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她又不卖唱,弹这些洋玩意做什么?我们慧卿也不会弹,不是蛮好。
  大伯母轻描淡写地说。
  又想起他们!虹影心里暗自埋怨自己庸人自扰,眼不见心不烦,这些劳什子人不在眼前,她还巴巴地想他们,让他们打扰她难得的清净时光。
  她绕过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在足有两人高的落地长窗前,绕上手指,撩开猩红色的丝绒窗帘。
  雪确乎不下了,地是白色的,树和花,也铺了薄薄的一层棉絮一般的雪。
  快六点了,天将将吐出点明朗的意味,今天的天气,应该不会比昨天更糟糕。
  “半年不见,懒猫转性了?天不亮就起床?”忽然有人说话。
  虹影手一松,窗帘垂下,她回转身子,壁炉的明光使她看见,楼梯处正向客厅走来一位穿着蓝色丝绸睡衣裤的青年男子。
  “你不是梦游了吧?否则解释不通。”那男子说着进入客厅。
  认错人了?此人莫不是把她认作丽芬了,因她穿了丽芬的睡袍。
  “我是…”虹影分辨。
  “唉!对不住,走眼了。”那人轻快的步伐,已绕过钢琴,他这才看清楚,这一位站在红色窗帘边上的白衣女子,是素未谋过面的陌生人。
  “我是近视眼,下来喝口水,没戴眼镜,把你看成丽芬了,抱歉,抱歉。”他迭声说,与此同时,又往前走了走,以便看清模糊视线下似乎十分清丽的容颜。
第十七章 陈彦柏
  看来,这一位就是丽芬成日挂在嘴上的大哥了,虹影心想。
  可是他不知道她是谁,他只看到一个梳了一条长辫子的少女,皮肤白的透明一样,她穿着白色的曳地睡袍,背景是猩红色的窗帘,他恍然间以为,立在壁炉上方的装饰品西洋小瓷人活了。
  “你是?”
  “我叫娄虹影,是丽芬的同学,昨晚下雪,回不去家,蒙丽芬收留,在贵府借宿一晚。”
  “是这样…”他语速渐驰,与语速相反的,是他的心跳。
  他的脸上浮上笑意。
  伸出手,他道:“我是丽芬的大哥,我叫陈彦柏。”
  他以为她就读于教会学校,学了外国人见面握手的习气。其实她学校里学一套,家里还有一套根深蒂固的东西,况且他贸贸然地笑了,笑地那样草率,她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应该要回避。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了抓身上保守的睡袍,心里想,这种情形如果让母亲或者李妈看见了,肯定大大地责怪她不懂规矩。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不雅观,不像样子。
  “久仰!” 她说了两个字,人向宽大落地窗的另一头走去。
  他的目光追随她:“才见面,怎么是久仰?”
  她过了半截子窗,回头道:“丽芬成天说起你,故而久仰。”
  纵然无笑,这一回头,又有别种意趣,彦柏一壁神往,一壁有些担心,就怕陈丽芬的嘴,把自己不着四六的丑事说了出去。
  眼见得她到了窗户的那一头,转个弯,原来是为了避开他,她往门外走去。
  “你要走吗?” 他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这话说的太迫切,唐突得很。
  “我想回去再睡一会儿,还早。” 虹影见他目光不离分毫,颇感窘迫。总为了自己在此地做客,大清晨却独自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是让人觉得诧异。她想了想,搪塞出一个理由:“我口渴,下楼想找点水喝,所以…”
