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这间寺庙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那又是谁,死在了这间寺庙里?
青虞跟着陌尘继续往里走。
他们绕过寮房,来到了僧人居住的禅房附近。
陌尘径直走到了最里的一间,看着紧闭的大门,迟迟没有推开。
不知是这景太过悲凉还是夜色迷惑了双眼,青虞觉得,陌尘看起来似乎更难过了。
她正欲开口,却见陌尘抬手,推开了禅房的门。
青虞紧随陌尘脚步,跨步进了禅房。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书架上一摞厚厚的经书,按照大小、新旧有序排列着。
借着月光,青虞能看到那些经书被保存的很好,不过书边的卷,又能看出经书被翻阅过多次。
青虞想,屋子的主人定是位爱书之人。
继续往里走,能看到窗台边摆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茶桌,上面还搁着一套茶具。窗台上的花盆中,几株花刚冒新芽。
青虞认出那是鸢尾花。
原来这间屋子的主人,竟然也喜欢鸢尾。青虞这般想着。
再往里看,便是一张榆木架子床。躺在床上的是一位女尼,她衣着干净,双手交叠于胸前,显然是寿终正寝。
奇怪的是,她的魂魄却没有离身,整个人周遭还隐约围绕着一丝仙气。
青虞觉得奇怪,正要上前查探,却听得陌尘的声音响起:“许寄柔,可以随我离去了。”
许寄柔?
青虞只觉耳熟,以前似乎听应淮说过,他母亲的名字,也叫许寄柔。
青虞瞳孔一震,猛地看向床上的女尼。
只见她在陌尘的不疾不徐的声音中缓缓坐起身,那面容,和应淮竟有五分相似!
那一刻,青虞只觉头皮发麻。
距离她和应淮逝去,人间早已过了百年!
第7章 母亲
看着许寄柔的面容,青虞隐在袖中的拇指不由得掐住了食指关节。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看向陌尘,想要寻求解答,但陌尘并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
许寄柔慢慢走下床,看了一眼陌尘,有些欣慰地朝他点了点头。
她正欲开口,又发现陌尘身后还有一人。然后她转眼看向青虞,细细打量一番后开口道:“青虞姑娘比画像上要漂亮许多,难怪应淮会喜欢。”
听她提及应淮,一股寒意涌上青虞的脊背,一时间她只感全身汗毛倒立,脑袋里也嗡嗡作响。
但不一会儿她便找回理智,也确定了面前女尼的身份,就是应淮的母亲没错。
她为何会死在这里?
这座寺庙又藏着什么秘密?
最重要的是,为何这么多年她还在人世?
带着一系列的疑问,青虞忍不住开口道:“为何您会认出我?”
许寄柔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陌尘,朝她扯了扯嘴角:“应淮曾寄过书信给我,里面有你的一副画像。不过画像上,你的眉心处有一块胎记。”
青虞抬手覆上自己的额心,她没想到应淮曾经会将自己的画像寄给母亲。她也不敢想象,应淮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寄出这封书信的。
她颤着声道:“是。不过我死后,这块胎记便消失了。”
许寄柔莞尔一笑,“不管有没有那块胎记,他都喜欢你不是么?”
青虞耳尖微红,她抿了抿唇,涩声道:“我不知道……”
陌尘回过头看了青虞一眼,然后朝许寄柔递出一朵白莲:“先跟我们出去吧。”
青虞昏昏沉沉地跟着走出门,一路都在消化着面前的人是应淮母亲的事实。
许寄柔似乎对她格外关注,她走出门后,侧目看向青虞,笑说:“你肯定很疑惑我为什么会活到现在吧?”
