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第十章 误终生
  虹影坚持不肯回银行,因为再不想见到钱家平,丽芬只好把她安置在车里,安慰了一些时候,义愤填膺。
  “欺人太甚,简直岂有此理!”
  “退婚!立即退婚,让他们把吞进去的彩礼钱全都吐出来!还有,你父亲留下的遗产….”丽芬拉虹影下车去:“走,随我找爸爸去,爸爸认识的人多,我们找律师,打官司,把你父亲的遗产争回来,你们母女俩,离开那个家,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这么一会儿,虹影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她是谨慎人,此时有些后悔,有道是家丑不外扬,她不该一时冲动,把这些龌蹉事全都抖漏给丽芬。丽芬虽是挚友,总归是局外人,局外人把事情看得简单,哪知道局内人被细枝末节纠缠不清。
  “婚是退了,官司是没法打的。” 她道。
  “为什么?”
  虹影想了想,事到如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出去,还有什么好矜持的呢。
  “别的不说,就两点,这官司就没法打。一,爸爸的那些地契股票,全都在他们手里,我和妈一点凭据没有;二、我妈这关就不能过,她经不得事,身体又不好,最要紧的是面子,梅家的脸面,娄家的脸面,她看得比天还大,打官司就是拆祖宗牌坊,她是宁愿自己死,也不会去打官司的。”
  这几句话,说得丽芬词穷,愣了半晌,说:“那也不能再任他们欺负你们母女俩下去,反正……,爸爸总有办法,这事,我们找爸爸拿主意去!”
  “算了。“ 虹影拦住丽芬,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找这个找那个,事情没办成,名声传出去,母亲先活不下去。
  “不要麻烦你爸,丽芬,我拜托你,这些事,放在你心里,谁都不说,好吗?”
  她的一双明眸,在扇子似的睫毛下,真挚而诚恳地对住丽芬。
  虹影粗看清秀,细看,便有一种细腻而沉静的美,丽芬偶尔端详她,觉得她好似博物馆的雕塑,常人以为只是装饰品,草草带一眼走了过去;只有真正懂的人,被她吸引住了,在她面前驻足,久久不肯离去。
  她现在这样若有所求的神情,丽芬想,还好她们读的是女子学校,若是男女同校,自己怕是挤不到她的身边去。
  “好,好。”丽芬犹自不甘,却不能不答应她。
  “嗯。”虹影咬着唇思考:“我只希望,下学期我还能回学校去,一定把学业完成,等我有了毕业文凭,就有了自立能力…….”
  雪越下越大,气温很低,雪落到柏油路上不能够融化,直接结成冰,司机虽然把车开动了,车速只能够开到最低,丽芬说,被虹影妈妈说着了,车子不好开,回不了家了。
  “别说你家,就是我家,虽然离的不远,这样的开法,也要开到半夜去。” 丽芬道。
  “小姐,回公馆那点路,半夜倒不至于。不过,您今晚不是还要跟小太太一起去看戏吗?小太太电话里关照,六点在戏院见。” 司机老汪一边小心翼翼地注意路况,一边提醒道。
  “喔,对对,晚上有戏,小严的游龙戏凤!你看我这脑子,把这么开心的事情都忘记了!”丽芬如梦初醒,她刚才烦愁的面容,又被欢笑代替:“虹影,反正你也回不去,不如和我们一起去看戏。”
  虹影还是被丽芬拉到天蟾舞台,当中一度,她寻思着要不要坐电车回去,可是冰雪交融,小汽车都寸步难行,电车基本荒废在路边。实在没办法,在经过老正兴饭馆的时候,街边有个公用电话房,虹影在丽芬的陪伴下,打了个电话给娄府,电话是装在大伯他们的会客厅里的,接电话的是阿根,阿根说,知道了,一定代为转达,然后一把子把电话挂了。
  “怎么不让你妈来听?” 丽芬惊奇于这电话结束地如此之快。
  “一是嫌麻烦,二....”虹影莫可奈何:“大概怕电话费太贵,所以.....”
