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
作者:轻轻扬
简介:
乖乖,那是严幼成严老板的戏呦,走道的站票早早售罄!
话说是:“一见严郎误终身!” 严郎的魅力,见者有份,除非不是正常的女人。
纷纷扰扰若痴狂,娄虹影好像一盏巡了几回水的淡茶,在台下安安静静。
人生如戏,她莞尔笑,后面唱什么,或连唱戏的人都不知情....
一个虽千万人爱他,他独爱她一人的故事
第一章 寒假
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上海这个地方,晴好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
“虹影,这个寒假,你难道就真的只能猫在家里吗?” 湖岸边铺满了粗粝的石子,丽芬从中挑出一枚薄薄的小石片,左看右看,又慎重地拿在手上掂量。
“嗯。”虹影懒懒地回应一声,提到寒假,她便有些惆怅,她把背往后仰,一棵光秃秃的柳树粗大的树干,支撑起她裹着粗纺混呢深蓝色大衣的细腰。
拿了学期总结后,她俩都不愿意回家,东一处西一处地闲逛,最后来到教学主楼右侧的爱娃湖畔,在冬日下午尤近傍晚时分,湖面上总是会升腾起一层薄烟,现在教堂的钟声已敲过四下,像蒸熟了的馒头屉子似的,一股子白气,缓缓地从湖四周往中间冒。
“你是没看见,我每出去一次,我妈的脸,就老上一老。”似乎觉得自己的回应太过简慢,虹影解释一句,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你妈也真是,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封建老古套….”
“这也怪不得我妈,我们家,这情况….” 虹影语迟了,丽芬和她同桌两年,她家里的事,着实不用再描述一遍。
丽芬也不吭声,她弯下半边腰,斜起一条腿,手一甩,把手里的石片,横着飞了出去。
削薄的石片,沉落湖底前,在烟雾迷漫的湖面上跳了三跳。
“喔!喔!“丽芬兴奋地跳起,为自己鼓掌叫好:“成功了!我成功了!”
迅即回转身子:“虹影,你瞧见了吗?我这水漂,打了三下,耶!我成功了!”
这欢欣鼓舞的样子,全科都是 A 也不见得她这么高兴,可确实鼓动了虹影沉滞的心情,虹影眉头舒展,笑道:“瞧见了,瞧见了!这是你应得的,每天放学都来这湖边苦练,都一个多月了,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磨成针了。”
“还真是,哈哈!”丽芬听了这话大笑,她大功告成地拍去手上的泥垢,向倚在柳树上的虹影走来。
“这下我可扬眉吐气了,大哥再也不能笑话我连个水漂都不会打了。“
走近了,丽芬须得仰头来望虹影,她个头矮,仅到虹影眉间,人略丰满,瞧着虹影高高瘦瘦的身条儿,她总嫌自己胖。
“我不能再胖下去了,虹影,你看我这儿,衣服都快绷开来了….” 两人挤进一间更衣室,丽芬挺着前胸给她看。
学校保守的蓝旗袍,被丽芬穿得前凸后翘,虹影想起晨祷时,丽芬旗袍外包一件紧身毛衣,蹦蹦跳跳地跑去请教神父,神父的目光简直无处安放。
“这多好,好莱坞女明星都你这样。”她笑道。
“好莱坞女明星”成天嘻嘻哈哈地,日子过得多么逍遥。
“你们兄妹俩,可真够无聊的。”虹影想想她,想想自己,叹口气道。
“不是我无聊,是大哥无聊。” 丽芬申辩:“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大哥虽然比我大三岁,已经是大学生了,还是小孩子脾气,一点点小事,非要争个你高我低!”