青虞点点头,有些局促地说道:“是……我以为您……”
“边走边说吧。”陌尘开口道。
许寄柔一手托着白莲,一手伸向青虞,“走吧。”
应家只是博郡的一户普通人家,许寄柔十七岁嫁给应淮父亲,二十岁生下应淮。
应淮从小便展现出惊人的学习天赋,无论是教书先生讲的还是武术老师教的,他总能学得很快。
应淮十六七岁,相继中了解元和会元,十八岁这年进了殿试,许寄柔替他打点行李之后送他出了博郡,不久后便收到他喜中探花的消息。
应淮父亲喜不自胜,一时间上门拜访者络绎不绝。
一次酒局后回来,应淮父亲与许寄柔商议。应淮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娶妻纳妾了。博郡家的小女儿与应淮年岁相仿,又生得乖巧,他觉得倒是不错的娶亲人选。
许寄柔闻言,便知道丈夫收了博郡的好处。她气不打一处来,狠狠骂了丈夫一顿。
应淮刚在京城立住脚跟,此时成亲对他的官途而言并无好处。况且许寄柔一直希望,应淮能和自己喜欢的女子相伴一生。
应淮父亲见许寄柔不同意,骂骂咧咧一阵后倒也没再提及。
渐渐地,许寄柔从应淮寄回的书信中,发现一女子名字出现的次数多了起来。她心下一动,猜到应淮可能是遇到了心仪之人。
许寄柔和应淮谈话向来不加掩饰,她当即写信询问应淮此女子是不是心悦之人。应淮这次的回信晚了几天,但也承认了此事。
许寄柔不禁为他高兴,当即告诉了丈夫,两人开始着手为应淮准备聘礼。
不久后,应淮寄回的书信里,夹着一副画像,许寄柔一眼看出是应淮的手笔。
少女明眸善睐,面容姣好,美中不足的,便是眉心那处胎记。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将画像藏起来,却不料丈夫恰好回来,将这画像看了去。应淮父亲看着画像很是不满,说还不如博郡郡爷家的小女儿。
许寄柔知道丈夫是为了充面子,遂不再与他多说。
应淮及冠前回了博郡一趟,许寄柔亲自为他冠礼。那时她还为儿子高兴,却她没想到那竟会是见儿子的最后一面。
又隔了大半年,许寄柔没能如往常一般收到应淮寄回的书信,她焦躁地等了几日,正欲打点行礼去京城探望,没想到收到了大理寺递来的消息。说是应淮绑架了宰相家的姨娘,逃出去后遭到贼人的追杀,尸骨无存。
许寄柔当即大病一场。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博郡皆在讨论此事。应淮父亲不仅不替应淮办理丧事,还觉得丢了脸面,每次回家都要骂上几句,说都是许寄柔给惯坏的。
可许寄柔断然不信应淮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其中定有什么误会。
她想起行冠礼那日,应淮曾问她,前面有两条路,一条路荆棘丛生,但会有志趣相投之人相伴;另一条路宽阔平坦,但他不一定会开心。
那时她只当是应淮官路不畅,安慰他说跟着内心的感觉选择。
如今看来,似乎另有深意。
待她病好后,许寄柔带上打包好几件衣裳,一点嫁妆,头也不回地出了应家。
起初她也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可是后来她渐渐明白,自己只是想找到一点和应淮有关的消息。
她走过繁华的京城,也到过偏僻的村落,最后行至柳济寺的山脚下,在一间歇脚的木屋中,偶然听得一位老妪诉说她曾经的见闻:
她曾在西边经过一处凤凰木林,凤凰花如火般开满了整个山坳。原本她打算在那安家,没想到深入林中,在开得最茂盛的那棵树下,竟看到一男一女两具尸体。男子身上有不少的刀痕,女子紧紧握住男子的手,头倚靠在他的肩上。也不知死了多久,尸体竟没有半点腐化的迹象,还被一些奇奇怪怪的藤蔓缠绕住,似是保护了起来。
许寄柔听完,只当是一对苦命鸳鸯。她收拾着包裹正欲离开,却听那老妪又讲,那女子眉心,有一处特殊的胎记;而那男子耳垂上,有一枚小小的红痣。
许寄柔当即愣在原地。
她猛地抓住那老妪,眼泪无声地落下:“你说那男子耳垂上有一枚红痣,是左耳还是右耳?”
老妪被她的神色吓得不轻,使劲推开许寄柔的双手,结巴道:“是……是左耳……没错,就是左耳……”
许寄柔缓缓松开双手,两脚突然乏力,重重地跪在地上。
周围的人慌乱退后几步,有些惊恐的看着她。
这些年许寄柔一直在寻找应淮的下落,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幻想着有一天能够听到他安然无恙的消息,没想到老天并不愿怜悯她。
她双手捂住脸,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老妪看着她的模样,实在不忍心,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吗?”
许寄柔心中一阵钝痛,她呜咽道:“是我的孩子,是我可怜的孩子啊……”
众人脸色一变,皆没再言语。
许寄柔在歇脚的木屋里枯坐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她便上了山,在柳济寺出了家。
既然老天让她在这里知道了应淮的消息,那就让她在此处舍了尘缘吧。
住持为她剃度时,她没有一丝犹豫,这世间她牵挂的人早已不在,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自那以后,她便在寺庙中潜心修行。老住持去世以后,寺庙便交由她接手。
只是随着皇帝颁布的新令,山脚下的村民们都慢慢搬走了,柳济寺的位置又过于偏远,来这里上香的人也越来越少。
没了香火,庙里的僧人也大都选择离开,留下来的也相继去世,最后竟只剩她一人。
“所以,”青虞看着她周身浅浅的一圈仙气,“如今您已是人仙吗?”
许寄柔微微扬唇:“差不多吧。”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又说:“看着寺庙里的僧人相继离开人世,我本以为我也时日无多。大抵是老天爷可怜我,才又给了我这么些时光吧。”
青虞看着淡然的许寄柔,突然皱了皱眉。
一个人孤寂百年,也算是老天爷对她的怜悯么?