  “我也渴,也是下楼找水喝的。“他听了这话很高兴,好像这就找到了两人共同的兴趣,他紧几步往外去:”这楼里开了这么大的暖气,很干燥的。你请小坐,我去取点喝的来。”
  “不,不用,我还是回房间…”
  他挥了挥手,走出了客厅的玻璃门。
  丽芬每每提及,就说他十分孩子气,此刻看着却不像。他不高不矮的背影,步伐是有些欠缺稳重,可是他温和有礼的举止,热情的待客之道,有些三十好几的大人都比之不及。
  人很懒,吃喝玩乐很在行,功课倒不错,也不知道他怎么考进燕京大学的,丽芬道。
  真就穿着睡衣等他?可是就这样离开好像也很奇怪,回头他和丽芬谈论道,你那位叫娄虹影的同学什么礼仪,我好心好意来招呼她,她一声不响消失不见了。
  就是“奇怪”,昨天下午到现在,尽发生些“奇怪”的事情,她犹豫着挨钢琴前面的单人沙发椅上坐下,彦柏端着一托盘的瓶子杯子回来了。
  他的脸上,还多了付圆框金丝眼镜。
  她赶紧站起身,他由下往下地好好将她打量一番,戴了眼镜果然视线更佳,他把她看的十分清楚了,清楚了之后心在腔子里又闹腾了几下。
  “坐,快请坐。”
  虹影推辞不过又坐,彦柏把那一托盘的杯瓶搁在她旁边的茶几上。
  “就是不知道你想喝什么?所以都拿了一些。”他一样样地指点:“这里有气泡水,果汁,也有矿泉水,当然,如果你想喝点热的,热牛奶,咖啡或者茶,厨房可以现做。”
  她哪里真想喝水,不过找个托词,却也不好辜负他这般殷勤,拿起瓶矿泉水,她说:“谢谢,我有这个够了。”
  拿了水就走,他伸手过来道:“这瓶盖很紧,来,我帮你拧开。”
  这手伸的突兀,瓶没来及从虹影手上离开,她的手指在交接的时候与他的手掌触碰了一下。
  就这么一秒的接触,那冰凉滑腻的触感,钻进了陈彦柏的心底,他的心像是发电站,强大的电流通过四肢疏散,他这个人,就像明清小说里描述的那些登徒子一样,已经酥倒了半边。
  “哈..." 他自嘲地低声笑,拧起了瓶盖,他眼角的余光,一直不舍得放过她,似见她拧起眉头,侧转身子,去欣赏钢琴,她的侧面也这样的具有观赏性,以至于他不知不觉抬起头,走了神,在这安静的落了雪的清晨,寂静的客厅,壁炉的柴火噼啪作响,瓶盖打开了,水在他的手腕上流,沾湿了他半个手臂。
  直到九点,丽芬才起身,这时早已天光大亮,阴霾消散,并不强烈的太阳透过云层,把凝结在街道树叶屋顶的积雪融化了一半。
  丽芬和虹影并肩下楼,丽芬挽留道:“要走吃过午饭再走,雪化尽了,车子更好开一些。”
  “不可再耽搁了。“ 虹影道:”妈怕是一夜不安,还是早些回去,她好放心。”
  “可是,我还没介绍你认识我大哥呢。”
  虹影沉吟片刻,说道: “其实,我已经见过你大哥了。”
  “什么,你见过,什么时候见过?我还没见过呢,你怎么见过?”
  “陈丽芬,大呼小叫地,像什么样子?” 彦柏从客厅里走出来,他手里拿了本书,衣服换过了,上身是件正红色的意大利羊绒毛衣,底下一条熨烫地笔挺的苏格兰羊毛呢长裤。
  头发用了蜡,金丝圆框眼镜戴着,与今晨贸然撞见的那个随意青年,看上去大相径庭。
  “哥!哎呀,你想死我了。”丽芬飞奔下楼,冲进彦柏的怀抱里。
  彦柏笑着,轻拍丽芬的肩膀,他ʟᴇxɪ的眼睛,只见到姗然走下楼梯的娄虹影,她穿了暗红色的斜襟袄,黑色的裙子,两条长辫横在胸前。
  一身中式打扮,更显得温婉娴静。
  “娄小姐,休息地可好?” 他道。
  “真见过?” 丽芬大为惊异,回身看虹影,再看彦柏,疑窦顿生:“哥,圣诞已过,春节未至,你衣服穿地这样红,头发梳地这样光,到底怎么回事?”
