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一幕,应淮突然想起人间一世他在大理寺当值的时候。
大约是元邦三十年吧,他进入大理寺已经两年有余,和青虞互相表明心意也不过将将三月。
那时恰逢一个牵涉京城官员众多的案件,每日放衙已是很晚。
但无论多晚,应淮从大理寺出来,总会看到青虞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朝他开怀地笑着。
应淮自认为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看着这场景,心中却突然升起异样的情绪。
他快步走到青虞身边,抬手替她拂去头上的落叶,然后牵起她的手,问:“怎么出来了。”
青虞朝他笑了笑,答说:“云凡说你又进了万鬼窟,我不放心,所以就来看看。”
应淮摊开掌心与她十指相扣,拉着她转过身,说:“如今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青虞看了一眼身后的万鬼窟,想起刚刚应淮转过身时的愁容,又将想问的话咽了下去。
如今的状况,还是不要再给他增加压力了。
似乎是考虑到她如今的身体,应淮牵着她,走得极慢。
“今日可有不舒服的地方?现在维持人形,可还撑得住?要不我再给你渡点灵力?”
他说着就松开手指与青虞掌心对着掌心,灵力还未汇集便被青虞压了下来。
“我无事,你不用处处为我考虑。”青虞看向他,安慰说:“有欢言和乐言在,这些日子我已好了许多。”
见应淮仍是一脸担忧,她朝他笑笑,又说:“太上老君不是说过嘛,我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剩下的修行也不急于一时。”
应淮哪能不懂她的意图,他捏了捏青虞的指尖,笑着朝她点点头:“好,有不舒服的地方记得跟我说。”
“会的。”青虞向他贴近了些,“这会儿已经很晚了,一会儿可能要让他们再把饭菜热一热了。”
“你吃过了吗?”
“嗯。”
声音渐渐远去,殊不知在他们走后,万鬼窟的门前,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黑衣男子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站了许久。
饶是应淮预想过酆都城内已经受到了孑然的侵扰,但第二日一早,看着各大殿报上来的名单,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地府近两千阴差,仅一晚的时间,便清理出两百多名被顶替的。
不难想象,这偌大的酆都城内,恐怕还有更多孑然的爪牙。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他进万鬼窟以前?还是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内?
“云凡,”应淮看着名单开口吩咐着:“通知各大殿的阎罗,一炷香后来这里集合,我有要事商议。”
云凡很快安排下去。
欢言乐言看着应淮的神色,再联想到近日地府的异动,不由得开始担心。
“孑然当真卷土重来了吗?那我们会不会受到影响?”欢言拢了拢手中的柿饼,语气中多了几分担忧。
乐言转眼看向他,一眼看出他的想法。
于是他低头咬掉欢言手里刚咬了一口的柿饼,胡乱咀嚼了两下便吞咽下肚,嫌弃般说道:“太甜了,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想着吃呢?”
欢言看了一眼手里被乐言咬掉一大半的柿饼,也不嫌弃,又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说:“民以食为天嘛!我这些年能比你高出半个头不就是靠的吃嘛!”
他将还剩一小半的柿饼喂到乐言嘴边,“还吃吗?”
乐言甩了甩头,转身回内殿炼药去了。
欢言撇撇嘴,将剩下的小半块塞进嘴里,然后拍了拍手中的糖粉,跟着进了内殿。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各大殿的阎罗齐聚阎王殿,在相互交换了昨夜清查的名单以后,各个都神情难辨。
卞城王最先出列,他所管辖的区域查出来的阴差最多。
他向应淮拱了拱手,又朝着其余大殿的阎罗拜了拜,说:“阎王、众位城主,如今的情形已容不得我们拖延。当下得尽快排查酆都城内的其他百姓,提前做好防备。”
他转过身,看向应淮:“如今我殿内可供差遣的阴差有八十余人,六十人为男性,让他们负责酆都城内的巡逻不是问题。”
其余几大殿的阎罗见卞城王开了口,也依次站了出来,报上各殿如今的情况。
云凡一直守在应淮身边,在各殿阎罗汇报时,一一记下他们所提供的的信息。
