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拼命把我推给陈彦柏的时候,我已经爱上了幼成。我怎么能够嫁给陈彦柏?我的心只属于幼成。僵持之下,母亲心脏病发作。还是幼成,请了上海最著名的专科医生,巨额医药费,他一力承担,没有半句话说。”
“我家房子的事情,你们都已经知道了!”
“叫我如何不爱幼成?若没有遇见他,我无房、无钱、无学上,也许已经失去了母亲,或者嫁给不爱的人,或者守着一个活死人。我是被他们……”她指着不远处的云珍,又指向牌坊后面的娄家大宅:“我被这些人活埋了起来,黄土及至半腰。是幼成把我生拉死拽救上来,让我获得了新生。他给我经济上的支持是巨大的,无法衡量的。不过,你们也许会问,如果他没有钱,我会不会还爱他?”
她停顿了一会儿,颤声说:“会的!我不用多想,一早就决定和他生死以共。我们精神汇融,心灵相通。对一个人来说,这才是最宝贵的,不是吗?我跟他说了,他要饭,我跟他要饭,他要是哪一天不在了,我一个人,不能够独活下去……”
她说到这里再控制不住,失声哭出来,女人们被她带动了,跟着她一起流泪;男人们纳纳无语,大庆一众兄弟转过身去,用袖子遮住湿润的眼睛。
“哎,严幼成这个人啊,心太善了!”底下有人动容地说。
“我就说严郎是被人冤枉的……”
琐琐碎碎的声音,在她再次说话的时候立即暂停。
“冤枉也罢,诋毁也罢,有些人开口闭口他是唱戏的,这多么奇怪,一方面为他着迷,一方面把他踩在脚底!你们说我出身世家,他的家族,才是当年举国最显贵的氏族。他是落了难,落难也没有自暴自弃,就地站起来,顶天立地。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凭本事唱红大江南北!你们问我,他是不是诱骗我?他需要诱骗吗?我们是两情相悦,自主恋爱。你们问我,我们是不是真结了婚。戏子无情,是这个意思吗?我告诉你们,我们有结婚登记书作为证明。”
音量太高了,自己都听不清,嗡嗡地,脑袋里全是轰鸣,今天太放肆,太放肆了,她下意识地放低了声音。
“你们看不起他,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我丈夫严幼成,从不妄自菲薄,他自尊自重,并不认为唱戏是什么低贱的身份。他从所谓的“高贵”到你们嘴里的“低贱”,看穿了,也看淡了,他老早就跟我讲,唱戏和开店做生意是一样的营生,都是靠本事吃饭,都是养活一帮子兄弟们,说到底,只有道理败坏的人才低等……”
她自觉累了,靠着牌坊的花岗柱子,抬头往上看,太阳还是白炽炽的,浮云静悄悄散去,天是一抹浅浅的蓝,就像她现在平和出奇的心境。
没人问她话,风停下来,屋檐上的杂草一动都不曾动。
“你们想知道我和幼成的经历,我已经说完了。我和幼成,追求我们的幸福,并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时候发现脸真的疼,摸了摸赤肿的脸颊, 她低头看台阶下拿着纸笔却没写下几个字的记者:“您要新闻,这些够了吗?”
“够……”记者须得仰望才能看清她受了侵犯却异常美丽的面容:“.....够了。”
“够了,好。我可不可以请您帮个忙?”
“您说,您说。”
她凝神思索,刚才是一腔热情,现在恢复了理性:“我先生昨天被捕,据说是经济问题,却又不说清楚是什么经济问题。以他的为人,仗义疏财,光明磊落,绝无可能做违法的事情。我现在很担心,只怕有人要害他,麻烦您在报纸上呼吁一下,法需明示,若无明示,就该放人。”
“对,老板娘说的对!请你们在报纸上呼吁,把严老板放出来!”大庆带头,连升班十一名兄弟异口同声。
慢慢有人跟着复述,逐成波涛之声:“请你们在报纸上呼吁!把严老板放出来!”
