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不是清末说不过去,虽然她在学校里读的是《人间喜剧》《小妇人》,回到家来,还要听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也不是没有违逆过,但她的性子,一半随了已故父亲的我行我素,一半还有母亲的逆来顺受,就穿衣打扮而言,不出门让别人笑话便也罢了,就钱家的那桩婚事,大伯大伯母提出来的时候,母亲是断不会说个不字的,还是她自己,父亲的因子作祟,在大伯大婶走出门时,她以门外人听得到的声音,对母亲道:“妈,我学业未满。再说,把我盲婚哑嫁,若爸爸在世,绝不会答应。”
  “盲婚哑嫁怎么了?我和你爹,婚前也是没见过面的。“母亲生怕大伯大伯母怪罪,压着她的声音说道:“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钱家是吴兴大族,前朝做官的,这样的人家,也幸亏有你大伯的声誉,才能说到你的头上。况且,人家还要看看你的相片,瞧瞧你长什么模样,看不看得上,还是未定之事。”
  “伯勤,你听听。“大伯母的话是对大伯说的,声音隔着窗户传过来:“当时你对子勤良言相劝,说我们娄家的小姐,要格外恪守妇道,女子学校一流的,都是时髦玩意儿,哪里上得了台面?子勤只是不听,现在好了,学了点歪门邪道,家族长辈俱不放在眼里,说什么盲婚哑嫁,怎么着,她是要自己到街上拉男人去?”
  虹影这样的谨慎人,听了这话也受不住,她回敬的话已在嘴边,现在是新时代,女子既不需盲嫁,也不需拉男人,独立自主也好过活。母亲却已拿了碧色手绢盖住她的嘴,脸上有惊惶之色,可大伯母并不做一点克制,哼哼笑了两声继续说:“说什么学业未满?一学年五十大洋的费用,也就子勤这种挥霍无度的公子哥儿愿意出这种冤枉钱。子勤没了,她们有什么出息,不过是吃老本,有出账没有进账,已经十七了,我们慧卿比她小一岁,也已订亲,我在她这年纪,老大已经三岁,嘿,说句不好听的,人老珠黄离之不远!她这是怀揣着什么心思?年纪见长,钱也用完了,老在娄家不成?伯勤,我可把话说死了,咱们娄家断不能再养闲人!”
  虹影象她母亲,皮肤白皙,斜阳照着似ʟᴇxɪ玉一般,她的气血一旦涌上,额头青筋若隐若现,可母亲这边,一口气顺不上来,人直僵僵地靠下去。
  “妈,妈…..“
  一阵手忙脚乱后,这门亲事究竟对了出去。
  “妈,我不嫁,我真的不想嫁…..“把她相片拿出去的那个晚上,她坐在母亲的床边,说着说着,呜咽了起来。
  ”妈,我想上学,我还有一年的学要上,你让我上完,妈……“ 她声音拖的老长,猛力地吸鼻子,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母亲的面色这样苍白,她不该哭哭啼啼。
  ”上完了又哪样?“ 母亲安静地等待,等到她抽噎的频次降低了些,幽幽地问道。
  ”还不是要嫁人?白白长了一岁。“
  ”我….“虹影一时愣忡:“我可以出去….做事。“
  ”做什么事?女秘书,还是女明星?抛头露面地?“
  像是在征询虹影的意见,可又不等她回复,自己已下了结论。
  “到头来,终归要嫁人。“
  在她的眼里,女人的归宿,无非就是嫁人二字。
  “嫁是要嫁的。“虹影思前想后,知道这一点无可辩驳:”可我想,我总得自己做点…..主张。“
  母亲不说话,疲惫的双眼看着她,看得她低下头去,她知道,母亲的心里,此时大概和大伯母一样的想法。
  她读了这些书,真要到大街上自己拉男人去?
  “不成体统啊!“ 母亲叹口气,轻声说道:“虹儿,你如今也大了,要些微顾忌着点。今时不同往日,你爸爸已经过世了,这娄家,新派人就独独他一个,他们那些人,本来是不让你去学堂的,若不是我去争…..”