虹影没搭话,她是真不知道,丽芬的大哥,她从没见过,只是听丽芬提起。丽芬说他孩子气,这话恐怕要打点折扣,因为丽芬是这样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孩子的眼里,成人不过是形体巨大一点的同类而已。
不过是男版的丽芬,虹影想,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罢了!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
不幸的家庭有各自的不幸,托尔斯泰紧接着又说了这句话,这令虹影想起了自家高高的牌坊,她的心,跟眼前的湖面似的,又被浓烟遮盖了起来。
“我要回家了,晚了,我妈要担心的。”
湖水氤氲,湖对面的树林,颜色迅速地暗淡下去,黄昏的金线,暂且在落光了树叶的秃枝丫上逗留。
“唉,又是你妈!”丽芬道,她虽意犹未尽,也只得挽起虹影的手臂,两人肩并肩地往围湖一圈的碎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走去。
这是圣保罗女子高等学校校园的一角,今天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这个时候,住校的,不住校的学生们,都离校回家了,这条婉长的小径上,除了相偎散步的她们俩,偶还有一两个教员经过。
“明天就放假了,你又不能出来玩。”离情别绪使丽芬的兴致降低不少:“唉!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个寒假,又放得那么长,从圣诞节放到正月十五,你说,不得把我闷死?”
“你怎么闷得死?你有孩子气的大哥,还有那比你大不了几岁的二娘。“
“大哥来了吵死我,我宁愿他不来。”丽芬娇嗔地说:“再说,他们大学又不是教会学校,圣诞不放假,总要拖到腊月二十,才回家来。”
“那你二娘呢?你不是说她和你颇为臭味相投?”
“什么臭味相投?那是趣味相投!” 丽芬咯咯笑,挽着虹影手臂的手顺势掐她一下,作为小小的惩罚:“虹影,你如今也学坏了,时不时地编排我。”
可是她并不真生气,没等虹影回她话,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其实我和二娘,也只是吃喝玩乐上,英雄所见略同。她毕竟年轻些,喜欢些新鲜玩意儿,不像我爸这个老古董,老早是留洋的,现在倒好,人到中年了,却返起古来。总说还是老祖宗的东西好,博大精深。回到家里,赶紧脱去西服西裤,换上长袍马褂,连好莱坞电影都不看,只看京戏昆曲。”
昆曲,虹影想,那是母亲的温柔乡,她一天到晚,最自在的时候,就是抱个手炉,在屋廊下孵太阳,父亲购置的留声机,千篇一律地放着慵懒无力又懊恼的腔调。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仿佛是她母女俩的生活写照,自父亲过世后,她们的日子,逐渐断井颓垣。
“我是不耐烦这些劳什子的,慢得很,一句“来也”,我一顿晚饭都吃完了,那‘也’字还在半道上。“丽芬兀自咕噜噜地说些琐碎话,她们离开了湖边的小径,走到通往校门的主干道上。
上海的冬天,天色一暗,便势如破竹,容不得人有半分喘息时光,道旁的路灯次第开始亮了起来。
“可是我那二娘,总要奉承我爸,爸爸去戏院看京戏昆曲,她不能不去,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虹影心不在焉地,她的目光,从这条大道,直穿过学校的大门,大门是生铁雕花镂空的,望出去不见行人,也没看见车辆。
天冷,又是黄昏,学校都快空了,黄包车怕是不好找,坐电车,得倒三路,反而远,回到家时,怕不得超过晚上六点去。
且不说大伯二伯层层叠叠的冷光,就是回到自家院落,母亲严谨而哀怨的目光,就够她难受一晚上的。
“好好一个小姐,借了读书的名头在外面晃……”
“呵!“ 丽芬突然喝一声,唬得虹影回转头来看她。
*新书开张,写点民国的玩玩。
第二章 牌坊
“她自己倒陷进去了!” 丽芬道。
虹影茫然无所表示。
“哈,虹影,你没在听。”丽芬又掐了一下她的手臂,这次是提醒:“我是说,我二娘陷进去了!”
陷进?
