朋友试试!
那时候冲动又中二,她一身棱角,张扬肆意,可是到了于家她要跟着傅显义学规矩,那个人想把她的棱角拔光,想让她听话,做一个落落大方的乖乖女。
他跟她说,好吃的食物、时髦的饰品,不可以主动开口要,和别人相处时,要谨言慎行,时刻注意有没有惹到别人不开心.......
她一旦不听话,就会被拉到小黑屋里,被他疯狂地打,棍棒之下血肉翻滚,礼仪四教咒语似的强行灌入她的神经。
傅显义在于家待了多久,她就被打了多久。
身上的伤疤好了又添,直到傅显义走后也没消失。
在最青春的年纪,她带着一身丑陋狰狞的疤痕,度过了好几个春夏秋冬。
她知道有一天会再见到他,也许在芭蕾协会的某次聚会,也许在于家大院的某天来客.......
五年来,她一直给自己做心里建设,告诉自己别怕,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他现在奈何不了你了。
她用一句句坚强的话堆积成一座城墙,她以为城墙早就坚不可摧。
可当傅显义真正出现在了面前,她才发现筑成城墙的材料不是水泥瓦石,是一堆薄纸铜片,暴风雨一来,顷刻间坍塌。
于宛想走,刚一转身就注意到架起的数十台摄像机,她才如梦初醒,想起这是现场直播,镜头外有一双钟惠的眼睛,正在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留到最后的,浑身都没知觉,木讷的看完了所有比赛,回神的一瞬间她正和傅显义面对面四目相对。
她这才意识到颁奖典礼也已经过去,所有教导的老师正在台上和评委握手致谢。
傅显义明显认出了她,温润优雅的脸庞露出了一丝兴味。
于宛僵直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人都在侧头看向她,因她突然的静止,而使接龙式的握手无法进行。
傅显义是有斯文教养的,伸出的手一直落在空气里,不偏不倚地维持着标准礼仪中的握手高度,嘴角始终是礼貌的弧度,不厌其烦的一声声轻声提醒:“于老师......”
男人似有似无的呢喃像一阵风,轻而易举地将于宛带回从前。
她见过无数次傅显义温和的摸样,也见过在无人的角落,他文质彬彬的面孔下一秒化成嗜血的恶魔,棍棒被他拿在手中,粗暴狠厉地打在于宛身上,疼痛感历历在目,瞬间将于宛拉回了现实。
她冷眼看着傅显义,控制住发抖的手臂。
众目睽睽之下握上那只手,无人注意的角度里四指和虎口用力收紧,尖锐的指甲狠狠掐进男人手背皮肤。
疼痛感想必不轻,傅显义眉头骤然皱起。
下一秒却又舒缓开,唇角两边扬起的弧度与之前一般无二,温和地看着于宛:“恭喜于老师带领的队伍拿到比赛一等奖。”
于宛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她对他再熟悉不过,人前永远是彬彬有礼的儒雅先生。
指甲陷得更深,她笑得比他还要亲切,慢悠悠的吐出两个字:“谢谢。”
他面色无波澜,交握的四指使了重力,想要从于宛手中抽离。
于宛笑意盈盈,马不停蹄地握紧了要逃走的手。
这次换了“利器”,大拇指毫不留情地戳进掌心,“傅老师,久仰您的大名,有个愿望在我心里徘徊许久了,可否请傅老师满足我。”
“嗯,你说。”
“我想听听傅老师对我这次编排的舞蹈看法。”
她边说,指甲边在厚茧表皮上研磨深钻,隔着层皮不停的戳烧筋骨。
这次似乎很疼,傅显义皱眉的时间长了些,紧咬了下腮,开口时声音沉很多,倒不忘在人前笑着。
“可以啊,等会在后台等我。”
于宛眯起笑眼,“就在这说吧,而且我也不是全为了自己哦,傅老师长的那么英俊,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肯定想多看会傅老师。”
有人打趣笑了两声,“感情于老师这是在为观众们谋福利呢,那傅老师你可别只偏心一人,也评价评价我的作品呗。”
他这一来,其他几位老师连声附和,都要求“福利。”
这时于宛穿透了掌心的那层皮。
尖利的甲片往深处,指甲盖推挤骨肉,疼得傅显义受不了,冷汗直直冒出,虚伪的人壳面具泄露几分丑陋面目,眼底盛冷阴毒的望着她。
可是怎么办呢
迎着众目睽睽。
对着电视直播。
他敢露出自己的真面目吗?
他不敢。
他哪敢。
他脸上笑容是那么温和有礼,无奈又宠溺的叹了口气,“行吧,既然你们都那么说了,那我就为你们多说两句话。”
周围的人一片叫好,于宛感受到黏糊浓稠的血液,满意地撒了手。
乱哄哄的气氛里,她只是看着傅显义,看他悄无声息地用一只无暇干净的手掩盖了那只丑陋不堪的手,然后站在人群中间,如同庙堂里供奉的神佛,将他的真理传授给他忠诚的信徒,高高在上的享受所有人崇拜赞许的目光。
环节结束后,于宛跟着教导老师下了台。
直接向礼堂大门走。
旁边的毛老师跟上她的脚步,疑惑问:“于老师,你干什么去啊。”
于宛脚步没停:“比赛结束了,我身体不太舒服,想先回去,晚上的庆功宴就不参加了。”
“.....你看上去是不是很舒服,要不我送你回酒店吧,省得你再打车了。”
于宛礼貌回绝:“不用了。”
“你跟我别客气,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啊,我看你录制节目的时候一直不太开心。”
“我没事。”
毛老师看了她一会,摇了摇头,“但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遇到什么事了?你跟我说,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呢。”
于宛还没说话,面前有道人影走近。
是临城舞蹈协会来的评委之一,
她冲来人礼貌点头,算打过招呼,旁边毛老师和人交握上手:“祝老师,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于宛继续走。
身边迟迟没再有脚步声。
走到大门边,她驻足。
回头看去,毛老师还站在刚刚的位置,正欢颜笑语的同人说笑。
于宛扯了扯唇,直接推开大门。
走到礼堂外,大片空气涌进呼吸里,于宛终于能喘上气,胸口仍窒闷,抬手拍解,撇到手背的血迹。
是傅显义的血。
在她的手背上刻上了一条蜿蜒扭曲的红色纹路。
她忽然觉得整只手都在滚热发烫,胃里翻天腹地的搅动。
跑到对面的公共洗手池,慌乱地拧开水龙头,剧烈揉搓手背,淋下来的水柱变成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浸湿了她的头发、衣领.....
