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出国需要有人陪伴,我不想在异国他乡孤苦伶仃….“ 彦柏说着,中途停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压住他嗓子眼,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听上去很重。
  ”我….是孤苦怕了,爸爸。“
  就像黑不见底的夜里湖中掉了块石头,“咚”地一声后周遭一片寂静。
  倚清不由屏气敛神,彦柏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使她怀疑这客厅里与厚圃相对而坐的是一个她从没打过交道的人。
  “嗯….” 厚圃润润嗓子:“这…., 我知道,你心理上有阴影….”
  “那不是阴影,爸爸。“ 彦柏声音往高了去:“ 那是过腻了!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确切地说,再也不想过那种冷冰冰孤立无援的日子了!”
  孤立无援?这四个字让倚清颇为诧异,他陈大少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会孤立无援?倒不知道厚圃怎样对答,倚清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厚圃说出半个字眼,她这时忽然想起,有一次枕边夜话,厚圃隐约提起,他有一些愧疚,这辈子无法开脱,要带到棺材里去了。他当时把手臂当枕用,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人好像掏空了一样。
  这会大概也是这副神情,发福的身子往后仰,脑袋枕在沙发背上,他做出这样一幅空洞寂然的模样,令人无法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
  “爸爸,算了,我不想旧事重提,现在不是很好吗?”彦柏果然这样说道:“您事业亨通,身旁有娇儿美妾。我作为您唯一的儿子,不算不争气。是,早些年我是不长进,这两年开始正经读书,已考上了国内一流学府。当然,以您的要求,这是不够的。您喝过洋墨水,要让我依着您的步伐走,出去镀金,回国开创更大的事业。我没问题,我必竭尽全力,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娶我喜欢的女子,让她陪同我一块出去。“
  “我倒不知道….,你对她的喜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厚圃的威严气势,在这句延迟了半晌的话中,打走了一半的折扣。
  这就让了步?陈厚圃这样说一不二的权威!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显然彦柏也明白他取得了这次交锋的胜利,他甚至轻声笑了一笑,道:“爸爸,您放心,我不是那种为情迷了心窍的人。您是学金融的,任何事都算度停当,绝不把钱投在亏本的买卖上。我也是,爱情归爱情,我心里有本实际的帐,我的估算是,她是我难得一遇的良人。您有没有时间,要不要听给您讲一讲?”
  没有回应便是同意,陈彦柏侃侃而谈:“出身,她是世家;财产,不说那几弄堂的房产,就是古玩字画,即使糟践了一些,还有不少稀世珍品;人,您已经看到了,论长相有长相,论学识也不差。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懂洋文。带她出国,语言上不用担心,经济上有保障,出席一些场合,绝对引人瞩目,问起来,两江总制娄贯庆的后人, 把这样的女子娶进门,是给我们陈家增光。”
  精彩!一通算盘打得算盘珠子都掉下来了,倚清叹为观止,这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儿子比老子还精明。然而就像戏唱了高潮嘎然而止,彦柏突然停住了,门角落里有条缝,倚清把眼睛凑近去,只见彦柏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壁炉的方向走去,壁炉的一旁,那落地钟的正前方,堆放着娄虹影带来的礼品。
  “爸爸,刚才这些,用您金融界的行话说,是投资收益。那投资额呢?” 他指着那一件件包装精美的礼品,像是在炫耀他的战利品:“您看看,这是她母亲让她带来的人参鹿茸燕窝,都是积年的老货,这是把家底都拿出来了。其实我们邀请的理由,不过是丽芬生病,她们便拿出这么重的礼物,这是有缘故的。您还记得吗?我那天从她家回来跟您说过,她们家恨嫁的心思很重,大概钱氏退了亲,家里抹不下脸来。要知道,她们这样的空壳子,什么都不重要,面子最重要。我的出现,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所以,我们这时候下聘,等于捡个漏,聘礼上她们不会太过挑剔。”
  “未必….“ 良久的沉默后,厚圃终于发声:“姑娘人是不错,但娄家的亏空,我查过了,金额很大。他们现在是寅吃卯粮,钱家就被他们敲了竹杠,你这回送上门去,他们怎么着都要试试运气,再来一次狮子大开口….”