末了,应淮看完云凡整理好的名册,面向殿内众人,抬手行了一个拜礼,然后说道:“地府如今所要面临的,想必各位也看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下台阶,缓缓走到众人中间。
“孑然与我乃是宿仇,地府遭此劫难,与我有莫大的关系。”
卞城王早就听说过应淮。他生平最爱研究阵法,一直将苍芜真人当做自己的榜样。应淮又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因此他做梦都想同他比试一场。
前些日子得知陌尘就是应淮时,他还高兴了很久。
因为这些年与“陌尘”的相处,让他看到了他的不少优点,如今两重身份结合起来,更是令他钦佩。
他说:“阎王不必为此自责。孑然身属恶鬼,就算与你没有宿仇,地府也必然会成为他攻击的对象。万鬼窟中关押的恶鬼,想必他早已盯了许多年,不过是拖延到如今才敢下手罢了。”
“是啊。”人群中有人附和道,“这蜃气从凡人身上汲取太慢,咱们这关押着几百恶鬼的地府,在孑然眼里就是香饽饽。”
“不错。”
应淮看着众人,感激地朝他们笑笑:“多谢诸位的理解。只是孑然将万鬼窟中恶鬼尽数除掉后必然修为大涨,就算集地府众人之力,也可能不是他的对手。”
这些人没有同孑然实际交手过,如今还保持着乐观的心态。
但盲目乐观并不是件好事,必须将真实情况讲与他们听。
“此事我已上报天庭,近期应该会有天兵天将陆续来到地府,到时需要诸位腾出一部分地方留给他们歇息。”
应淮先将近期的安排说与他们听,同时也道出了自己的担忧:“但诸位应该清楚,人多的地方必然少不了争吵,所以还请各位回去以后,同殿内的阴差们提前说明。”
此话一出,果然有人担忧起了更多。
“阎王,不是我不愿意空出场地让给他们歇息,只是天界那群人向来奢侈惯了,让他们住咱们住的屋子,这能习惯吗?到时候可别还没打起来就先病倒了。”
不怪他会生出这样的担忧,当初应淮在地府大开杀戒之时,老阎王曾向天界递过消息。
那时曾派了二十余名天兵天将暂时弥补一些职位的空缺,本以为他们会有所帮助,没想到却让地府各殿窝了一肚子火。
这群天兵天将们不是嫌弃地府阴暗潮湿,就是嫌弃地府的伙食不够好。
加上这些人自带优越感,没少对其他阴差冷嘲热讽。
是以他们在地府呆了不过七八日,同阴差们生出的矛盾却是连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卞城王那时也被那些天兵天将们气到不行,但碍于身份,又不好表露太多,只生生忍了过去。
可如今……
“诸位放心,这一次,我会与天界的人提前说明,定不会让诸位兄弟受委屈。”应淮当初也听说阴差和天兵闹得很不愉快,这一次自然是提前想好了办法。
“既然阎王都这么说了,那我们便相信阎王一次。还请您作安排吧!”
考虑到实际可能出现的问题,在众人的商议下,最终还是腾出了一座城供天兵天将们歇息。
会议结束以后,地府开始忙碌起来。
为了早些揪出孑然安插在人群中的暗棋,整个酆都城进行了为期两日的大排查。
一时间,地府内人人自危。
眼见着周围的人一个个被带走,往日热闹的集市慢慢静了下来,只剩几家铺子还在苦苦支撑着。
天界的人马在第三日也到了地府,但令应淮没有想到的是,领头人竟是应洵。
他站在应淮面前,笑意盈盈:“哥,如今我也能名正言顺地跟你一起作战了。”
应淮拂了拂袖,斥责道:“胡闹,你当这里是你的练武场吗?”
他上前抓住应洵的手,“我去跟天帝说。”
“哥!”应洵一把拽住他,“此行父君已经同意,就不要再去打扰他老人家了。”
应洵掌心微微渗出了汗,要知道,他也是在天帝和天后面前磨了好久,才争取到这一次前来地府的机会。
应淮回过头看向他,眼里满是疼惜:“你又何至于此,万一受了伤,要我如何向天帝交代。”
看着周围慢慢汇集的目光,应洵干脆不装了。
他知这一次孑然有备而来,矛头必然对准了应淮。他伪装了这么多年,不想到最后都不能大大方方地与他哥站在众人面前。
他朝应淮伸出掌,笑道:“生死自由天定,哥,是时候一起痛痛快快大战一场了。”
应淮看着他的明媚的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抬手反握住他的手,说:“好。”
闻声赶来的青虞站在门后,看着兄弟二人,安心转身回了屋。
欢言和乐言站在一旁,疑惑道:“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云凡更是不解:“他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危机
应淮带着应洵熟悉了一圈地府,刚进阎王殿,便有一名阴差慌慌张张来报:“从凡界押回来的亡魂们出现了暴|动。”
应淮与应洵相视一眼,正打算亲自前往,又有一名阴差浑身是伤、一瘸一拐地从门外赶来:“城中有人出现了异变!他们力大无比,见人就杀,已经死了不少阴差。阎王赶紧救救城内的百姓吧!”
