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梦巴黎是高档场所,从来没人高声喧哗的,此时听到大堂处传来侍应生极力压制的声音:“这位小姐,请您留步,严老板不在我们这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不仅倚清,连丽芬和彦柏都开始发问。
  这些问题严幼成无暇亲自回复了,他左转再左转经过细长的走道,两旁全是各式包厢,这时大堂那女子忽然拨尖了嗓子:“幼成,严幼成,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快出来呀!快出来呀!”
  这几句话,随着女子高昂的兴致,一句比一句音量响,梦巴黎三层洋楼,层层传达到,包厢里有好奇的客人打开门一看究竟,严幼成怕被人认出来,急忙用大衣遮住半张脸,疾步通过。
  所幸此处招待的客人洋人不在少数,并不大看京戏,只有一扇门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与匆匆而过的幼成照了一眼。
  “严,严幼成,严老板…..”
  他还在错愕之中,幼成已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拐角处。
  “幼成,你为什么躲着我?我是爱你的,真的爱你呀!” 那女子继续高叫。
  “小姐,您再这样,我们要采取强制措施了。“侍应生也失去控制,大声警告。
  越来越多的包厢有人探出头来,而出口还要再转两道弯下一层楼梯。
  富大庆怎么还不去制止那疯女人,幼成心里发急,可是他顾不及那边,这边有一些客人从包厢中出来,都是同胞,已有好几个认出他来。
  “是严幼成,真的是严幼成!”
  “发生什么了?爱他?谁啊?”
  这样不行,必须找个过渡地,否则迟早有人拦住他,不久便有新闻记者闻风而动,明天的报纸头版标题是“梦巴黎严幼成亡命天涯!”幼成转过弯,前面门上悬了一块牌子,黑白色,画了一名旗袍女士和一名西装绅士,没说的,先进盥洗室躲一躲。
  “幼成,严郎,我对你天地良心,啊….”
  幼成推开盥洗室门的时候,那女子的诉说变成了尖叫,不是富大庆,就是梦巴黎,终于有人采取措施了,幼成进了盥洗室,发现顾倚清真的没说错,一间男宾,一间女宾,共用一间休息室,同照一面长镜子。
  “严幼成好像进了盥洗室?“ 幼成听得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人说话的声音。
  他赶紧去开推男宾室的门,门锁着,有人“唔”一声,意思这个位有主了。
  “我们进去看看,顺便跟他要个签名。”有人在外面嘻嘻哈哈地说。
  这时女宾室的门松开一条缝,幼成管不了了,一把推开女宾门。
  ”啊….!“ 女宾室里居然有女宾,幼成二话不说,举手把她的嘴捂上。
  四目相对,虹影脑袋嗡地一声,心想,自己和他是真的有缘份。
  幼成呢,又窘迫又庆幸,窘迫的是自己这处变不惊的形象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庆幸的是这女宾室里的女宾是她,不是其他人。
  “抱歉。“ 他作出这两个字的嘴型,然后是无声的:”请您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还是害怕她无端叫起来,所以捂住她嘴的手不肯松懈,耳听得盥洗室的门被推开了,有人说:“咦,怎么不见了,是不是进去方便了?“
  有那不知轻重地在男宾室外传声:“严老板,我们看见您进来了,不要紧,您慢慢来,我们在外面等。“
  ”去他娘的严老板,你他娘才是严老板,老子拉个屎,也不得清净。“ 男宾室那位屡经打扰,终于忍无可忍,大骂出声。
  “呦,搞错了,抱歉抱歉。“ 门外至少有两人,呵呵笑一阵,便退了出去。
  就这么说话的功夫,在这女宾如厕的斗室内,幼成把虹影堵在角落里。他本来一手拿大衣,一手捂嘴,怕弄疼了她,不敢捂太紧,一只手又控制不好,他让大衣落在马桶盖上,匀另一只手稳住她的肩膀,说话当然是不好说的,他只用他那万语千言尽可传达的眼睛发出“请您帮忙,不要发出声响“的求救信号。
  第一条:避免和男人独居一室;第二条:一旦男人和你套近乎,若无法理睬就不用理睬;第三条:如果男人对你动手动脚,你不要听之任之,也不要和他有任何纠缠,立即走开。
  矜持的女子才吃香。
  娄虹影母亲从她有限的男女共处经历中抽出金科玉律的三条法则,依着她自己,其不可违抗性基本可以刻在民国大法官的帽檐上,然而在这个若有第三个人便破壁而出的小空间里,娄虹影彻底犯了法,有期徒刑不在话下。
  先是头脑嗡嗡响,而后心脏砰砰跳,当然这都不能怪她,若换做陈丽芬或者顾倚清这样被他摁在角落里,嘴唇上鼻子下是他一只严严实实的大手,肩头或者半个上半身差不多都在他的怀抱里,可能得当场昏死过去。
  还好,她想,虽然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心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爱脸红的她,脸当仁不让地红成烧旺的炭,但是还好,她想,她还能面对他,当然,被他盖住嘴,盖住半张脸,像钉子一样地被钉牢在马桶侧后方的一角,只能面对他。
  面对他梳的一丝不乱的头发,她这才发现,他头发两鬓剃的极短,露出他比常人略长的耳朵,说他耳朵略长,是因为他的上耳沿高过了他又浓又粗的眉,虹影常听李妈说,耳朵高过眉头的男人,在某些方面优秀地常人不能企及。
第二十七章 紧绷
  某些方面,显而易见,对他而言,唱戏是一,另外,这模样…..