第十八章 退婚
  虹影到底回去了,丽芬坚持要送,因为雪没化透,来来回回折腾了近三个小时,回家时候已日落黄昏。
  倚清照旧不在,今天倒没戏看,这些天追严幼成的戏怠慢了姨太太们的牌局,倚清下午就出门还债去了。
  厚匍是时时刻刻都有应酬的,本来他说,彦柏如今大了,男子汉蛮应该随他一道出门见见世面,彦柏告假,说一则自己长途奔袭,尚觉疲乏,另外今晚想单独陪妹妹丽芬。
  丽芬回家洗漱更衣后,晚餐正式摆出来,兄妹二人在长长的餐桌捡短边相对而坐,丽芬感慨道:“哥,你回家了可真好,否则今晚又是我一人。”
  彦柏晃动高脚杯里的红酒:”怎么会一人?你有顾倚清,又有娄虹影, 还嫌不够热闹?“
  “倚清?“ 丽芬笑了:”她倒是足够热闹,可是未免也太闹了些。我这么爱折腾的人,跟着她也力不从心。她昨天看戏,今天又去打牌,看戏尚可,打牌….” 她夹一口菜放嘴里:“我看就算了吧!”
  “看戏尚可?“彦柏诧异:”你不是最讨厌咿咿呀呀,什么时候看戏尚可了?“
  其实她看戏尚可有段时日了,昨晚之后,看戏已变得非看不可。
  可这个不能对彦柏说,彦柏与以前的她一样,瞧不起旧文明,而且,他虽然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根底里是上进的,要知道她迷上了唱戏的严幼成,定然不能接受。
  丽芬只是笑,辩着嘴里的滋味,对侍立一旁的女佣说:“我是顶喜欢吃黄鱼炖豆腐的,这一次做的不好,太咸,你拿下去让厨房想想办法。“
  女佣拿了菜退下,彦柏喝酒,丽芬指了他面前的菜道:“你别只是喝酒啊,这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可不就着你的胃口专门准备的?”
  “肉,又是肉。“彦柏放下酒杯,伸臂举箸夹上一块搁眼前端详:“我半年未回,一回家就吃肉!昨晚整整一盆,中午也是一盆,好家伙,这已经是第三盆了,敢情你们以为我在北平当和尚,净吃素,拿这大肉轰炸我?”
  说罢把肉往嘴里一送,丽芬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丽芬已经十七岁了,依旧是张娃娃脸,一笑眉头往中间夹,圆圆的脸有点狐狸相。
  又天真又有几分慧黠,彦柏喜欢看她笑,很多时候与她争来夺去,其实是嬉戏,不动声色地让她得逞,在她得意洋洋的时候,做哥哥的快乐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皆因母亲去的早,父亲公务繁忙,又纳了妾,亲情上面,兄妹相依为命。
  却见她笑的时间不长,不一会儿低了头,像是要夹菜,筷子又懒得提,新烫的短发从耳朵旁边漾下来,她用手指勾了,一时间没说话。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也看上戏了?“ 彦柏道。
  看戏!陈彦柏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让人很是烦恼。脑中的严幼成在他的提醒下去而复返,她想起今天在送虹影回来的路上,经过天蟾舞台的戏牌,脑海中跃过严幼成昨夜那不经预告扫过来的目光,顿时思海如潮。
  “你呢?你怎么换回了衬衣?“ 她笑道:“先前家里这么暖和,你倒穿了爸爸去年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红毛衣,脸都熏红了,你这是什么讲究?”