第二日上午,天气很好,兴国路 189 号那隐藏在香樟树后面的小餐厅里,布满了阳光。
佣人开门进来,发现虹影穿着昨天的旗袍坐在阳光下的餐椅上。
她近前看,虹影不仅半边脸红肿,眼框下面一圈黑,她的头发只是零散地垂着,一位那么娟秀的姑娘,一日一夜,熬出一张如此憔悴的面容。
“太太,您昨天没回房间睡觉吗?”
虹影摇摇头。
“睡不着。”她嘶哑的声音,如同一把断琴。
“我怕他来!他随时有可能来。今天有记者答谢会,他一定会来的,我想等着他。”
也许快来了,佣人这样说。
她的嘴唇结了壳,像久旱无雨的田地一样。
“我去给您沏杯茶来。”
佣人走去厨房,想起夹在臂下的报纸,放在虹影面前的桌面上。
“太太,您要的报纸,我给您买来了!您先看看。”
“严幼成经济犯罪纯属无妄之词!”
“严幼成与娄虹影的坎坷婚姻!”
“娄虹影为夫喊冤,赤诚感天动地!”
虹影面无表情地一份份翻看,忽听到门铃响了一声。
又响了一声。
她急促推开桌子,椅子腿勾了脚,落了一只鞋,她顾不上,光脚着丝袜跌跌撞撞跑出去。
“太太,您等等,我马上去开门。”佣人水还没烧上,急忙忙走出来,见门已经开了,门内门外,相对而站两个人。
(完)
第一八三章 番外一:芦苇荡
“严老板,您不要怪我,我是受了上面的意思,他们要让您生不如死,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警长与幼成有过几面之缘,也是好戏之人,又收了大庆塞过来的十条金,所以藤条没沾水,但严幼成人身肉骨头,依旧有火烧火燎之痛。
十条金他一个人入了兜,底下人怀着一股怨气,只好从行刑中寻找乐趣,眼瞅着美好的东西轰然间砸碎,一种快感油然而生。
严幼成长衫的薄呢面料绽开了口子,血丝沾上藤条筋络,一声不吭的严幼成脖子像断了,头挂下来,在胸前晃来荡去。
“晕了!妈的,这么大高个,如此不经打!”一人揪起他头发,一人拿了条短鞭往他脸上抽去。
“嗳,别打脸!”警长及时制止,然而脸上已经抽出一条蜈蚣似的伤痕,警长心疼地很,呵斥道:“严幼成这张脸你们也打得下去?没人性的东西!”
幼成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这种昏睡并不寂寞,除了刺骨的疼痛伴随,还有形形色色的人。
祖母,阿玛,娘,老五,师傅,施密特,大庆,三姐,夫人,他像在做一场人生告别,一切相关人悉数登场,在这散发恶臭的牢房里走来行去。
“虹影呢?”大庆经过时,袖子被他揪住了:“她怎么样了?没吃苦头吧?”
大庆没说话,目光遥远地向上望,顺着那方向,他望见了一道白色的光。
募ʟᴇxɪ然惊醒,所有牢房都是一样的配置,一道墙快到顶了开出一条狭窄的天窗,冷冰冰的月光把他面前的水泥地照得白亮。
没死啊,他第一个反应是庆幸,嘿嘿想笑几声,一阵锥心的疼痛。
“严幼成,有人要见你,快起来!”丁零当啷是牢房钥匙碰撞的声音。
上了一辆绿色的军车,警长亲自押送,开出上海市,没有了路灯,月光照着夜间空无一人的公路,瞧着凄惨而孤冷。
何需拉到郊外处决呢?幼成想。牢房里拿条席子一裹,也不用通知大庆,找个空旷的地方埋了,严幼成或是金良才,在这世界上活了二十七年,像一阵风刮过,从此查无此人。
是有指望的,他往好处里想,也往理性里想,要见他的是“恩人”秦夫人,她昨天下午就该收到他专程托人带去南京的秘信。
“严老板,您可要原谅兄弟我,不是我心狠,我也只是混口饭吃。”警长向他一径解释。
他没说话,他现在的状况,哈口气浑身疼,还是省点气力,他扶着车椅背躺下去,椅子不够长,脚垂在地上,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像沙滩上的旁观者,坐视疼痛在他身上海浪似的一阵又一阵。
虹影呢?他不免又要想,她怎么样,没吃苦头吧?