  “那倒不怕。“彦柏反应很快,他靠着壁炉的一侧,双手插胸显得一切尽在掌握:”钱家退亲的内幕是我们的把柄,到时候可以用来做做谈判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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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上,丽芬与虹影聊了很多,围过来绕过去,无非关于两个人。
  一个是严幼成。
  “虹影,我跟你讲,我决定了,非嫁给他不可。”丽芬说。
  虹影一时无话可说,临了笑了笑,道:“那恭喜你了,他呢?非娶你不可了吗?”
  “他必须非娶我不可。” 丽芬撅起脸很骄傲,转眼摸着下巴自己琢磨道:“哎,你说,他记住了我的名字没有?”
  说罢倒翻在床上,一边笑一边嗷嗷乱叫。
  “哎呦喂,我真是没用,我看到他,连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很应该坐到他身旁, 用ʟᴇxɪ我那电灯泡一样的大眼睛.....” 她侧过身来对虹影眨眼:“虹影,你说,我这样深情地凝望他,他吃得消吗?”
  虹影忍俊不禁,咯咯笑起来,她的脑子里,却浮现出严幼成低头俯看她的神情,她的心像一锅好不容易凉下来的汤,又搁回炉子上,火苗嘶嘶地烧了起来。
  “你胡说什么?”
  “怎么胡说?我就是看上了他,我一定要得到他,不惜一切代价。虹影,告诉你,我已经有了个计划......”
第三十四章 两个人
  至于她的计划,按她说,首先,用美色,如果美色不奏效,她挺了挺丰满的前胸:“我还有这个呢,里头穿件紧身胸衣,外头套件紧身毛衣,我像个外国女人一样,抬头挺胸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据说十个男人,九个的目光都会被它吸引过去。”
  毕竟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丽芬一边说一边自己不好意思,吃吃地笑了起来。
  虹影也抿唇发笑,然而她的心里的那碗汤,烧的火头更旺,她不免回忆起来,那时候他抱着她,她和他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你可以试试看,看他到底会怎么样?”她希望自己神情上没有什么不同寻常。
  丽芬陷在自己的幻想中不能自拔,没有察觉她的不妥当:“如果有机会,我真想一试,我又不怕,这是我女性的魅力。可惜啊!”她叹出一口大气来:“我怎么才能见到他?虹影,你说,你有什么办法?”
  她有什么办法,她对自己都没什么办法,她有点不想说话了,她这时候担心过了头,生怕心中有所想,嘴上会秃漏出去,而且她知道像丽芬这么自信的姑娘,并不是真的需要从她这儿寻求什么看法。
  “他倒是说要回请我们。”丽芬把严幼成的每句话牢记在心:“可是我觉得,这恐怕是他的客套,虹影,你说呢?”
  “我不知道。”虹影说。“我当时不在场。”
  “哦对了,你蹓跶出去了。那你听到了吗?有个女的大闹梦巴黎,哭着喊着要见严幼成。”
  虹影靠着床头,床头柜上一盏台灯,琥珀色的灯光把白纱灯罩照得发黄,她强装波澜不惊的面容在这暖光下显得暧昧不清。
  “那个女的,据富大庆说,是严幼成的一个戏迷。迷了很多年,迷出神经病来了,成天以为和严幼成已经成婚,赫…”她突然倒吸一口气:“虹影,你说,我这样下去,会不会也变成那个疯模样?”