  “呵….” 彦柏不言语,只是笑。
  自然兄妹连心,丽芬是体察得到他的用意的。她也喜欢虹影,她想她要是彦柏,见了虹影这样的女子,也会两眼放光。
  彦柏沉吟:“我刚才一直在想,娄虹影这个名字仿佛脑子里有点印象。你以前应该是提过她的,是我自己当时没留意而已。“
  “现在留意也不晚啊!” 丽芬神秘一笑:“哥,你还是有机会的。“
  彦柏听到这话,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丽芬面有得色:“好巧不巧,也许是你们的缘分,在我帮助下,她刚刚退掉了一份婚约。”
  “是吗!”彦柏大感兴趣,他拿筷子在红烧肉里面找了块最瘦的,放在丽芬面前的碟子里:“哥请你吃块好的,具体说说。”
  那道黄鱼炖豆腐返工后重新送上桌面时,丽芬关于娄虹影的家庭和半途而废的婚事讲述的七七八八,彦柏听了感叹道:“她可真不容易!这事多亏你,不愧是我的亲妹妹。娄家钱家简直丧尽天良,把虹影这样好女孩活葬。”
  “呦,什么时候就开始‘虹影’了?虹影是你叫的吗?“
  彦柏拿起筷子拨拉豆腐,镜片后的眼睛饱含笑意,丽芬见他的样子真有些心旌摇曳,便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道:“哥,你要是真看上了她,倒是件好事。虹影最能和我相与,所以她进我家门,我举双手欢迎。就是.....” 她犹豫着:“她的家底,败的七零八落,略微薄弱了一点,你知道,爸爸对这方面看的比较重….”
  家底薄弱彦柏不担心,他有自己的打算。他看上的是她这个人,家庭背景只是点缀。当然,现实一点,厚匍那边一定要交代得过去。可娄家也不是一无所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几条弄堂虽租出去了,属有权还是娄家的,娄虹影是娄家的一枝,倒时候他若真把她娶过门,论起家产无非对簿公堂。娄家那些遗老遗少,不经世事久矣,以厚匍在今日上海四通八达的人脉,不把他们连底兜已算留足了情面。
  “不知她这婚,能不能顺利退成?” 彦柏道。
  娄家人仰马翻。
  先是虹影一夜未归,虽则她母亲只是自己憔悴,没有责怪她几句,大伯母云珍已经数落上门。
  “不作兴的,未出阁的姑娘,已有婚约了,在外一夜未归,说出去,别人怎么想?传到钱家的耳朵里,他们不知道要生出怎样的误会?”
  钱家是有误会,天大的误会,见这光景,应该还未传达,当然此事由不得她来揭穿,虹影只是冷静地望了望云珍,对母亲道:“昨晚要不是丽芬收容,我恐怕要冻在半路上。今天这一路过来,我看见好些黄包车、电车雪滑路难走搁置路旁,这件事,回头是要谢谢人家的。”
  说罢,却了身,告辞回房去了。
  还要多出一份谢礼!云珍气结,又见虹影只管跟母亲说话,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更气不打一处来,却也不好得罪她,因她半条腿已经跨进了大富之家钱府门里,只好勉强耐住性子,对虹影母亲道:“淑婉,这孩子,性子太散漫了,我看,以后就不要放她出门了。收心养性,过了钱家的门,我们这心也算是操到头了。”
  淑婉好修养,慢声慢气地应承云珍,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大伯房里的阿根气急败坏地冲进院内来,礼都疏忽见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钱家派人来,口口声声说要退婚!大太太,三爷太太,你们快去看看吧!”
第十九章 生意
  虹影在房内,外面的喧哗听得一清二楚,没多久院内一片寂静,云珍、母亲,甚至李妈都跟着阿根往大伯那边去了。她走出房门,在檐下向前张望,已是黄昏时分,残雪依旧,房内的灯,电压总不稳定,明一会暗一会儿的,有人在争吵,有一个人嗓门特别高,听上去像是大伯,这是自然,那些彩礼,他吞进去容易,吐出来烦难,总是要费些周章的,她靠墙站着,这些声音,如那忽明忽暗的灯光似的,陆陆续续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心里平静的很,天色渐渐往下沉,来了阵夜风,刮起了残雪,雪散成沙一般在她眼前飞扬,她方始觉得骨子里的冷,像温度计泄漏了的水银,顺着腿,顺着脚,无声无息地渗入她软缎棉鞋踩着的黑砖地里去。
  母亲又躺下了,请了谢全安来看,说这心衰的老毛病,看是看不好的,性命暂时也无尤,只能慢慢吃药,慢慢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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