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她今天早上摆脱了彦柏,走出陈家时,有一种笼鸟放飞的感觉,她是不打算早回去的,怎么着也要晃到下午。她包里有钱,饿了可以吃碗面,看到好玩的好看的,尽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买一些。谁料遇到了他?她不是不想见到他,只是被拘束惯了,特别男女之间,有千百样的顾忌,就像中了紧箍咒,想挣脱也挣脱不开来,她一路地误会他,一路地拒绝他的邀请,以至于现在堵死在这马路上。她真有点儿对不住他,当然也对不起自己,他说他难得外出,对她来说,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境况,是越发不济了,比之前还拥挤,有人受了伤,仁济医院的车都来了,排在幼成后面的一溜车队,有一些看畅通无望,纷纷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幼成观察了一会儿,回头征询她:“如果绕点弯路,你能接受吗?”
  反方向,开头是原路返回,车轮越转越畅快,严幼成不时说些话,说的全是趣闻,她渐渐地感觉到一阵惬意,在这车皮包起来的小世界里,她不需要花费任何脑力,她听他说着话,有时还答上几句,有一阵笑了,甚至笑出声音来,当她听到这久违的笑声,自己也诧异了一会。
  幼成提议说反正走了远路了,不如换条马路,即使不下车,也可以看看风景。
  她没有说不,眼睛匝着车窗外,这条街上鳞次栉比出现一溜望不到底的商铺,衣服鞋帽自不待说,咖啡馆点心店电影院间杂其中。
  上海这个城市,最不缺乏时髦的男人和女人。
  女人们烫着波浪卷,穿着长大衣,一手跨着小拎包,一手拎了购物的战利品,她们走出这扇玻璃门,踏上另一家商铺的台阶。
  “好热闹啊。”她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快过年了,都要置办些物品。”他道。
  快过年了吗?她之前都没有意识到,兴许是她缺乏过年那种喜悦的心情。现在看着这忙碌的人流,绚丽的招牌,车窗外隔绝的是喧扰的市声,她平生了一种想要过节的兴冲冲的心情。
  她也想置办些物品,她有一次见到丽芬头上有个珍珠发夹十分秀气,心里惦记至今;那条红色的绒线围巾,在她脖子上呆了好几年了,也该换换新;另外,她看看安置一旁的他的灰色绅士帽,第一次坐扁就说要赔他的,今天又费了他许多精神时间和一些物力,不赔她自己心里说不过去。
  一边这样想,一边听到一些动静,凝神才知道是自己肚子里的叫声,她有些尴尬,又想起来小时候李妈安慰她的话,说囡囡,你不用担心,自己肚子里的叫声,旁边的人听不清。
  她确实是饿了,一早从陈家出来,到现在十一点多了,有四五个小时水米未进。
  “可否一起吃顿便饭?”他说:“现在是午饭时分。”
  还是听到了,果然李妈的话,没一句可以做准。
  “我请你好吗?我这一天,让你帮了不少的忙。”她真心实意地说,也把自己的尴尬化解过去。
  吃顿便饭哪是件容易的事情,高档的馆子他不能去,怕遇到熟人;人多的食肆也不能去,总有些人会把他认出来。他说,把他认出来不要紧,就怕有记者闻风而动,把她也添油加醋地写一写,再配上一张照片,她从此以后,和他一样,亡命天涯。
  亡命天涯是种什么滋味她不知道,她知道这样一来,母亲的命就扔进了天涯。
  终于弯进一条小马路,开了有十分钟,有一家店,门口放了个大木牌,“面”这个大字用红漆涂的,涂了没多久,漆还在往下滑,乍一看跟血书似的。虽然大冷的天,门外还放了几张桌子,几条板凳,桌子旁边有个煤炉灶,上头放了个铁锅,冒着热气,可能在煨用作汤底的骨头汤。