  她垂下眼帘,睫毛在海棠花一般殷红的脸上翼动。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虽然工老生,也记得小生柳梦梅这句唱词,可现在,莫说年,分与秒都走得特别慢,他看着她桃花春水渌,时光停留在柳梢尖。
  那些寻迹而来的人离去了,这栋十里洋场闲人云聚的小楼在一场乱哄哄之后正在恢复它该有的宁静,男宾室那人尚在一墙之隔,说墙也牵强,不过是比较厚的隔板,他尚不能自由地与她交谈几句。
  你再等等,他眼里的意思是这样。
  可是他的意思传达不到她,她眼睛再也无从抬起,她原本就比常人拘谨,这一会儿,胭脂蕴白玉,朱砂在水中漾开来,她的眼角,上了妆的花旦都不曾这般绚丽。
  她怎么了?他想。
  继而又想,自己怎么了?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手。曾经京城名伶小艳秋一屁股坐上他的大腿;张司令官的姨太太把他堵在电梯间里,旗袍衬裙从里到外褪到脚下,他或许动过邪念,可不曾产生这般由里往外的悸动,他的手把在她肩上,点点往下滑,现在是冬天,她穿了两层衣,她的肩及后背在他的触碰下显得那样单薄。
  不仅单薄,还在震颤,震颤地让人不敢过份亲近,他放下了捂住她嘴的手掌。
  人不便大动,稍微地让开一些,她有一晌不能动弹,慢慢地恢复了些,从角落里挨着他身旁挤出来,她打算开门尽快离去,隔壁“哗啦啦”,是完事了放水的声音。
  她的手放在开门的门栓上,隔壁先她一步,耳听“吱呀”一声,严幼成盖住了她的手掌。
  再等等吧。
  他点漆一般的眼里含了似有若无的笑,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ʟᴇxɪ,桃花眼,这是戏迷的评价,叫她如何拒绝他?
  再等等吧,也只能再等,她现在出去,隔壁那人正在洗手照镜子,镜子照着女宾室,这么狭小的空间,他能躲到哪里去?曝光在人前,与他、与她,都不是什么好下场。
  于是停下来,背对着他,面对着门,一副破门而出的架势,手从门栓上退下来,臂腕却还顺在他手里,她穿的是倒大袖的衫子,小腕的一部分露在外面,她原不知道,原来害羞起来,手臂也会烫。
  直到他放开,她才领会到,不是她的手臂烫,是他的手心热的像发寒热一样。
  他难道和她一样,心乱似麻?她是真想离开这狭小的斗室,最紧要的是避开他的目光,她料想这方寸之地没什么好看的,他只好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滴嗒滴,滴嗒滴.....” 那人一边洗手一边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洗完手照镜子整理发型,小曲配上歌词。
  “夜上海,夜上海,上海是个不夜城……华灯起…..”
  其实一个人洗个手,照个镜子,捋几根头发能花多少时间?娄虹影却不耐烦了,脚尖在地上磨蹭。
  “稍安勿躁,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挨得那样近,更不知道谁给他的胆子,他竟把嘴唇附在她上耳朵沿,由此他和她说的话,除了他和她,谁也听不见。
  她吓一跳,转过脸,滚烫的脸颊碰着他的鼻尖,触电一般地弹开。他也没防备,悚然一惊,低眉垂目下来,睫毛是那样长,睫毛下的眼神,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凝重,她原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几丝深蕴着的笑意,此时像石头沉到了海底,已经荡然无存。
  他转身到她身后,笔挺的西装领子贴着她的丝绒背心。
  他把身板绷直了,她身后像是有堵墙,她的心里,一阵接连一阵的紧张。
  唱歌声渐渐停歇,那人开了门,出去了。
  她赶紧去拉门栓。
  “谢谢你。” 他终于可以开口,或许因为刚才太紧绷,声音有一点沙哑。
  怎么回他呢,说没关系有点牵强,也不好责备他,难道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和他还只是数面之缘的陌生人。
  又觉得仿佛已不那么陌生。
  ”我们…出去吧。“ 她低了头,开了门的时候,说出这句话。
  这算什么?自己听了都汗颜。她疑心身后的他也尴尬,却也不好回头,洗手台上一面好大的镜子,她看见自己和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严幼成。
  西装革履,相貌堂堂,精心打理的头发纹丝不乱,他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自己呢?她低头拧开水龙头洗手,水声掩盖她内心的七零八落。
  “今天的事,希望你不要传扬出去。”他说道。
  她怎么会传扬出去,名声不要了吗?
