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眼睛可以,只要不是眼珠子蹦出来黏我身上。”他说。
  “全身眼珠子,一边走,一边掉,掉了一地。” 他摇头道。
  好诡异好不正常,虹影被他说的头皮发麻,身上起鸡皮疙瘩;可又不无滑稽之意,她想起那些看戏的人,那些到戏台堵他的戏迷,包括倚清和丽芬,真好比眼珠子要黏在他身上。
  “没得你这么作践人家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人家都是喜欢你,才捧你的场。”
  “是,你说的对,我没恶意,有时候说话不注意,需要你时时提点我。”他笑道。
第三十八章 谢谢
  她这才领会他是故意逗她说话,不能再上当,住嘴再不接话。
  弄堂眼看快到头了,左边人家的院子里,飘出咿呀的胡琴声,他一听是京胡,就留意了一耳朵,果然有人清了清嗓子,唱的是烂大街的空城计,夹杂了上海话的诸葛亮,唱道:“吾站在城楼观山景…”
  听到“旌旗招展”的时候他忍不住评论:“南方人唱京剧到底欠那么点气概,这诸葛亮听着一点底气没有,我若是司马懿一脚踹进城门里去。”
  “她是女的,又是戏迷,且是唱着玩,当然不能和那些天天唱戏的人比,这跟南方人北方人有什么关系?”
  “是女的,我还当是男的呢。”他维持着平和的表情,说道。
  她发现自己又上当。
  “不想你还懂点戏。”他说:“除了看过我ʟᴇxɪ的《游龙戏凤》,你还看过什么别的戏?”
  爸爸在世的时候,那时候有交际,母亲有时也带她外出,去人家的堂会,或者戏场里,看过几出昆曲,有印象的是《牡丹亭》,这些话蕴积在她的肚子里,但是她打定了主意,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他说个没完,所以尽管沉默着,在他的陪伴下,走出这条弄堂。
  弄堂尽头是另一条不宽阔的小街,他的黑色别克车,停在街旁边的一道白色围墙下。
  围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蔷薇枝条,可惜现在是冬天,春天的时候,粉色蔷薇花开满围墙,这街两旁的梧桐树,应该也抽出了幼嫩的绿芽。
  这该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她不由地有些惆怅,春花烂漫时,她不知道能不能自由地在这样的小街上游荡。
  “请上车。”他拉开副驾驶座的门。
  她真的是一脚跨出去了,才又收回来,惊觉自己已经跟他走了这么远,有了昨天的经历,正经地,她和他应该永不见面。
  “我确实要回去了。”
  这条僻静的小街,跟方才那条弄堂似的,寂静地风吹落叶的声音都听得见,他除了墨镜,拿下帽子,他一头浓密的短发根根往后,梳得一丝不乱,短发以下,出色的眉眼鼻子嘴巴整体呈现在她面前。
  “你是想让我扶你上车吗?”他玩笑似的说道。
  她不能再说什么了,说什么都是一个结果,既然今天遇着他,得了他的帮助,从学校的红墙,走到这人烟稀少的冬天枯萎的蔷薇藤下,她咬了咬牙,没进他开着门的副驾驶位,自己拉开后车门,低头钻了进去。
  他差点想跟她进去并排坐,然后把车门锁牢。
  上次已经吓着她了,不能再吓她一次,他开了车门,坐上驾驶座。
  车子没有立即启动,他把帽子和围巾放在一边,安生坐了一会儿,他觉得她大概需要平静一下,当然他自己也需要平静,这是与昨天不相伯仲的狭小空间,昨天发生的事,像五光十色绚丽的云彩,压在两个人的头顶上方。
  压的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甚至想要逃出车子去,但是他发动了汽车,两旁车门都入锁,他没有踩油门,而是回转身子,对她说:“你冷吗?发动机开着,车里很快就暖和了。”
  她坐在驾驶座后方,他一转身,浓眉厚发以及梦一般不真实的容颜,离她只是方寸之间,这跟在街上他低下头来的感觉不一样,跟昨天、不,比昨天更为强烈。
  澎!澎!澎!是她的心跳,那么重,像是桩子打在夯实的泥地上。
  她低下头,发辫垂下遮住小半张脸,若不是围巾围着,她那红色的脖子根都将呈现在他眼前,她痛恨自己这脸红的毛病,她自小学的修养仪态是平静似水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这毛病把她的心事全盘出卖。
  “虹影。”
  他唤了她一声,他昨天吻她之前就这样叫她来着,他这个人,看似温文尔雅,实际上这方面很不客气,他不得到她的许可,就熟门熟路地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她自然不去应答他,他好像也无所谓,手臂绕过驾驶座的椅背,她忽觉他手臂的目的地可能是她的肩膀,忙靠后坐,却在椅背和座椅交界处碰到了一样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上次坐他车时被她坐扁了的帽子。
  那晚的记忆在脑子还很新鲜,她的窘迫不比现在少,说要赔;他道,赔什么?本来就要扔的旧帽子。
  没有扔,在这座位上,像在看她的笑话。
  帽子在笑,他没有笑,只是瞅着她,神色很正常,说:“放边上吧,旧帽子,我是不大戴了。”
  “也不舍得扔。” 他忽然桀然一笑,加上这么一句。
  然后手在驾驶椅后背下方一阵摸索,摸到个开关,一直按,他的座椅就往前移。
  “这样,你可以坐的宽敞些。”
  原来如此,她把自己想象地过于具备吸引力了,只见他回头转身去开车,脚踩离合油门,手转方向盘一气呵成,他在舞台上以动作潇洒俊逸著称,就这样手脚配合、左顾右看地把车子开到马路上去,也看着和陈彦柏老汪他们不太一样。
  “你是去蒙马浪路的陈家吗?” 他问。
  “嗯。”为了弥补对他的误会,她开始回应他:“谢谢你送我回去。”
  他听了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问:“第几次了?”