  你不会疯,你快把我逼疯了,严幼成,严幼成,在丽芬不断地重复下,好像是一道魔咒,气焰嚣张地统治她,她想起他倾斜过来的高大身躯,那不事劳作的手指头在的她下巴左右徘徊,他眼睫毛厚厚的往下垂,她的手无处安放,碰到了他的胳膊肘,他的西装连同西装包裹的肌肉,硬的跟顽石一样。
  “我看差不多,快了。” 她无可奈何地说道。
  “咒我!”丽芬回赠虹影绵软地一拳。
  第二个人是陈彦柏。
  都关了灯,丽芬嘴巴还不想停,虹影举起白旗:“我明天一早就要去学校,现在真的应该睡了。”
  说罢闭上眼睛,侧过身去,房间还有壁炉里的一点小火光,丽芬看她的后背看了半晌,见她不怎么动弹,只好自己侧向另一边,企图睡过去。
  啊,终于,安静了,虹影筋疲力尽,估计这一场与自己与严幼成的恶仗在丽芬终于闭上嘴后大概可以暂时休止。
  她的估计是错误的。
  她把眼睛闭得死死的,思路却不肯死,期末考试题目做不出来都不曾这么活跃。严幼成,严幼成,他低下头,他的气息冲进她的鼻子里头,她头昏目眩地看着他靠近来的浓眉,天,她真希望这时候有人来闷她一棍,让她立时昏睡过去。
  然而丽芬不能饶过她,在黑暗中从另外一角度向她轰炸:“虹影,明早你去学校,让我大哥送你过去?”
  没等到虹影的回话,丽芬的第六感觉告诉她,虹影根本没有睡着。
  “怎么?你不喜欢我大哥吗?”
  “他可是很喜欢你,真的,他亲口跟我说的,连二娘都知道,否则她刚才不会这么跟你开玩笑。”
  黑暗中,陈丽芬一连三炮。
  “我大哥人很好的,外表不说了,家境你也知道,他其实很聪明,也很精明,虽然有点嘻嘻哈哈,关键的时候却从不含糊。我爸爸看人很准,在他面前不说他半句好话,背后便总是夸他,说他脑子快,会交际,知道利弊,以后事业必定在他之上,你要是嫁给他,终身就有了依靠…”
  丽芬喋喋不休,虹影十分沮丧。
  “陈丽芬,你再这样,我要连夜逃回家了。” 她忍无可忍,回了一句话。
  “别。”丽芬马上住嘴。
  沉默不过一分钟,丽芬翻过身仰头看虹影:“娄虹影,你也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婚都订过了,怎么跟个木头人似的,跟你讲严幼成你没什么反应,跟你讲陈彦柏也没什么反应,你,你不会有什么毛病吧?”
  枕旁零落还有一个靠枕,虹影顺手抓起来,往后一扔,扔在丽芬的脸上。
  丽芬哈哈笑着睡回到自己那一边,睡回去依旧不能安生,翻过来倒过去地翻腾身子折腾被子,虹影安静无声地忍耐着,过了一会儿,似乎丽芬的躁动有所停歇,而她自己心里那只燃烧的小火炉也只剩了灰烬上残余的火星。
  “丽芬,我谢谢你的好意。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是那种心思特别活络的人。我很有自知之明,我的能力有限,一时间只能做好一件事情,我想我现在首要的,是能够说服我母亲,把学业完成。”
  这便是陈丽芬认识的娄虹影,自始至终一个想法,丽芬这时有些羡慕她,她虽然年轻,人生目标明确的很,认准一条路走到底,支道角角落落全不在她眼里。
  “那,明天由我陪你去学校吧。” 丽芬闭上眼睛,轻声说道。
  第二天早上,陈丽芬根本起不了床。
  彦柏穿了一件高领毛衣,让孙管家把他的大衣拿过来,预备陪虹影去学校。
  “不麻烦了,我自己去就行,学校离这里不是很远,谢谢您。”
  “还您?”他低声道。
  听着好像生上了气,虹影抬眼看看他,她自己昨晚睡得少,精神不是太好,他的神色,看上去比她好不了多少。