  “你放心吧,严先生,刚才的事,我当是没有发生过。”
  并不问他为什么,也不眼泪汪汪觉着自己受了委屈,且不论她内心怎样想,表面上看她总算沉得住气,她洗干净手关上水龙头擦干,那一双眼睛,大概知道他在瞧她,所以一点都不往镜子里瞄。
  那边还有一面穿衣镜,她转身去整理衣裳,粉红的裙边拂过他熨的笔直的裤线。
  这突然令他想起她脸颊打他鼻子下经过的那瞬间,他身上的那根弦,又“噌”地一下紧绷了起来。
  恰似给他操琴的胡老三手里的那把琴,弓杆拉到半空中,急需重重地往下跌落。
  “那就好。”他勉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刚才多有冒犯....."
  突然,正在照镜子她的回过身,他立刻闭上嘴,二人同往门口看去。
  门外由远而近传来一男一女的对话。
  “她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去盥洗室看看。”
  “该不会吃坏肚子了吧?哈哈哈。”
  那养尊处优又戏谐的语气,一听便是彦柏和丽芬,说时迟那时快,幼成拉过她,重新进入女宾室。
  这边门拴刚拉上,那边陈丽芬推门进来。
  “没人。”
  彦柏也跟进来。
  “这里面有人。”
  女宾室的门被推了推,丽芬轻声唤:“虹影,你在里面吗?我们要走了。”
  没人立即回应,过了三四秒,传出娇柔的女声,本地口音:“啥人?啥事情?”
  “呦,对不住,找错人了。”丽芬马上说。
  “哥,她不在这儿,大概回去了。”
  “怎么会呢?一路走过来,都没有遇见她。”
  “哎呀,你急什么?她一个大活人,又不会不见了的,我们还是回包厢里去等她吧。”
第二十八章 对不起
  人都走了,再无声响。
  虹影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呼吸。
  “啥人,啥事情。“ 他捏着嗓子说出这句本地话,她不由感到惊讶,然而惊讶不能持久,因他那么专注地看着她。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他非要把她拉回这两个人挤进来满满当当的小地方。
  他一直拽着她,拽得死紧,自己背靠在门上,她当然也不敢发出声响,她难道不知道,让陈氏兄妹发现了,跳进黄浦江也洗不干净。
  所以他不再掩住她的嘴,他用一只手拽着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得了空,仿若无处可去,轻轻地划过了她的衣裳,他的眼睛,从没一刻离开过她的脸上。
  一路地凝重,一路地深不见底,她洗手洗平复了心,忐忑地无复过往。
  低头吧,回避吧,她斜低了头,粉色的衣领上,黑辫子伴着白腻的脖颈,她可不知道,那可比殷红的脸蛋儿更让人心发慌。
  真想一头扎下去,嗓子根已难受地发痒,可是他想想,他和她并不相熟啊,她就是一个怯生生来看过他一次戏的姑娘,走在街上撞见过一回,那夜把她送回去一回,当时还有别人在场。
  万一她心里不是很情愿,强迫人家他不是很在行。
  被人强迫倒是经受过,十六岁那年正式登台,只唱了一年戏,把他逼进门角落的女人北平城一集合大概有一个排。
  他不喜欢被迫,当时没名堂,难免要逢场作戏,与太太小姐们吃吃酒席,夜半三更回到家里,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笑脸,忍不住要呕一场。
  他为什么要忍受这卖笑女一般的勾当?
  还好这种折磨并没有持续太久,十七岁时,他顶师傅云霄天的《定军山》一炮而红,从此约见他严幼成比约见大总统还难。
  所以才有了小艳秋,张家姨太太,扑倒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引诱他,还有更多的,隐隐约约地要把自己献给他。
  都不如她,至少目下都不如她,目下他的面前只有她。女学生他接触过一些,千姿百态,像鲜花朵朵,各有各的好。然而现在,这个节骨眼,她看着比她们所有人好,且好的还不太一样。
  具体好在什么地方,他细细端详,姿容是旖丽的,体态是曼妙的,皮肤细腻的像白瓷一样,这些都是外在,他唱戏唱了着么多年,见过多少人来人往,说到底,信奉的是一种感觉,感觉到了,情绪就到位,心底有一股冲动,欲盖弥彰总是牵强。
  几次做势,几次克制,最终靠陈丽芬帮忙,让他说了两句话,算是帮他从自我挣扎中分散了点注意力,可是她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儿向他望,望了两眼,又急速往下撤,睫毛像蝴蝶翅膀似的在脸颊上扑腾。
  这可怎么得了?
  已然这样,只能这样。他想起游龙戏凤里的唱词,他立即需要有人将他打发打发。
  低下头,再低下头,他沉重的呼吸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耳朵根子红的发烫。
  “红影,你是叫红影吗?我记得你,我打第一次在街上遇见你,就把你记在心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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