“陷进戏里面去了!” 丽芬睁着圆眼睛道。
”啊…..” 虹影应着,是啊,刚才讲到丽芬父亲拾起了看戏的爱好,丽芬那时髦的二娘也看起戏来了,丽芬是摩登派,对一切中国古典统统排斥!这么说,这个寒假,丽芬的确少人玩耍。
丽芬是孩子,孩子一个人独处,是不成就的。
“她呀,不陷则已,一陷下去,沉头没脑,拔都拔不出来。这两个礼拜,她简直疯了,只要有戏,她场场到,还赶别人的堂会,赶堂会不算,居然学人家请戏子吃饭。可惜呀,她迷的那个角儿,姓严的,她嘴里的严郎,小严老板,一点都不买她的帐,每次饭局都是一场空!她没办法了,看完戏去冲人家后台,可人家名角、大角,防卫森严地很,哪那么容易冲进去的?所以到目前为止,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哎呀,她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现在竟是我们家最晚回家的人,一直到晚上十一点,看完戏,后台冲刺又失败,还意犹未尽,满面红光地敲我的门,对我说,丽芬,你真该和我一起去,去看看小严老板的戏,哈哈,她便拖着戏腔唱出来,一见小严啊..ʟᴇxɪ...误终生…..”
丽芬说得很热闹,数落人绘声绘色,临了模仿起她二娘的戏腔,声音憋得跟快断气的耗子似的,虹影听着,噗次一声笑出来。
虹影一笑,丽芬也高兴,她道:“嗳,虹影,你知道那小严老板吗?现在可红了,申报经常刊登他的照片,据说多少小姐太太为他死心塌地,排队都排到了外滩边。”
虹影摇头:“我不知道,我又不看戏。“
”你不看,你妈看啊,你不是说,你妈最喜欢戏?“
”我妈好多年没看戏了,爸爸过世后,她就不大出门。这一次,大概快有一年没走出过娄家的牌楼了。她现在只是听,听的是我爸生前罗致的昆曲唱片。再说,她是苏州人,总觉得昆曲才正宗,有点不大瞧得上京戏。“
原以为昆曲京戏是两兄弟,都是慢吞吞咿咿呀呀熬死人不偿命的东西,想不到这里头还有讲究,丽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有人在她们头顶上说:“你们再不走,我要把你们锁在学校里头喽。“
二人这才发现已经走到了校门口,看门老王一手溜着一圈钥匙,一手叉腰站在侧门口,专等她们四腿一迈,就关门大吉,这们冷的天,窝在门房里煨小火锅才是正经。
侧门旁的廊柱下,悬着一盏煤气灯,昏黄的光线显得如此明亮,令虹影仰头观望,方才天幕中还带着几丝橘黄,现在转成了一色的蟹青,时间过得真快,她们俩的这一番闲言碎语,把天都走黑了。
和丽芬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不,哪怕没有丽芬,在学校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唯其回到家,唉,她又暗自重重地叹起气来。
“哐铛!“一声,侧门落了锁,虹影回头,再一次顾看夜幕中错落着几盏路灯的校园,一肚子依依不舍。
也许这是她此生的最后一个寒假,以后再不能踏入这扇小侧门。
然而当她掉转身子,面对着学校门前那条行人少至、冷冷清清的大马路,举目只见煤气灯的黄光,西北风倒是刮了起来,落叶满地狂舞,虹影不舍之余,又焦急了起来。
“丽芬,我真要走了,就此别过吧,我祝你寒假愉快!“ 虹影松开手臂,任丽芬挽臂的手松开,她倒退两步,像是要走,又停住:“丽芬,我也许,也许....会给你写信的。”
虹影的脾性素来清淡,心里有事,轻易看不出来,嘴上也不说出来;丽芬和虹影处得好,是因为一个浓烈的像酒,一个内敛的像茶,且是淡之无味的茶,所谓相得益彰,取长补短,可现在,虹影这杯茶,像是茶叶放多了,颇释放出她沉重的劲道来。
“怎么了?虹影,你有心事?“
订亲,离校,结婚,再不相见,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也许,虹影犹豫了一瞬,说道:“没什么,我会给你写信的。”
“为什么写信?”丽芬道:“你家不是新装了电话吗,我们打电话。”
虹影不说话,风刮起她长辫旁的碎发,她把肩上散开的红绒线围巾往脖颈里紧绕了两圈,把一张脸盖住了小半,在那红绒线后面,她咧开嘴冲丽芬微笑,又举起戴着同色红绒线手套的手挥了挥,转身向着这条街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刚起始是慢步地,风刮得一发猛烈,她加大了步子,煤气灯的光线有限,她纤细而高挑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丽芬忽然想起,跑几步叫道:“虹影,你要不要再等等,等爸爸的司机到了,我让他转道送你回家!”