  说着说着,母亲的嘴角,宛若平静的湖面掷下一粒石子,微微地抽动了起来,虹影忙握住母亲放在锦缎被面上的手,那只手凉似冰块,虹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难道不知道吗?你爸爸去的这两年,我是怎么过的?不为我自己,主要为了你,我得和他们争,日日,夜夜….”
  母亲的声音低了下去,虹影知道她,她这是心有畏惧,她梅淑婉出阁前是苏州梅府唯一的女儿,出阁后事事由娄子勤料理,她听戏晒太阳,整日里闲事不管,正事也不管。冷不防一副重担压下来,她担不住,每次都是赶鸭子上架颤颤巍巍。
  “争不过,伯勤,云珍,还有你二伯二伯母他们,个个都是厉害角色。我哪里争得过?我是没用,你小,也帮不上忙。哎…..” 她从心底里发出喟叹:“你爸爸的地契、股票,被他们骗了出去,再也不肯还回来。“
  说到这里,母亲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淡,她的眼角往下垂,白肤毫无血色,像是一笔画就的三角,硬挺挺地撑在那里。
  寄人篱下,她们娘儿俩,现在就是这无可奈何的四个字,这道理两人都知道,可是谁也不肯说出口。
  “虹儿,妈没用,妈是争不动了,我有时想,老天爷真是不开眼,那一场病,怎么偏偏生在你爸爸身上,莫不如我先去了,让爸爸照顾你,你好歹有书读,活得也肆意些!”
  这些话,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她自己倒是不动声色,虹影的心却被揪扯碎了一地,她的鼻子又酸了,俯身下去,把脸埋进母亲背靠着的一叠高高的枕头里。
  眼前一片黑暗,不是枕头不透光,是因为房里新装了电灯,供电不稳定,短暂的断电隔三差五,母女俩谁也不去理它,黑暗中,只听得母亲说道:“你听妈的,能嫁就嫁了吧,你走了,妈就能心安。那钱家,倒是名门望族,我从前在苏州娘家的时候,就常听人说起….“
  然而她也犹豫了,字斟句酌:”应该…..应该….是不错的,云珍虽然粗鄙些,你大伯,起码得顾着点娄家的脸面….”
  就这样嫁了吗?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什么性情,什么模样,好人还是坏人,统统不知情。
  虹影的眼睛凑着那靠枕的缎面,渐渐地湿润了起来。
  唯一的依仗,就是大伯维护娄家脸面的心,虹影的终身大事,就这样投放了出去。
  或如母亲所说的,能嫁就嫁了吧,管他钱家李家,离开这个家,就是上上之策。
第四章 相片
  这件事,古老又龌蹉,散发出裹脚布的恶臭气,怎能让外人知道,特别是同学们,莫不沦为课前课后的笑柄?
  亲事要真是落定下来,她学校不用去了,退学申请寄过去,校方批不批都不要紧,她反正没有勇气再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就这样不告而别?想当年,考进这女子高等学校曾让她多么高兴!她心里是万分不舍地,特别是丽芬,两年同桌,她们几乎无话不谈。
  就这件事,她好几次欲言又止,总归心里还在侥幸,万一这件亲事不能落定。
  “钱家有回信了。“这是李妈的预告,虹影思量间,提起曳地百褶裙,跨出房门。
  “囡囡,吃饭了,有你爱吃的糖醋鲫鱼。“ 想曹操曹操到,李妈端着两盆菜一小碗饭的托盘打门前经过。
  前厅里,母亲坐在云纹圆桌的一端,李妈把饭菜归置好了,母亲道:“等你不及,我先吃了。你也吃吧,都什么时候了。”
  餐不语,这是娄家数条家规中的一条,母亲又格外遵守,因为她们苏州梅家,规矩比娄家更多更严。虹影常想,这娄家,像是这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中的古坟场,母亲墓前,竖了一块苏州梅府的大理石丰碑,风吹雨打,丰碑上起了污垢,总还是大理石的底子,母亲秉守着这点自傲,才活到现在。任人怎么欺负,大理石总比云珍之流的青石碑光亮一些。