  “有装电话的钱,没有打电话的钱?再说,你打过去的,他那边不用付钱!” 丽芬哇哇乱叫。
  就是这么悭吝,特别在她们身上,虹影无力解释,挂了电话,看着那冷冰冰的话匣子,心里又是心酸又是觉得可笑,算了,她转念一想,今晚不回去也好,她可怜的灵魂今天饱受摧残,回到家里,在母亲李妈蛛网蝉联的密切关注下难免不露出马脚。
  这样的下雪天,戏院门口的人潮依然没有减退,再过半个钟点戏就开唱,票房早已关上小窗口,还有好多等票的人拥在门口。
  “没票了,没票了,上周都已经卖完了,都快走吧!” 一个身穿棉袍,头戴耳帽,很像戏院经理的人站在门口大声喊。
  人们发出失望的叹息,有不死心的人说:“内部票呢?内部你们不是总保留一部分票的吗?”
  “什么内部票?就是走廊上站票都卖完了!你脑子要拎拎清楚,看看这是谁的戏,严幼成严老板!一票难求!“
  “丽芬!陈丽芬!” 在鼎沸的人声中,有尖细的女声呼唤。
  “二娘。”丽芬耳朵尖,辩出了声音,她拉着虹影,绕过人群循声而去,在戏院的云母台阶上与名一身毛皮的女子相遇。
  “咦!这位小姐?” 女子对虹影上下打量,画了黑眼线的眼梢眯到了鬓角里去。
  “娄虹影,我最好的同学;虹影,这是我二娘,著名戏迷,顾倚清顾小姐。” 丽芬介绍道。
  倚清轻启猩红双唇,露出一条牙齿缝白的耀眼:“只说唱戏唱出名声,戏迷还有著名的?好你个陈丽芬,你倒会编排我,你要记住,我是你长辈。”
  “是,是长辈,二娘,很二的娘。”
  这下连虹影都莞尔了,嬉笑声中,三人顺着台阶往戏院里去,倚清说:“不知道你带了娄小姐来,不过还好,你爸晚上有应酬,多出一张戏票.....”
  戏票!门外等戏票等红眼的戏迷蝗虫一般地压过来:“小姐,小姐,侬还有戏票伐?”
  三人赶紧夺路逃,进了厚重玻璃门,才缓过气来,这座戏院的大厅,左右两边有通往二楼的环形楼梯,楼梯中央,从上往下悬着一张巨大的照片,照片上那人,好高大魁梧的一板身架,头戴武生巾,口悬长髯须,一道直通通的鼻子,两只眼睛顾盼生辉,虹影见了,心里有些奇怪,这人好像有点面熟。
  “哎呦呦!“倚清先自叫起来:“你们看看,他们动作倒是快的。小严这是第一次演游龙戏凤,戏照都已经挂上去了!”
  丽芬见虹影的眼睛也只顾看着相片,不由自得地对虹影轻声道:“这就是小严,怎么样,帅不帅?一会儿你听了他的戏,保管也要迷上他。”
  她们的座位,在第六排靠中间的位置,丽芬居中,虹影与倚清各自一方,虹影自打有记忆以来,上次进戏院,还是父亲再世的时候,那时候母亲有时也外出,三人看的是昆曲牡丹亭,虹影年纪小,不很看得懂,看了会就困了,醒来的时候,半身趴在父亲身上。
  京胡拉起来,铑拨了三两声,鼓点零星地咚咚咚,戏院经理没有虚言,上下两层都坐满了,真有站着看戏的,也有人在卖糖果,人们的招呼声,咳嗽声,说话声充斥了这个密闭的空间,虹影的耳朵里,全是对严幼成的讨论。
  “小严这双桃花眼,演正德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我早就这么说过,他现在终于演起来了。”
第十一章 海棠
  “桃花眼。“旁边人笑着赞同:“他呀,真的是惹桃花!那些认识他的人,都说他勾女人的魂!这出戏,我是有些担心,怕他演得过份油,你知道,太油我是不看的。”
  “油?这是看戏,又不是炒菜。”倚清不屑道。
  ”桃花眼跟她有什么关系。” 丽芬也低声鄙夷:”真自作多情,小严的桃花,又不会使在她的身上。”
