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不要再折腾了。我认命了,接下去的日子,可不是慢慢熬吗。”在虹影提出要带母亲去医院看西医的时候,母亲摇摇手,苦笑着这样说道。
  “熬就熬吧!指望你有个好归宿,没想到,这钱家中途变了卦…” 她说着说着,脸色眼见得白下去。
  钱家拿在台面上的退婚理由,是送虹影四少爷的八字回吴兴老家报族谱的时候,才发现虹影的名字与上五辈的姑奶奶重名,那位姑奶奶据说十二岁就暴病身亡,这是极大的不吉利,钱家断然冒不起这个风险,所以哪ʟᴇxɪ怕损失部分彩礼,也要坚持退婚。
  这得多谢钱家平说到做到,帮了虹影一个大忙,就是退婚的理由听上去有些晦气。
  “呸呸呸!天下重名九十九,怎么就不吉利了?” 李妈忿忿然道。
  “我们家囡囡,八字好得很。张瞎子说,囡囡从十八岁开始,要交四十八年的好运,福寿齐全,子孙满堂,他们钱家退了这桩婚事,是他们没这个福气,不是我说,他们的家运,也快走到头了!”
  李妈站在檐下对着寒风骂,并没有什么人理睬她。
  人穷车马稀,母亲病了好几日,那一日可以起床自己喝粥了,云珍才受了大伯的命来探望,刚开始是一阵抱怨,说好好收下来的彩礼都打了水漂,已经置办了这许多衣服首饰,本钱都回不回来,真是不上算。
  “原来是桩买卖?” 虹影在一旁看书陪母亲,听到这里,视线不离书本轻声说道。
  因为心里有鬼,云珍罕见地红了脸,只当不听到,转身对母亲嘘寒问暖。
  母亲那日匆匆赶到大伯院里,听到钱家与大伯关于彩礼的争执,话里话外她也猜到些端倪,心里虽然凉薄,却也不见得再凉上一层,因为她对他们,原本就没有任何寄望。
  “也罢!他们既有这一层顾忌,勉强嫁过去,吃亏的是虹儿。” 她喝完粥,漱完口,拿着帕子拭颊,有气无力地说道。
  “还好。”她想了想,又字斟句酌地说:“三千彩礼,他们收回去八成,留了六百,算是衣服首饰的赔偿,我这边倒是没贴什么钱进去。”
  这是把账本亮出来了,由不得云珍胆战心惊,他们那边贪下去的七千只还给人家五千,钱家虽然不满意,但是娄伯勤私下里威胁说,惹得他火起,把钱家四少爷活死人的消息捅到报社去,对记者说,钱家诈婚,抹黑容易辨别难,到时候上海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看钱家的脸面如何下的下去。
  “虽然如此,总是倒霉。”云珍转了话题道:“你说这以后,被退了婚的小姐哪里找婆家去?”
  “妈,我想继续读书。”虹影搁下书说。
  “还读书?都读成老姑娘了,更嫁不出去了!”云珍道。
  虹影听了,脸上木无表情:“也没有谁说一定要嫁人,我毕了业,可以在社会上做事….”
  “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快回房去。”母亲打断她。
  虹影走出门外,依然听得云珍琐琐碎碎的嘀咕声。
  “我看还是快把姑娘嫁了吧,再读书读下去,人都读野了。趁钱家退婚的事还未闹的沸沸扬扬,名声不至于太坏,在婆家面前也抬得起价钱来……”
  这是做生意上了瘾,把她一遍一遍地交易,赚个空头价,虹影终于忍无可忍,她回到房内,啪地一声关上房门,震得檐下晾手帕的李妈吓一跳,捂住胸口大叫:“做啥啦?拆房子啦?”
  就算拆了房子,也要想办法离开这个家,虹影暗下决心。
  农历十二月十五开始,家家户户进入了准备过年的流程,特别是娄家这种旧式人家,从这天开始到正月底,别的不说,家和万事兴这一条是要谨遵的,一个家庭,切忌不能发生口角,否则下一年,一年的不顺。
  所以十二月头里丽芬电话来约虹影出去玩,淑婉就不肯;但十二月十六那天,陈家的车又停在了“两江总制府”的牌坊下,不过从驾驶座上下来的,是一位穿着笔挺西服外套英制羊绒大衣的青年男子,他那落落大方的举止,惊动了大伯的身边人阿根出迎。
  “请问这是娄虹影小姐府上吗?”