警长回头望望,对开车的士兵说:“居然睡了,这都能睡着?也算得上是一条英雄好汉了!”
月上中天,雾下的芦苇荡像笼上一层白纱帐,芦苇荡外白纱弥漫在一条月光下闪闪发亮的河流上,这条河流是交通要道,一直往前通往浩浩汤汤的长江。
芦苇荡的边沿,离河埠百米远的旷野之地,有一间小房子,一扇门两扇窗,那是河上奔忙的人们偶尔驻脚用来休息的地方。
“你在这儿等。”士兵说。
没有灯光,只有月光,也没有安坐的地方,泥地上散落着几根稀稀拉拉的芦苇杖。
他不能弯腰,一弯腰肋骨怕是要断,只好站靠在窗子边缘,窗纸破了,月光在脚下,风吹动短发,芦苇婆娑,河流涌动,他一样没拉下。
她是坐船来的,他想,坐火车太过兴师动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地已接近常州,现在的美制快艇,走水路从南京不用两个小时就能到达。
芦苇之间突然发出更为剧烈的冲刷,那不是风大,有一群人,军靴把芦苇踩在脚底,军人们行为一般都比较鲁莽。
喳,整齐划一的靴子声突然停住,然后便是轻巧甚至带着点幽谧的脚步声,她来了,幼成靠着窗沿,那削薄的几乎可称作柴扉的门从外到里被推开,入眼满地银光,她不知怎么做到的,走这样的路,旗袍下的黑高跟鞋纤毫未伤。
她穿了件黑色的宽大斗篷,帽子罩在她脑袋上,他知道是她,她有特殊的气场,尽管走一步有一步的痛,他拖着脚步,在快看到她脸的时候,叫一声:“夫人。”
回应他的是一句结实的耳光,她用了全部的力量,戴着黑蕾丝手套的手正打在他被抽了一短鞭的面颊上,刚结疤的蜈蚣死灰复燃,在新血的滋润下蠢蠢欲动。
犹自不解恨,她用粗砺的蕾丝磨蹭那不断渗血的伤口,他痛极了,月光照着他脸雪一样白,他瞪着浓密睫毛下的一双眼睛,目光像冻结的河流,冰凉地注视她。
斗篷帽被她自己的动静震落下去,她梳着优雅的低发髻,脸光滑的像鸡蛋清,门掩上了,透过窗口的月光晦涩不清,那样倒好,把她脸上的皱纹掩了过去,她曾经也是名贯中华的大美人。
“痛吗?”她自己先咬紧了牙关。
“不痛!”
“痛不痛?”指甲嵌入那条疤痕里,血把她蕾丝手套下面的白肤染红。
“不……”他嘶一口冷气,手不由地要去找墙头:“……不……痛!”
不痛,不痛,她恨得无所适从,把血污的手套脱下随地一扔,喝出一声:“拿枪来!”