话音刚落,这名阴差便晕死过去。
“欢言乐言!”应淮眼疾手快扶住这名阴差,朝着内殿大声呼喊道。
欢言和乐言闻声赶来,简单查看了这名阴差的伤势后答道:“殿下,是血魔咒。”
周围的人面色一变。
这血魔咒乃是恶鬼王施展的一种邪|术,中咒之人会在短时间内七窍流血,丧失理智,并会将周边的人作为攻击对象。
凡是受到攻击并有血液接触之人,均会沾染上血魔咒,并以此迅速扩展下去。若是四十八个时辰内没有得到有效救治,便会暴毙而亡。
晕死的阴差隐隐有了发作的迹象,应淮抬掌用银线将他束缚住,厉声道:“看好他!”说着就和应洵往外走。
乐言急忙叫住二人:“二位殿下等等!”
他急忙跑进屋,一番挑挑拣拣后抱出来一堆丹药。
欢言从他手里接过一瓶,倒出一粒喂给刚刚的阴差。
乐言则将其余的交到在场其他人手里,同时嘱咐道:“这是近期我们炼制的丹药,可压制血魔咒。你们若是碰上了感染的人或是自己不幸被感染,二十四个时辰内吃下此药都有效果。”
周围的阴差和天兵们抱拳道谢,随即跟着应淮和应洵走了出去。
应洵带着天兵们去到亡魂发生暴|动的地方,应淮则来到城中开始出现异变的场地。
卞城王和另外一位阎罗已率先赶到现场,两人协力筑起一道结界,将异变的百姓隔绝在内。
见到应淮,卞城王急忙上前:“殿下,事出紧急,阴差们死伤大半,这些异变的百姓根本不受控制,我只能用结界将这些人与其他百姓隔绝开。”
“做的很好。”应淮赞许道。
他看着结界内已经不辨模样的百姓和阴差,心中思绪复杂。
云凡扫视一眼,担忧道:“殿下,人太多了,药根本不够。”
“我知道。”应淮答说。
以他们如今拥有的丹药数量,想要救这些百姓,根本是杯水车薪。
但若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百姓死去,他做不到。
他在卞城王的结界上重新加了一道,然后看向云凡:“尽可能保住他们。”
但有这个结界还远远不够!
其间有些受伤的百姓不知这血魔咒的厉害,趁乱偷偷躲回了家中,看着外面的惨状,心中更生忧惧。
他们以为只要将自己关在房里,便伤不到其他人。
于是乎,就在众人以为发生异变的百姓得到控制之时,这几名偷偷躲起来的小鬼又挑起了另一场混乱。
那些在骚|动中得以喘口气的百姓才刚刚冷静下来,又被迫陷入另一场恐慌之中。
而这一次,这些失控的百姓冲向了正在暴动的亡魂。
刹那间,原本平静的地府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尖叫声、求救声交织在一起。饶是阴差们拿着武器,也没有办法将这些人镇压下来。
得到消息的应淮和卞城王赶到时,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太多了,若是将每一个发生异变的点都用结界包围起来,太费法力也太费人力。”卞城王说。
应洵正穿过混乱的人群朝着应淮而来,他手中胜邪剑飞速落下,那些中了血魔咒的百姓也紧跟着倒下。
他提剑来到应淮面前,只听见卞城王说什么“太费人力”。
“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应洵说,“照这个传播速度,不出三日,整个酆都城便会沦为真正的鬼城,到时候,你想全部将他们救下,就很难了。”
应淮又何尝不知。
卞城王看向应洵:“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应洵冷眼看着骚乱的人群,横剑杀掉凑到跟前的一名异变的亡魂,若有所思道:“先杀掉。”
他自幼生长在天界,与地府的人从未接触过,自是与他们没有什么感情。
所以能这般毫无感情地说出杀掉,倒也在应淮的意料之中。
可他同卞城王一样,与这地府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他们在这里呆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这些奔走疾呼的人中,有的是每日守在街头的卖饼的老翁,有的是每日到各个府上送菜的妇人。
他们留在地府,为的不过是一个平静安稳的人生。
应淮敛眉,沉吟道:“不妥,只要搭救及时,他们都还有生还的可能。”
应洵扫过卞城王阴郁的脸,然后对上应淮的视线:“可以如今的状况,根本没有办法镇压。到时候只会死伤更多无辜的人。”
“我赞成太子殿下的提议。”卞城王看着前方,语气中听不出半分感情。
应淮倏然看向他,不解道:“怎么连你也……”
卞城王一抬手,不远处追着一年轻女子的恶灵顺势倒下。
他看向应淮,痛惜地说道:“传播的速度太快,想要根绝,必须从源头斩断。在现在的局势下,越是拖延一分,受到伤害的人只会越多。”
他回头看了一眼地府界碑的方向,那里是人间亡魂通往地府的大门。
卞城王转过头,沉声道:“暂时先把酆都城内通往外界的路径封锁吧,如今的地府自顾不暇,断不可让危险再流往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