  “是,请问您找哪位?”话一出,阿根就觉得自己多问,问娄虹影,自然是找娄虹影。
  他精明的眼睛往青年男子身后的汽车一瞄,认出了是之前来过的庞蒂亚克路星。
  事隔多日,娄伯勤已经打听清楚,虹影同学陈丽芬的父亲,这辆豪车的主人,是大通银行董事陈厚匍,同时兼任沪上银监会的理事,上海乃至全国银根的四分之一,在他的眼睛面前流过,可说是当今金融界的红人。
  “想不到她有这样的同学?那可是守金库的人啊!只可惜不能结交。”伯勤鸦片抽舒服了,感概道。
  这可是财神,由不得堆出一张笑脸,阿根即时道:“喔唷,您看看,我这脑子,您问起娄虹影小姐,准保是找三爷家小姐,就不知道您是?”
  “鄙姓陈,名彦柏,我是娄虹影小姐同学陈丽芬的哥哥。”
  “哦哦哦!陈大公子,幸会幸会,请跟我来!”阿根展臂,让彦柏往里面请,彦柏原想他只是传句话,一想进去认认门墙也好,于是跟着阿根穿过牌楼往左拐,这一条巷子十分宽敞,左边院落红楼小亭住着娄伯勤,对面的平屋属于虹影和她母亲。
第二十章 陈大哥
  阿根有心帮助伯勤结交彦柏,所以带他进入左院的黑漆门。迎面而来是云母屏的照壁,过了照壁,陈彦柏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条黑石大道,两旁草木葱郁,大道的顶头,“金水堂”三个烫金大字在轩窗高门上熠熠生光。
  “两江总制府”,哪怕已经成为了过去,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到了金水堂门口,阿根并不请彦柏往里进,只在廊下左拐,这时走来一个老妈子,阿根有几句话要与她说,便请彦柏稍侯,彦柏乘隙往金水堂里打量,只见大堂正中挂着巨幅百节长青竹图,彦柏跟厚匍见识过不少好东西,不看落款,就那苍劲青峭的笔法,便认出是板桥真迹。图旁一副对联,“长将静趣观天地,自有幽怀契古今“,下联旁边名讳是“涤生曾国藩”,顿令彦柏肃然起敬。
  阿根与老妈子交代了几句,最末几句彦柏听的是:“三爷家里来了客,务去通报大爷知道。”彦柏琢磨这客应该是自己,这大爷莫不是贪财卖侄女的娄伯勤,心想通报娄伯勤做什么?自己又不是来拜会长辈的。这时阿根交代完毕,老妈子去了,阿根请彦柏继续前行,彦柏见他闷不作声地带路,便也不好相问,跟着他经过一段虹桥,转过一座偏厅,来到大门两扇花窗四围的小轩房,房中央的梁上高悬一块黑色的楠木小匾,上写三个标清小字“听雨轩“, 顾名思义,这所在大概是听雨用的,左右两边半墙高的花窗,左边隔了座庭院,一树腊梅在庭中正凌烈开放。
  阿根让人送上茶,客气地说:“陈公子,您先请坐坐,我这就去把三爷家小姐请过来与您说话。“
  彦柏微笑:“那就有劳你了。“
  一时眼前无人,彦柏起身,独自在这古色古香的空间里四处顾看,在今日上海,这样的人家已经不多了,顶传统的中式布局,处处留白,处处意境,对比陈家的西式洋房,摆满了远道而来的舶来品,倒显得有些俗不可耐了。
  这令彦柏想起了父亲,崇了几十年洋的厚匍,这段时间突然尚古,今日若是他来,见了这座宅子,摆放着这样有年头的家具,陈列着博物馆似的古董名画,不知道眼馋成什么模样。