  一直等到虹影漱过口,抹过脸,母亲才斯斯然道:“钱家有回信了。”
  虹影的心咯噔一跳。
  “他们对你很满意,聘礼都送来了。“ 母亲示目李妈,李妈走出厅去。
  没多久李妈就折返来,手上拿了个精致的楠木盒子和一份信笺。
  盒子放在临窗的案几上,案上有一盏玻璃罩台灯,母亲和虹影站在案几一旁,李妈打开盒子,橙黄色的灯光照着,一柄精雕细琢的象牙如意在红丝绒背景上脱颖而现。
  ”毕竟做过官的,一件聘礼,也这样的出手不凡。“ 母亲道。
  “像是宫里的东西,怕不是御赐的,我们从前梅府,这种物件也是见过的。“李妈道。
  母亲不说话,转了脸看虹影。
  虹影是鹅蛋脸庞,长睫毛覆盖着眼窝,看不出什么神情。
  虹影知道母亲在丈量她的意思,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指了李妈擎在手里的信,问道:“这是什么?“
  ”哟,我都忘了。“李妈把信递给虹影,信封开着口,显然她们都看过了。虹影拿到手里,是薄硬的一片,她想,大概是照片,男方的照片,果然,她往外拿的时候,母亲说道:”你这段时间老是闷闷不乐,我猜呢,你一是学业未满;二呢,毕竟对方什么模样,到底不知情。我仔细想想,这也难怪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年轻人没那么多拘束。 钱家拿了你的相片去,我们要看看姑爷的长相,想来这样的要求也不过份,所以我试着问一下,钱家倒爽气,回了张全身照,你看看…..“
  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虹影已经看了起来,相片上,一位年轻男子正身立在山水屏风前,不高不低的个头,上身马褂,底下长衫,西式头梳得一丝不苟,那张脸谈不上英俊逼人,倒也方口阔面。
  ”姑爷模样挺周正的,一看就有出息,以后还是要做官的。“李妈像是会相面,斩钉截铁地预言道。
  “ 我看了也满意,瞧着挺健壮的。我之前唯一的担心,是这位钱家的四少爷,八字看着有些弱,找张瞎子推了推牌,也说是五行缺水,身子骨怕不硬朗。现在这样子,张瞎子的话,到底是做不得数的。“ 母亲说道。
  缺水?呵,他就是五行都缺,也势必要成为她的夫婿了!她这辈子,看起来书真是白读的,《小妇人》也罢,《人间喜剧》也罢,就这样罢了罢!她一脚迈出娄家这座古坟场,进入到那一边,呵,宫里的,以后还要做官……
  虹影拧着两道修长的眉,一副饱满的唇闭得紧紧,电灯光照着,相片被她扔在桌面上,和象牙如意并排。
  这门亲事虽然不需要得到虹影的首肯,却自她看过男方的照片后,迅速地推行了下去。大伯二伯当然想把她速速地嫁出去,从此娄子勤的遗产就两清。而钱家那边,似乎也着急,过了一周左右,便又送了张彩礼的单子来,上面琳琅满目,母亲让李妈收下时,大伯母二伯母的眼神登时温柔了许多。
  “即定了,就赶紧操办起来,这是我家老爷的意思。他老人家是静安寺的老檀越,前日请了流光大师的法旨,说ʟᴇxɪ四月初四是文殊菩萨生日,又逢壬申年,那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好日子,尤配我家四少爷的八字,就看亲家太太您是不是有另外的意思?“ 钱府管家是跟着媒婆一起来的, 垂着长衫袖子恭谨地说。
  “即配姑爷的八字…..“母亲的话没说完,大伯一旁站出来,摸着头皮道:”对姑爷好,就是对我家虹影好,以后是一家人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好,四月初四好,就这么定了!“
  阳历十二月二十四,是圣诞节前夜,在那一年,合着农历冬月二十二,钱府管家得了娄家的同意,顶着寒风回去复命了。虹影料想此事再无回转的可能,两封信,一封寄往学校退学;另一封,是给丽芬的告别信,她跟母亲告了假,亲自走了两条街,趁邮局关门前,把信交给了邮差。