第四十一章 请客
  板凳上坐着几个人,正在希里呼噜地吸面条,这时又来了一个人,不往里屋去,只坐在门外的桌ʟᴇxɪ子旁,幼成一看,那用棉布门帘拉满的门旁灰墙上写了几个字:“里屋堂食,每碗面加价五角”。
  要不说上海人精明呢,冬天屋里不受冷风吹,自然是可以加价的地方。
  老板娘从里屋里把面条端出来,幼成顺着她掀开的门帘往里一瞧,里屋因为这多加的五角钱空空荡荡。
  “如果你不嫌简陋的话,就这间吧?“ 幼成道:“我估计里面不太会有客人,五角钱对这里的食客来说,还是不小的花费。”
  她欣然同意,虽然有些遗憾,她请他吃饭,也不能去个讲究的地方。
  她在前,他在后,前后脚两人掀开门帘入内,吃面的人抬头看了看她,又在她身后这高个子英姿勃勃的男人身上驻停了目光,可也没人说些什么,为生计奔忙的人没有闲心放在别人的身上。
  里屋果然除了送面端碗的老板娘,一个食客没有,空间亦不大,靠墙罗列着几张薄桌,他们在最靠里的那张桌子相对而坐,桌子旁的墙上面,贴了张烟草公司的广告图片,一个描眉画眼的女人拿了把扇子,绽露着神秘的微笑。
  老板娘端碗热吞吞的面走出厨房来,看到他们俩,说:“你们等等,我马上就来。”
  他试着拿下墨镜,除了帽子,用上海话对老板娘说:“不要紧,你慢慢来,我们不急。”
  老板娘跟他照个面,二话没说,直接出门去。
  他这下放心了,对她微笑道:“这里是安全的。”
  真的跟通缉犯没什么两样,她想着就笑了,他这么近距离地见她笑,骨头便轻了三两,花了几秒钟稳住神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用葱管般的手指掩住咧开的小嘴,眼睛里的笑意可掩不住,只好顺其自然地流淌,她道:“没想到你的上海话也说的这么好。”
  “我学戏快,学方言也快,我还会学上海女人说话。”他道。
  显然他是有所指,指的方向是昨天, 她的脸又开始红,顺着眼梢开始,她瞥一眼他,他正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面牌,道:“咸菜肉丝面,一元五角,鳝丝虾仁面,二元五角…., 你想吃哪一种?”
  “哎呀。”提起钱,她一声低呼,站立起来:“说了我请客,钱包落在你车上了,我现在就去取。”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怎么去取,车子锁着呢。”
  这回两人都没戴手套,就好像有一股电流,顺着指甲盖往心里飞去,老板娘正好走进来,她忙甩开他的手,回到座位上,老板娘人来客往见多了,一点也不稀奇,开口就问:“吃什么面?“
  “我来一碗鳝丝虾仁面。” 他说。
  ”虹影,你呢?”
  虹影这名字,他叫起来跟叫自己家里人似的,可老板娘没时间等她腼腆,瞪着一双金鱼眼等她回复。
  “我,就一碗咸菜肉丝面吧。”
  “你把车钥匙给我,我去车里取钱。” 老板娘走后,她低了眉说道。
  “这顿太便宜了,不行。”他笑吟吟地说道。
  意思是说还有下顿,可她觉得,他们之间,下一顿的机会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
  “还是我得谢谢你。”他说:“我这几年,光顾着挣钱了,没机会花钱,你今天让我多花出一块五去,我心里挺高兴。”
  他真的挺高兴,浓眉长眼薄唇都往上扬去,她的心突突地跳个没完,他的心,因为刚才突如其来不失时机地手贴手,也一时不能平静。
  “就是花的少了点,不尽兴。什么时候你有机会去北平,我带你去吃荣幸斋的烤鸭,全北平最正宗。”
  “荣幸斋?不是全聚德吗?”