许寄柔似是看出她的心思,捏了捏她的手说道:“孩子,不用替我感到难过,忍受孤独本就是一门修行。”她又转过头看了一眼陌尘,笑道:“如今我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青虞以为她这是看开了,但逝去本就是件难过的事,遂没再开口。
因许寄柔已是人仙,并不需要经历天子殿四司审判,陌尘和青虞带着她,一路来到了轮回司。
青虞从孟婆手里接过碗,递给了许寄柔。
许寄柔接过碗,没有半分犹豫,仰头饮尽后将碗放在了桌边。
陌尘转眼看向青虞:“你先回去吧。”
青虞闻言,抬眼看向许寄柔。
许寄柔朝她淡淡一笑,示意她就送到这。
青虞脸上瞬间浮现一丝难过。她退后一步,朝许寄柔行了一个晚辈的跪拜礼。
许寄柔见状,上前一步扶起她,温柔地替她理顺凌乱的鬓发,笑道:“我就知道应淮没有看错人。”
她拍了拍青虞的肩膀,“先回去吧。”
青虞点点头,又朝陌尘行了一礼,这才转身离开。
走进偏僻的小巷,她不知此时该是难过还是高兴。
她没想过会在有生之年得到应淮母亲的认可;也没想过因为她和应淮,竟会让这位慈祥的母亲经历长达百年的痛苦。
她低头看着许寄柔偷偷塞给她的一串佛珠,突然落下泪来。
陌尘带着许寄柔,一路来到忘川之畔。
看着奔腾不息的忘川水,沉默了一路的陌尘终于开口:“阿娘如今可以安心转世了。”
许寄柔看了一眼手里的白莲,勉强一笑。
从他站在门外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来人是应淮。只是,当他进门后,看着他的面容,还有他身上加持的阎王之印,她便知道,儿子离自己远了。
她不知这些年他发生了什么,也不知为何他会成为阎王。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却无法吐露一个字。
可看着跟在身后的青虞,她又明白了他的意图。
“这些年,你还好吗?”许寄柔问道。
陌尘盯着忘川水,良久才说:“算不好,也算不上不好。找到了您,也找到了她。”
许寄柔眼眶微红。
她身为人仙,早已识万物之相,又怎会看不出陌尘身上的衰败之气。陌尘一路离她数米远,可浑身隐隐散发的药味,却还是瞒不过人仙的嗅觉。
所以,这才是他隐去真容,呆在青虞身边的原因吗?
她上前一步,抬手抚上陌尘的脸颊,眼泪瞬间滑落,“这些年苦了你了。”
陌尘喉头微动,眼尾已经开始泛红。
他哽了哽,随即撩袍跪在许寄柔面前,朝她磕了三个响头。
他额头紧贴地面,声音翁翁地传来:“儿子,恭送母亲。”
许寄柔眼泪掉的更凶。
她没有扶起陌尘,只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莲心,然后笑着道了一声“珍重”。
陌尘伏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待到忘川慢慢静下来时,他才缓缓抬起头,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人间一世,身为凡人的许寄柔,给予了他最大的关爱,那是他在天界未曾拥有的。
死后他进入地府,成为阎王找到青虞后,第二个寻的便是许寄柔,那时人界已过三年。
他看着她走遍了各处,低声下气地向人们打听着他的消息,又失望地离开。
他不愿再看到这样的她,所以他在那老妪身上施了法,将自己的死讯告知于她。本以为她会就此放下,却没料到她转头进了柳济寺。
之后的这些年,他看着她晨起扫寺,夜晚与孤灯作伴,脸上永远都是那抹淡然。可在寻到一株鸢尾花时,却又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陌尘看着空荡的忘川之畔,直到深夜才缓缓离开。
第8章 佛珠
陌尘回到阎王殿,正逢云凡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口。
几日前他将许寄柔的名册交给殿下时,便知殿下会亲自送她。
殿下从小失去生母,父亲又对他不管不顾,以至于他与天界的同龄人相比,显得孤寂又不合群。
人间一世,许寄柔作为他的母亲,待他却是万般好。仿佛将这些年他从未享受过的母爱都补上了,殿下向来重情,又怎能忘怀?
看着眼角泛红的陌尘,云凡假意咳了一声:“殿下,忙了一日,要不要先吃点东西?我让欢言和乐言准备了莲藕汤。”
陌尘摇了摇头,“不用,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他推门进了内殿,只留给云凡一个落寞的背影。
欢言从偏殿探了头,问道:“怎么样?没哭吧?”
乐言推了欢言一把,无视欢言的怒目,从偏殿内走了出来。
他看向紧闭的大门,说:“上一次从柳济寺回来也是这般。这么多年过去了,殿下还是一难过就会将自己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