  “陈公子,三爷家小姐这就到了。“ 阿根悄没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在长门外把话递进来。
  话音刚落,从那座连接金水堂和听雨轩的虹桥上,迤逦行来娄虹影,她在家的装束,是一件几乎曳地的长黑裙,一件藕色半新不旧的斜襟短袄,一头长发并成一条长辫,在她身后伴着她行路的脚步摇摇晃晃。
  这装扮,起码追溯到二十年前去,可彦柏看来,非但不过时,简直耳目一新。
  虹影迈步进门,他扶扶眼镜整整装,迎了上去。
  “陈大哥。“ 虹影点头致意:“您是丽芬的哥哥,我称您一声大哥,希望您不要见怪。”
  “这么客气,不敢当的。你称呼我彦柏便好。“
  “那怎么好意思呢?“虹影说着话,请彦柏坐在右边的花窗下,她自己,横亘了这不大的空间,在左边花窗下的太师椅上入座,她那裹着藕色绸缎的肩头,正横出那枝凌烈开放的梅花。
  “我们这里不比您府上,不那么暖和,请您担待。“ 虹影见彦柏一件驼色羊绒大衣在室内不肯脱掉,抱歉地说道。
  她说话客气,姿态也拘谨,这不符合彦柏的设想,他笑着拉近距离:“你千万不要见外,我一向听丽芬提起你,所以对于你,也算得是不熟悉的朋友。你不要一句一个您啊您的,我虽痴长你几岁,自己还觉得和你是同辈。”
  这话说的,虹影应也不好,不应也不好,只含糊过了,她对陈彦柏的突然出现有些诧异,心想要来访友的话,应该是丽芬,不是他,于是短暂地寒暄天气,又让他喝茶,后问道:“丽芬还好吗?”
  “丽芬….?“
  ”她怎么了?“虹影看他脸上有ʟᴇxɪ犹豫:”没事吧?这些天没见她,怪想她的,可是我这里既不方便外出,也没法打电话,寄信又太慢….“
  “这些我们都知道,你行动不自由。所以丽芬….”
  话到这里又打住,因见她肩头腊梅枝映衬的玻璃上,有光影晃动。他今天跟着阿根在这府里走了一路,对这家大业大的空壳子已有自己的看法,丽芬说虹影说句话都是有人监听的,他不得不小心些,何况这轩房为了避免男女寡居一室,大门洞开着,难保那领路的下人不在门边听壁角,他起身往虹影走,虹影忙离座相迎,他走得近了,她心里不觉鲁莽,起开一个步子要隔些距离,陈彦柏举手示意让她别走,在二人只有半臂之距的时候,他鼻子闻到了她衣服上熏的兰花香,他自己的心,就像那日清晨在客厅里见到她那样,别别地跳动起来,他心里欢喜地很,把声音放了很轻,和风似地送到她的耳朵里:“所以丽芬是想请你出门透透气,她和二娘好不容易约到了那唱戏的老生叫什么...严...幼成的饭局,她说你闲在家里也是无聊,况且那天看戏你也在,她很想让你参与。但她月头打电话过来,连你的声音都没听到,大概上次下雪天勾留了你,堂上有些怪罪,因此这次由我出面,借口是传讯和问候,就说她…”
  这样两相对立,说悄悄话似的,虹影原有些抗拒,可是他的话,她一听,确实不能光明正大地往外提,她正凝神听到要紧处,门外忽然传来阿根的声音:“呦,大太太来了。”
  紧接着:“三爷太太,您也来了。”
  她们怎么跟来了,虹影忙离开彦柏,往门口走去,彦柏回身,只见一位穿大红锦缎袄子的中年太太,带着两个丫头,在廊下门口站定。她身后,另有一妇人,年纪不大,最多三十有余,面容十分憔悴,走路若弱柳临风,一吹就散似地,她身后,有个老妈子亦步亦趋。
  虹影径直到那憔悴妇人身旁,一手扶过,道:“妈,你怎么过来了?”