  “全聚德那是名声在外,一天烤一千只鸭子,哪里能有什么好味道?荣幸斋在恭王府后面的那条小胡同里,不大的一座四合院,知道的人凤毛麟角。掌厨的曾经是宫里的御厨,服侍过前清老太太的。他们家做鸭子那是真材实料,烤鸭的炉子就置在院子中央,天气好的时候,食客们坐在院子里,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烤,那鸭子,油从身上滴下去,滋到烧红的果木上….”
  他津津乐道,她听得心生向往,真有种身临其境的劲道,北平恭王府,蓝蓝的天,灰色的墙,雕龙转凤的五彩画廊,她跟在他身后走街串巷….
  她最远到过的地方是苏州,还是父亲生前的时候。
  “咸菜肉丝面,鳝丝虾仁面。“ 老板娘托托两碗放在他们面前。
  兴许是饿了,兴许是心情好,这面入到口里,并不比荣幸斋的烤鸭逊色多少。对他来说,这种市井滋味是久违的了;她呢,学校家里,半步都不能走偏的,哪里品尝过浓油赤酱这么爽利的味道?
  饭点不过是一小时左右,外面的人走了,里面也不加人进来,老板娘一时无事可做,拿了张板凳在柜台旁坐下,她怔怔地看了看门上挂着的一丝不动的布帘,回头端详店里头吃面的一对男女。
  男的已经吃完了;女的俨然大小姐,夹起几根面条来细嚼慢咽。
  女的够漂亮的,皮肤跟剥壳鸡蛋似的,一双眼睛生得好,盈盈若水流一般;男的更瞩目,仪表堂堂,在他面前,电影皇帝也看着平常。
  人也高,男看女,女看男,老板娘的目光几乎全在那男的身上。他比进门的门帘还高吧,好像记得他进门时,是低了头的,那时候头上戴了帽子,鼻子上还架着墨镜,他直起身子来,那气概,当时几乎吓了她一跳。
  必出身不凡,非富即贵,还很儒雅,想必有不少文化,就是有点眼熟,哪里见过似的?她费劲地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大概是梦里吧,她想,她一年三百五十六天全在这面店里,来她店里吃饭的,不是黄包车夫,就是跑单帮的,最像模像样的,是附近小学的教员。
  女的胃口比鸟还小,吃了那么久,还没有吃完,却说味道很好,实在已经饱了,她从旗袍袖里拿出块绣花帕子,左一边右一边慢条斯理地拭嘴唇,男的掏出十元钱来,放在桌面上。
  老板娘起身收钱收碗,顺手扯过一张废报纸,用来擦桌子。
  “老板娘,不用找了。” 女的站起来,男的也立起,戴上帽子,手里拿着墨镜,他的上海话口音很正,更有铮然的腔调,她抬头朝他看的时候,他还微微地笑了笑。
  “谢谢你哦。” 老板娘把钱往袖套里一塞,展开废报纸摊在桌面上。
  “严幼成即将开始全国巡演。” 报纸上醒目标题沾上了汤渍,汤渍如星星之火,把标题旁边照片上男人的脸浸透了半边。
  幼成一看不妙,拽起虹影的胳膊,就往外跑。
  “严幼成!哎!是严幼成!”
  *我加更啦!也加字啦!
第四十二章 旷野
  一口气跑出几十步路,还好车子停的不远,他拉开后车门把她推进去,自己也跟了进去。
  “我觉得,她不会追过来的,她离不开那家店。"
  她许久没这么累,说这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说着便笑了,她笑他这个万人追捧的梨园领袖,狼狈地过街老鼠似的;而自己,走得快了就要被母亲呵斥马马虎虎像什么样子的,刚才一身旗袍被他拽着在这街上一路狂奔。
  路上的人,该不会以为他们俩抢劫了这家面店了吧?