一直洗到手背红肿,像褪了层污秽的皮,才肯停下动作。
边往外走,边定了最近一班回北泉的机票,然后向主办方发消息。
称自己家中有事,现在就要离开,晚上的庆功宴遗憾没法去,愿他们玩得开心。
主办方善解人意的答应,没多挽留,于宛回到酒店快速收拾好行李,乘坐飞机回北泉。
走出机场,天还亮着,没什么阳光,路边停靠许多正在揽客的出租车,有男人走了过来,热拢地问:“美女,坐车吗?”
于宛轻轻摇头,径直走过,她现在只想游荡在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司机师傅没继续拉下一个客人,有点奇怪地回头望向女人。
才从机场出来的人,手上却空落落的,没见到有行李箱,脸色冷的很,心情看上去也非常差。
想必是刚送完人正伤心着吧。
常年徘徊在机场附近的人对这种悲欢离合看得多了,他叹了口气,转头接着向下一个目标行动。
没走两步就寻到猎物。
“帅哥,坐车吗?”
他说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面前的人。
长的是真帅啊。
陆经宇单手拉着黑色行李箱,手机贴在耳边,在听肖逢说话。
“我说你还真就说回就回啊?我烧烤架都买好了,有你这么重色轻友的吗,一听到学姐说明天回北泉,你在京北一秒钟都不愿意待下去了?”
他眼神闲散地在马路对面的绿荫里游晃,轻声嗯了下。
肖逢被气道,拈酸吃醋的嘟囔:“以前打死我我都想不到你谈个恋爱居然对女朋友那么好,搞得我都想当个女人了,这样拿捏你还不是轻轻松松的。”
“很遗憾的告诉你,你就算是个女人我也不可能和你谈恋爱。”陆经宇无情补完一刀,挂断电话。
眼神收回,准备跟司机师傅上车。
眸光侧撇,注意到了于宛。
隔着宽阔马路,他眼眸发亮,喊于宛名字。
她大概没有听到,兀自在路边行走,没有侧头看一眼。
陆经宇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司机师傅不确定的询问:“帅哥,要坐车吗?”
对面于宛从兜里拿出了手机,陆经宇唇角扬着没忍住的笑意,手机贴在耳边,边对司机师傅说。
“再等个人,她......”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女人看了眼屏幕,手指按向手机侧键,在摁静音。
然后收回兜里,继续向前走。
耳畔的电话铃声还在响,陆经宇却清楚知道,这通电话不会被接通了。
“帅哥?”司机师傅催促:“要上车我们就赶紧走吧,这人多,等会要是碰上堵车就麻烦了。”
车辆忽然密缝,遮盖了远处的人影。
“抱歉。”
长龙驶过,那道单薄身影已经走了好远。
手机铃声响到尾,耳边一边静默,陆经宇视线仍在于宛身上,手臂垂落下来,喃喃低语:“应该是不需要了。”
第28章
◎“你不是喜欢吗?给你的福利。”◎
手机揣回兜里, 陆经宇单手拉着行李箱,行至马路对面,跟上于宛。
路边香樟树成排茂密, 丝丝缕缕的清新香气拂来, 驱散了小小闷气,入了秋的季节,水泥地面枯黄的叶子到处都是,鞋底踩在上面吱呀响,夹杂着行李箱滚轮轮动的声音, 又一起隐蔽进鸣笛车流。
前面有红绿灯,于宛停了下来。
“刺啦”的滚轮声停止,陆经宇也停下。
隔着远远的距离,静静看着她的背影。
宽长叶子从枝头滑落,不小心落在肩头长发。
陆经宇伸手想为她拨掉杂物, 看到低落的面容, 又默默收回手。
等到绿灯亮, 于宛踏上斑马线。
陆经宇跟着抬步。
路过街边商铺小店,行过在长椅处闲聊的行人。
走到广场附近,人流密集了些,公屏电影前坐了好些观众, 抓娃娃、打枪、套玩具的小摊有秩序的排成一排,杂粮煎饼、淀粉肠.....香味弥散,有人赢得了奖品哈哈大笑, 有人被美食烫到了嘴呜呜哀嚎, 各种声音细细碎碎的流经耳畔, 充满烟火气, 将人从荒芜的废墟拉出来。
于宛心情像是好了些, 随手拨了花坛种着的小花。
几分钟后,陆经宇路过,也跟着拨了下。
广场上回荡着吉他和电子琴,于宛脚步调转,挨着人群看流浪歌手表演。
她身段匀称挺拔,简约的白衬衫半身裙,衬得体态优美柔和,只是站在那,优雅沉静的气质就从内而外的散发出来了,让周围的人忍不住纷纷侧目,疑惑仙女儿不在天宫待着,来嘈杂纷扰的俗世做什么?
而她比任何人看得都要津津有味,甚至还能跟着主唱哼几句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