副官离这房子有些距离,跑过来大概花了三分钟,不敢进门,把一把小巧的勃朗宁女士手枪推进门缝。
三分钟对视,他一动不动,眼波都不转过一瞬,他是石头,如此无情。他欺负她,利用她,从十七岁到现在,整整十年,有了新欢,把她弃之如履。她的暴怒转成了委屈和愤恨,再强的女人,底下都由眼泪堆积而成。她转身取过手枪,他就在那里,她要用手枪顶住他胸口都不用去寻。
“我要你死。”她咬牙切齿。
“你不会的。”
他用平静来对抗她的来势汹汹,他吃准了,她不会。因为没办法,她不仅舍不得他,也舍不得地位,这地位有她的、秦司令的、整个家族、更有蛛网蝉联数不清的人,像她这样的,难免把自己想的太重要,她以为这事关国家与民族的命运。
他在信上写的很清楚,他明天下午两点不出现在记者会上,这些年耳濡目染或者特意搜刮来的秘闻将于海内外两条渠道公诸于众。
于是她更恨,他竟敢胁迫她?黑洞洞坚硬的枪口戳进去,长衫破了,直接戳上他白色里衣,他身上无处不是伤,冷汗从额头上滋出来,腮帮子都绷紧了。她恶狠狠地说:“你离开她,我们一切照旧!我用我所有的力量,捧你做全国,不,我让你红遍全世界。你若不唱戏,想做官,也可以。告诉我,看上了哪个官衔,我立即吩咐下去。”
早春的带了水汽的湿润夜风,吹动芦苇沙沙作响,破窗纸像蝴蝶翅膀,在月光中一振一振。
她不仅用枪杆子顶着他,人也顶着他。她这哪是威胁他,她是在诱惑他,把她能够给他的一切呈现在他眼前,他简直要什么有什么,除了那个女人。他靠在墙上,身上有血的腥味,也有监狱的臭味,更有严幼成的专属味。以往和他握手、吃饭、喝茶、赏月、听雨,舞台上站在他身旁面向观众,他衣服上檀木香味和一年比一年雄壮的男性荷尔蒙,往往令她心跳如飞,这以后的几个晚上少吃一粒安眠药,也能甜蜜入梦。
“严幼成!”她用命令的口吻卑微地叫他一声:“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夫人……,我听到了。”他用迟疑的口吻,给她一种错觉那一瞬间他也动了容。
“可是,”他缓缓地,语速奇慢无比:“我不能离开她,她是我的妻子,我,爱……她!”
“爱她”,最后两个字像一把匕首刺进她的心。手枪落到泥地上,发出闷闷的“哐啷”一声。她那双长出细纹的凤眼,曾经面对他夏花般绚烂,却原来似昙花,十年情意,一瞬间收紧。她曾经以为这个“爱”字是属于她的,虽然他不说,她也不说,那情意,像今夜芦苇荡上的白雾,在一封封信上,一个个字间,偶尔的相聚中,戏台上下的眼神相碰,他恭敬却不失温柔的一声声“夫人”里,若隐若现,挥之又来,不曾散去。
“我若不死,始终秉持对夫人的忠心。”那一位英姿勃发的十七岁小伙,如今出落成现实的、无情的男人,冷酷地说着要挟她的话语。
她要他的忠心做什么,做梦都不顶用。她弯腰低头去捡地上的手枪,一个站立不稳,他扶上她,这一次,就一次,她跌落在他的怀中。
“秦夫人。”那天他唱完戏,穿了件石青色的布大褂,头发短的接近发根,她见到了他卸完妆的面容,惊叹之余,知道他根底里是桀骜不驯的人。他的粗眉长眼睛均往上长,那一管鼻子和一副嘴唇,薄的惊人,尽管他见到她的时候,眼睛一亮,继而表现得诚惶诚恐。
*下一个番外快活一点,严幼成见丈母娘,我写得慢些,你们可以觉得这书还没有剧终。
这两天在修改,已经改了三分之一。
第一八四章 番外二:喜
车子开不上去,停在山脚下,大庆提了大包小包,随幼成拾阶而上,问他道:“老板,一会儿见了丈母娘,该怎么说话想好了吗?”
“说什么话?不过多叫几声妈。”
看他轻描淡写,比这龙井山上的蓝天白云还要优游自在,大庆道:“您真厉害。不过我还是要奉劝您一句,小心为上。我当时去见倚清的娘,战战兢兢说尽好话,还是被她骂得狗头喷血,差点找不着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