  傍晚时分,天依旧阴沉沉的,风越刮越冷,沁进人的肚子里去。这座诺大的城市,在这样的闹市,街灯一盏盏地亮着,人一群群地走过去,马车声,汽车声,吆喝声,靡靡的乐曲声,似围城把虹影层层地包围了起来,越是这样的热闹,越凸显虹影心里头一阵强似一阵的孤单,她低着头走自己的路,母亲面前,她顾全她孱弱的身子,不能够掉眼泪;现在没人顾看着她,她暂时是自由的,她望着脚下灰色的水泥地,眼泪吧嗒吧嗒地流了出来。
  “下雨了,下雨了!“ 好些人扯着嗓子喊。
  脖子根凉丝丝的,虹影抬起头,额头有些湿润,眼前登时一暗。
第五章 严老板
  “抱歉,阻着您的道儿了。”地道的北平音,声音浑厚圆润,眼前的暗迅速退开。
  是自己低着头,冷不防走到人家跟前去了,虹影也不细看,只仰着脖子点点头,另走了开去。
  “小姐,您没事吧?” 还是那声音,拔高了一点叫出来。
  虹影应声回头,这才看清,来来往往的行人中,牛毛细雨密布,说话人笔挺地立着,他穿一件黑色呢制长大衣,头上戴一顶灰色的礼帽,帽檐压的低低的,他的个子,要比常人高出一头,冬日昏黄的街灯,均匀地分布给芸芸众生,在他这儿,却似舞台上的聚光灯,把他照得鹤立鸡群。
  虹影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地打量一名陌生男子,有些不太礼貌,于是垂下眼,道:“没事,没撞着我,是我走路不留神,不好意思。”
  说罢就走,那人紧两步过来,低头道:“您看上去,似乎不那么愉快?”
  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乃至脸的轮廓,本是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下的,现在突兀在她的眼前,真是瞩目的长相,尤其那双眼睛,好像天地的亮光都汇聚在了一处。虹影活了十七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且被这样的男子如此端详,她的脸迅速地红了,忙退开一步,同时意识到他所问何来,因为自己的脸颊上,除了雨丝,怕还有几点泪痕。
  ”没….,没事。”她拨转身子,挤入疾步行走的人群中。
  三三两两人流穿梭不止,他也转过身,竖了竖大衣的领,往大马路方向走去。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嘴角含起了笑意,他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特别是美好的人,刚才着实见了一个,虽然有那么几分悲愁,他心里头却忍不住点点欢喜,他抬起头,望望被灯光辉映的远方,又转头看一下自己的肩膀,他仿佛觉得,少女的红围巾和用围巾裹起来的长辫子上枣红色的丝绒扎带,还在他的肩头晃动。
  因他仰面顾盼,有些路过的人照了面之后回头向他望,有两个同行的人,几乎同时止住脚步,其中一人狐疑道:“刚才过去的,莫不是,莫不是连升班大名鼎鼎的小严老板?”
  “不是!怎么可能?今天天蟾舞台小严老板压大轴,现在准保在后台备场。” 他的同伴想了想,道。
  虹影的信寄出去后,又过了一个星期,阴沉数日的天气终于好转,那一日,弄堂上方的天空一片蓝汪汪,几条里弄的人都忙碌了起来,特别女人们,为了虹影的嫁妆,那日吃过午饭,上海滩擅制洋服的张剪刀亲自到场为虹影量身裁衣。这么大费周章,完全是为了满足钱家的要求,新娘子过门,不能只准备袄子褂子裙子这些老式服装,一些时兴的西洋款式,比如长短旗袍、曳地礼服、连衣裙,甚至扣腰的西服,也得备上几件。
  “这年头,除了权贵,也得结交些洋人。我们府上,隔三差五地有洋老爷造访。四少奶奶虽深居闺房,总也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衣饰不得不入时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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