  “对不住,我是有前车之鉴的,怕引来记者,就算没有记者,被盯住了,要求现场唱一段,那也是极其尴尬的,在这样的一家面店,面条才入肚…”
  她勉强自己不要笑得这么嚣张,又被他逗笑了,扶着前座的椅背她算找到了靠傍用来将息,将息着才发现情境微妙。
  他可没在笑,就坐在她身旁,手指搭在她背上,他一丝不乱的头发跑得没那么规整,有一缕往下掉,挂在他的眉头上。
  他眼睛往下看,浓密的睫毛下垂着,他忽然抬了抬眼,像下过毛毛雨的街角,他的眼睛里有湿漉漉的意思在流淌。
  他鼻息益渐地沉重起来,与她绵密的呼吸绞缠在了一起。
  昨天不够,今天想继续,他心里是这样想的,想得他十分紧张,这程度简直媲美第一次登台的时候,胡老三的那把琴,弓杆拉到半空中,弦绷地快要断一样,他手指揪了揪衣袖,喉结在衣领上面滚滚地滑动。
  她的脸红了,神经仿佛一张网,蜘蛛停上去也要断的网,她看到他俯向她,鼻子在迎向她鼻子的时候,斜侧了下来。
  “嗯…”她推了他的肩,他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地退了回去。
  “呵...”他轻声笑了笑,她低下头去,心里头有一点小火花,在黑色的夜空中,无比渺小无比璀璨地亮了半晌。
  “你说得对,她是不会追来的。”他慢慢地说,声音与方才不一样了,像是他眼睛里的毛毛雨,漉湿在他的喉咙上。
  他说着话,眼睛一瞬都不愿意离开她,她的头低的无可再低了,好像ʟᴇxɪ犯了什么罪,自己又没有什么圆满的说法,她无法直视他,还好她无法直视他,否则在这车里面,四周的窗都是透明的,间或有行人走过,他眼里的毛毛雨,在身体里便汇成巨流,巨流对她来说,像魔鬼一样。
  “我去开车,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说,开门出去,绕着车子走到前面去,他从后窗、两边的窗、车子的后视镜里,看到她在他走后,一动不动地坐了会儿,而后靠在后座上。
  车子开动了,谁也不说话,他也没说要往哪里去,她也没问他,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离她随口设定的一点只有一个小时不到。
  车子像随波逐流的船,在这条谁也不知道名字的街上游荡,中午的阳光到了鼎盛的时候,隔着光秃秃的枝条,高高兴兴地照在车子铮亮的黑漆上。瞧瞧我,阳光在说,虽然是冬天,这城市的云层总是那么厚,那么地让人看不到云外的蓝天去,但是我总算还是有能量,我总要把我的光,无所畏惧地投射到你们世人的身上。
  他忘了戴墨镜,眼睛一直眯着,直到一层浓云飘过来,把阳光收入到迷雾重重中去。
  他心里的一层云,却月霁风来地吹散了开去。
  “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
  “一个只属于我的地方。”
  “谁也不会认识我,你也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和我在一起。”
  她不说话,这是他预料中的,让她说什么呢?她心里的那层云,恐怕也像他这般地拨散了开去,可是她的嘴巴,总不能和她的心一样地无拘无束。
  “不远,一小时之后,保证送你回去。”
  他一脚踩起油门,黑色的别克车风驰电掣地背离这繁华的城市而去。
  哪怕日头旺,黄浦江的江水混杂了泥沙,浑浊地像匹土黄色的布一样,滚滚地向东涌动。江水的两畔,是这些天下雨下雪没有干透略为泥泞的土地,土地上竖立着成片枯黄的茅草,茅草的高度,可以超过一个人的身高去。
  车子下了公路,开了一阵,才到茅草地旁,这里能见到遥远的公路上偶尔开过的渺小的汽车;可以听见天空中孤雁的鸣叫;江船上的蒸汽,隔着高高的茅草望,是缕缕轻烟钻入到云层里去。
  水气和太阳,皆进入了云层,这城市的郊外,恢复了它本来阴翳的模样。
  他停下车,才发现自己一冲动把她带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有点欠妥当,她也许会害怕,他想,她毕竟才是十七岁没经过世事深闺里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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