  又向那穿红缎袄太太平平袖:“大伯母,倒麻烦了您的大驾。”
第二十一章 借口
  “怎么,我们来,你不方便吗?”虹影母亲道。
  她没什么中气,声音又放地极低,除了虹影,其他人都听个影影绰绰。
  她是故意的,一是怪虹影擅自见男客;二,摆了家教严谨的姿态给大伯母云珍看。
  自退亲事发,娄家这块人情淡薄金钱至上的遮羞布已经揭开大半,母亲还是这样重规守矩,虹影暗叹她的迂腐。谁在乎这些?虹影自己不在乎,想来云珍也不在乎。云珍已擅自在花窗下太师椅上安坐,她的目光和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迎上前来的陈彦柏身上。
  “两位伯母好,晚生陈彦柏,冒昧拜访,失敬了。” 彦柏人立的笔直,头微微低了低,这是时下的行礼路数。他行礼已毕,自信地仰起脸,他的脸上,有一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眼睛,眼睛上架着一副价值不菲的金丝圆框眼镜,他微笑着,他的笑容和丽芬一样,看着就让人生出欢喜。
  “不知道陈先生是?”云珍这样问,心下已悄悄喔哟一声,一口酸水顿时冒上来,这银行买办的儿子一表人才,精神头瞅着比自己的准女婿还要旺一些。
  听雨轩只有四座,两两相对。与长辈平起平坐,在娄家是不作兴的,所以虹影与彦柏分立两厢,云珍这样问,虹影势必要介绍,人是好介绍,就是他的来意? 虹影想了一想,视线递给彦柏:“陈先生是我同学陈丽芬的哥哥,他今天….”
  彦柏接过视线:“我正在跟娄小姐说呢,我其实是受舍妹之托。舍妹与娄小姐同窗情深,上次雪后一别,舍妹对娄小姐诸多挂牵。她月初打了电话,没找着娄小姐,她心里一直念叨,说过年前一定要和娄小姐再会个面,谁料…”
  他顿了顿,用手托托眼镜,嘴角故做下沉状:“前些日子她突发急病…..”
  “什么,丽芬病了?什么病?要紧吗?”虹影明白了,这就是丽芬的借口。她很配合,反应也很快,声音往高了拔,秀眉往中间挤,关切又忧心的模样。她打心底里感佩不已,陈丽芬真是她前世修来的好朋友!知道她自退亲以后,日子不见好转,反而一天不如一天,为了能让她出门喘口气,不惮自我牺牲,想出这么个触霉头的理由。
  “喔哟,那可真糟糕,不严重吧?现在大过年的。” 云珍与虹影母亲异口同声说道。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症。“彦柏毕恭毕敬:”西医上所谓的急性阑尾炎,一周前在瑞德医院开了刀,前天出院,一到家就念叨好朋友娄小姐。她自己可惜不能出门,便委托我来。我这是受了命,一是探望娄小姐,同时也传达这个讯息。不想贸然惊动两位伯母,是晚生欠考虑,应该先递上名片,约了日期再登门地,实在失礼!”
  竟这么个缘故,有点出乎虹影母亲和云珍的意料。
  那年头,男女之间轻易是不互访的,除非有某种特殊的情份。
  一大家子人,虽然彼此经常有龃龉,因为相处久了,思路走到大同小异的路上去。虹影母亲与云珍,甚而整个娄家,对陈彦柏的不请自来,第一反应就是,莫不是虹影在陈家留宿一夜,落下了不可言传的姻缘?
  一想是丑闻,再一想并不尽然,皆因整个娄家除了虹影,自钱家退亲之后,对虹影的终身大事都着上了急,仿佛娄虹影是隔夜的饭菜,放在最阴暗的碗橱角落里,也有馊味四散开来。
  是云珍拉了虹影母亲来一探究竟的,而云珍,则受了娄伯勤的指派。伯勤得了阿根的情报,原想亲自出面,都从鸦片床起身了觉得不妥当,毕竟他是娄家之长,说真格的,只有陈厚匍够他资格接见。
  “让太太去,顺便叫上老三屋里的。如果人看得过去,又有那么档子事,就别太计较了。陈厚匍是大通银行董事,现在正当鸿运,财务上应当是畅通无阻的。“ 他瘦骨嶙峋的脸上两只大眼珠子最为显眼,事情交代完躺回去,一筒烟刚装好,正好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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