  “我去了还要回来的。”她只是这样说。
  两个人在门堂里相对站着,周边没有旁的人,虹影说话的声音向来不响,这会儿彦柏听了,又觉得尤其轻,“轻”和“柔”总是亲戚关系,女孩子的“柔”不是大方赠送的,特别对她这么谨慎的姑娘,他是太乐观的人,凡事总往好处想,又加之她抬眼看了看他,平静的眼波没有寒意。
  他皱巴巴的心,熨平了些许。
  “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似的。”他微笑着说道。
第三十五章 圣保罗
  早上五点严幼成已经开始吊嗓子,七点到辣斐德路的连升班与宋烟生对戏,正对到“风流就在那朵海棠花”的时候,富大庆戴着白狐毛耳罩子出现在门廊下,幼成便对烟生道:“三姐,我这儿有点事,你先去歇会儿,等我忙完这阵再来请你。”
  “别啊。”烟生道:“我情绪刚入港…”
  “呦,宋老板,我打门口经过,小金秋正在给你调鸡蛋清呢,这会儿大概刚调好。”大庆几步外就做起了手势,满脸堆笑地把烟生往外请。
  宋烟生的包银是幼成的三分之一,话语权也自然只有三分之一,三句两句被大庆请到前院里去,大庆回到堂前的时候,幼成收了架势,正坐在太师椅上喝茶。
  白瓷茶壶搁在长条几上,大庆掀开盖子一看,见碧水上下悬浮着细而卷的的茶叶瓣儿,便皱眉头道:“怎么是碧螺春,您早起是要喝雨前龙井的。”
  幼成唱了半出戏,喝了几口茶,浑身是年轻人的精力旺盛,他不笑也不嗔,顶着他那张英挺的脸道:“碧螺春也好,龙井也罢,交待你的事办的怎样?”
  “什么事?”大庆存心摇一撸,探探幼成心里的究竟。
  幼成并不说话,翘起浓眉,斜着星眼往大庆只是一瞥,大庆忙告下风,凑着嘴在幼成面前如数家珍:“老板,是这样,那陈彦柏二十,是燕京大学学生,今年刚入学;陈丽芬十七,是圣保罗女子高等学校二年级学生;她的同学,也是十七岁,名叫娄虹影,米女娄,虫工虹,影子的影,说起来名堂大的很,是两江总制娄贯庆的后人,娄家在静安寺本有好大的宅邸,现在落魄了…”
  就说呢,大庆一路说,幼成一路思绪蔓延,这样地娴静端庄,原是名门之后;名字也取得好,不过不是“楼台明月照红影”,恰是无木之娄,彩虹之影,他细细地回想,这名字比那“红色的影子ʟᴇxɪ”更恬淡,更衬她看似疏况的品性。
  “…那圣保罗学校,也是有来路的,前身是英国修女办的育婴堂…”大庆一力卖弄他打听到的讯息,幼成若有所思地打断:“圣保罗,这学校的名字这么熟悉?”
  “怎么不熟悉?前两天您去交通局交涉巡演事宜,从局门桥回公寓,就从那里经过,在迈尔西爱路快到蓝维蔼路的地方,有一所空旷的所在,几栋洋楼,被红砖墙大黑镂空铁门包围起来,当时风儿正紧,又是黄昏,您说这地方好不冷清,不像上海似的,我说这是学校,学校正放假…”
  九点刚过,幼成在红砖墙下,抬头望着墙上错综复杂的铁丝网。
  一校的女学生,这样的高墙,高墙上还加这样的铁丝网,用得上吗?幼成有些纳闷,转念一想,不防女学生往外爬,也要防止男人们翻墙往里进。
  比如自己这样的男人,像是鬼迷了心窍,草草对完戏,就往家里赶,其实不是回家,专程绕道到这个地方,汽车停在那边的巷子里,他从巷子走到这红墙脚下,揣着袖子,对着红墙看自己嘴里哈出来的白色寒气。
  路上没什么人,黄包车也不到这个地方来,按大庆说的,学校正在放假,兜生意不是这么个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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