“不用!不顺路!“
静安寺后面有一带房舍,原是前清两江总制娄贯庆老爷的府邸,自帝制消亡以来,娄家日渐式微,到了虹影父亲这一辈,连绵的宅邸被改建成几座可独立分割出去的弄堂。毗邻街口的一侧,卖的卖,租的租,都分派了出去。娄家自己的后代,一共几十号人,把余下的地圈起来,人总是念旧的,何况旧日曾经辉煌。那座花岗柱红木制的牌坊终究不舍得变卖,动用了一部分租金,把它移过来,横骑两座弄堂中间,上头威武五个大字,两江总制府,似乎能给消亡的家业增添点希望。
虹影前脚刚迈过门牌坊,李妈便急匆匆地迎上来。
“囡囡,你到这个时辰才回转来,是要急死小姐啊!”
李妈,本名彩芝,是虹影母亲的陪嫁丫头,如今年纪大了,叫彩芝不为相宜,于是大家都改称她为李妈。李妈是瞧着虹影从娘胎里爬出来的,囡囡这个爱称,从小呼到大。
“急什么?说了不要等我的。”虹影懊恼地说。
李妈把虹影的书包接了过去。
“怎能不等,这么晚了,一位小姐….”
又絮叨上了,李妈是母亲的留声机,母亲的话她刻在脑子里,逮着机会就对虹影播放一遍。
“还让不让人清净了?我是去上学,又不是打仗去。学校里总有事情,我有同学,有老师,你们就整天逼我,逼着我….”
虹影人前端庄娴静,在李妈面前,却也颇会耍耍小孩脾气。
李妈只是呵呵笑,一点儿不恼,她一辈子孤寡,虹影就是她自己的孩子,差别在于她没有做人父母的权威。
“囡囡。“ 李妈在虹影泄过一阵愤,转弯进入第二座弄堂的时候,突然道:“别说是我说的,一会儿小姐跟你提及,你心里好有个准备。“
她默了默,把声音放轻了:“....钱家...., 那边有回信了。”
虹影停住了脚步,她在第二条弄堂的口子上,居左的小院落是虹影和母亲的居处,并没有人从弄堂里经过。右侧那一长溜,是大伯的住处,黑漆圆门已然紧闭,偶能听到人谈笑的声音。快七点了,他们要不就是在吃晚饭,或者是进行饭后的消遣。虹影有些庆幸,幸亏时间不早,撞不见他们,否则她此时的面色,怕又要成为这前弄后庭的谈资。
“说是好信儿。“ 李妈喜忧参半地:“唉,囡囡大了,眼睛一霎,快出嫁了!”
第三章 母亲
然而母亲看到她,并没有提及钱家,甚至对虹影回来的这么晚,也只是轻微地说了两句,道:“快去洗手净面,换过一身衣服,就来用饭,你再不回,饭菜都凉了。”
在家里,那些新式的旗袍大衣统统挂在衣架上,虹影换了大襟的丝绵袍子,脚上一双软缎棉鞋,两条大辫子并成一股,她瞧瞧穿衣镜里的自己,瞬间从民国二十五年回到了清朝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