  正说的热闹,鼓点胡琴突然收起,两旁的灯暗下来,只剩台前一圈灯泡,把舞台照的铮亮,卖糖果的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虹影看看丽芬倚清,两人又兴奋又紧张,一个穿了洋装,一个穿旗袍,纤腰以上挺得笔直,跟电线杆子一样。
  “哎呀,前面这个ʟᴇxɪ人脖子这么长,头这么大,把我的视线都挡住了。” 倚清左转右移,恨不得站起身来。
  ”嘘!不要说话,他来了,来了!” 丽芬关照道。
  不限于她俩,整个戏院,不晓得是几百人还是上千人,统统住嘴,个个屏气凝神,目光聚焦在舞台左侧演员即将登场的地方,这虔诚劲儿,与其说是看戏,不如说朝圣更确切一些。
  “嗯…..哼!”舞台左侧的帘子后,传来这么一声。
  “好!”有人猛喝一彩,顿时叫好声鼓掌声响雷一般炸翻全场。
  这把耳膜震破的喧哗,在帘子一掀,一位身穿蓝袍的须生现身时,嘎然而止。那须生神态自若地行起方步,在舞台中央亮相,他好像一枚高大的聚光板,把舞台上的电灯光,和所有人的目光,都收集了起来。他没有说话,扇子在手上慢慢摇动,一双眼炯炯有神地左一看,又一瞧,丽芬绷直的身子泄下去,紧接着听她猛吸一口气,连同倚清,和周边许多失魂落魄的女人异口同声:“天啊,他好帅啊!”
  “离京厥暗藏珠宝,游天下访察民情。“
  两句念白一出,掌声与叫好声,跟雷阵雨似的,去了又来。
  这余下的戏,基本在天雷滚滚中度过,唯其说白与唱的时候,场下一片寂静,虹影见丽芬与倚清,大气都不能出的样子,然而,没过多久,虹影的注意力也被舞台吸引过去,李凤姐出场了,送酒上来,与正德照面,两下里定神,正德一双眼,像索子一般长在李凤姐身上,虹影想起刚才“桃花眼”三个字,脸不由地烫了起来。
  “好花儿出在深山内,美女生在这小地名…..”正德一条亮嗓,直通云霄。
  “好!好!“
  “怎么样?怎么样?“ 丽芬在虹影耳侧问道。
  虹影没回话,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有些忘形,忘了今天发生过的事,忘了当下的处境,也忘了生病的母亲,她的眼睛,牢牢地被舞台上一来一去的两个人吸引了过去,随着正德对李凤姐越来越露骨的调情,她心里有条河流,仿佛遇了春风解了冻,歪歪扭扭地浮动起来。
  “好人家,歹人家,不该鬓边斜插海棠花,扭扭捏捏多俊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李凤姐抵挡不住,扭腰逃下,观众哄堂大笑。
  一场戏,一个半钟点,没有一丝冷场,临了凤姐几声来呀,正德朗笑,二人同下,这是好事成了,全场起立,那喝彩声,宛若雷雨冰雹同下。
  “严老板!严老板!“兴奋的看客们,撕破了嗓子要求严幼成返场。
  “我知道小严的武戏一流,没料到文戏也这么好,真正油而不腻,风流而不下流,这,这真是……” 坐在虹影身后正是方才说如果太油不看的那位,此时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真是!把老娘一片春心都撩拨起来了。“她的同伴笑着说道。
  游龙戏凤是大轴,后面还有别的折子拼盘,倚清却坐不住了,她起身往丽芬耳边嘀咕几句,二人拉起虹影,在一番借过借过声中猫着身子挤了出去。
  “后面没有小严,谁要看?“她们走出戏堂,来到楼梯口,倚清清高地说道。
  可是她没等虹影反应过来,就把她真正用意亮出台面:“咱们去后台,堵小严去!”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她刻不容缓:“快!快!趁小严还没走,后台在那边。”
  别看一双高跟鞋鞋跟极细,托着她围着皮草的细身段踢踏踢踏走的飞快,她熟门熟路地往左侧不显眼的暗门走去,丽芬跟上,虹影在最后面,心中有些滞呆。
  “这样,这样合适吗?“
  “合适,当然合适!你是不知道,那小严,不仅上戏扮相好,下了妆,那卖相,也是…”倚清推开暗门,声音放低下来,那垂涎的神态,好似她手上的指甲油一般,一滴滴要落下地来。
  “…不要太灵哦!“ 不仅倚清这么说,丽芬也跟着帮了腔起来。
  人生莫测,虹影想起刚放寒假时丽芬一径嘲笑倚清的戏痴行为,其中一项就是堵后台,屡堵屡败,屡败屡堵,谁想到现在她自己也加入了堵后台的队伍,更莫测的是,自己这个与京戏全无挂碍的人,跟着她们听了一场戏,听完戏,也跟着她们往后台进发。
  这要让母亲知道了,岂不要怪她把娄梅两家几百年的老脸,尽数丢尽了。
  “要不,我在外面等…”
  话音未落,便被丽芬倚清拽进小门。
  热闹是台前的,幕后便有些零落和随便。莫说东一滩西一堆的道具戏装,人也散漫,有人化妆;有人喝茶闲聊。而倚清到了里面,好似妖怪进到紫竹林,无畏锐气化作一股青烟尽收囊中,她让高个虹影在前,矮个丽芬垫后,自己屈身隐蔽在中间。
  “他们都认识我,你俩帮我阻挡阻挡。“
  可她这么招摇的一身貂皮,总有人认出她来,一个大花脸走过来,嗓音脆的像冬枣:“咳!又是你!都来了几回了,怎么还不死心?”
  “见见严老板!您给行个方便!“ 倚清陪上笑脸,顺手送上一张纸钞。
  大花脸一点不买账,把纸钞抛在路上:“回去回去,快些回去!”
  倚清哪里肯走,讪笑着拿虹影丽芬做挡箭牌,丽芬笑着躲了开去,虹影也想躲,被倚清搂住了肩,推到大花脸面前。
  只见这位身条细长的姑娘,面皮薄得很,瞬间窘迫,脸红的像涂满了胭脂,大花脸不好意思赶太紧,缓了口气转头劝倚清道:“快走吧,严老板今天不会见你们的。你来这后台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知道他的规矩。他每日见人是有限制的,今儿早已经满额了。”
  “啊?”倚清花容失色:“后面的戏我都不看了,直接奔过来,怎么还有人抢在前面?”
  “可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些人一大早就混进了戏院里头。”
  “要不,我们回去吧?“虹影忙道。
  倚清不肯挪步,丽芬也期期艾艾,俩人自己不走,也不放虹影走,正僵持中,门外又进来几个戏迷,大花脸见人越来越多,更有些火大,正要朗声驱赶,这时后台深处有门吱呀一开,传来一片女声:“小严,严老板,严老板,啊啊,严老板,严郎哟…”
  “来了!来了!小严出来了!“ 倚清振臂,丽芬连同后来的几个戏迷忡将过去,大花脸招呼其他人来帮忙,已为时太晚,他气得破口大骂:“他妈的,都是些骚娘们!娘的,你们这么骚,见了他并没有用,又不能跟他睡到一个被窝里去。”
  骂完再不管,拂袖而去,这一场闹剧,就跟大浪淘沙一般,把虹影一人留在原地。
第十二章 后台
  虹影心想,还是走吧,她又不要见“严郎”,杵在这后台多滑稽,不如到楼梯口等她们去。
  可她这想法还没有落实到行动,那淘沙大浪回潮,汹涌势头比刚才冲过去时过无不及。
  “严,小严,严老板,严郎,幼成…”各种称呼都有,蜂拥着一个比围绕在他周围所有踩着高跟鞋女人都高的男人快速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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