  “…什么?”
  汽车相当新,在这安静的街上行驶,几乎没什么噪声,他从后视镜里看她:“你今天一直在说谢谢我。”
  谢他帮她拿回信,谢他花费了一包香烟两张戏票,既然上了车,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物理距离不可改变,多谢几次,心理距离可以疏远。
  可是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谢我,好像是我哭着喊…不,不对…,哄骗加威逼地要开车送你回去的。”
  对,哄骗威逼很确切,她心里很赞同,嘴上坚持自己的战略:“是要谢谢的,辛苦你开车,我本来不想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 他很快摸准了她的路数,附和着她的口气:“送你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麻烦,反过来,我是想谢谢你,谢谢你上我的车,我就想找个私密的空间,单独和你在一起,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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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打发
  到了路口,前面有红灯,汽车停下,他便不说话了。然后什么?她有些心急,他这意思如此昭然若揭,她怕他一旦摊牌,提起昨天的事情,她将何以为继?
  上了车又下不去,好比上了贼船,然而她扪心自问,不可否认对这贼自己并没有太抗拒。
  一忽儿她又开始东想西想,她自从昨天与他有了那盥洗室的奇遇,大世界的转盘都没有她脑子转的勤快。
  “然后…”红灯变黄再变绿,车子开动,他把话说下去:“…容我澄清,不要生出什么误会。我本来是今天有点闲暇,打算找个清净地方散散心情的。正想着一人孤游无趣,要找个朋友作陪,没想到这么巧,遇见了你,相请不如偶遇,诚邀你一起外出闲散半日,不知你是否可以?”
  “我…”她吱唔着,心底里耻笑自己,这好比雨伞都准备好了,天偏偏不下雨。
  “老孔雀开屏…”她有次听见李妈跟厨房的人吵架:“自作多情!”
  他笃悠悠地踩油门,这是往霞飞路的方向,路渐阔了,车辆增多,行人、自行车、黄包车时有看见。
  “…我看…”本该一口拒绝的,她做了小小的思想斗争:“我还是回去吧,丽芬正等着我呢。”
  “是吗?”他看了眼后视镜:“不是三个小时吗,现在就开始等?”
  哪来的“三个小时”?
  他解释:“你刚才说是走回去,我估算至少三个小时。”
  她这时才切身体会了作茧自缚四个字的意思。
  “当时十点多,加上三个小时,便是一点多,现在几点…”他一手驾车,一手掏怀表:“才十点四十五,早着呢。还有两个多小时,天气难得晴朗,就这么匆匆来回是不是有些浪费?”
  画龙点睛,最后一句话最打动她的心,她小小的思想又开始斗争,抬头望望他,他话说的散慢,神色却不含糊,又镇定又严谨,好像在办什么正儿八百的事业似的,她后来知道,他们演老生的,一本正经说闲话,那是基本功。
  “我看你好像对我有点戒心,难道是因为昨 …?”
  她就怕他提昨天,忙打住:“没有的事,我只是觉得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
  这话不能问,问了又要红脸,她把头转向窗外。
  “…是因为,我们之间不够熟?”
  不够熟,也谈不上生,他和她之间的关系是奇妙的,奇妙地她难以用语言形容。
  “还是因为…”男女两个字到嘴边了,幼成吞下去,看菜下碟,对她说话得悠着点,她不是宋三姐,不是小艳秋,更不是张姨太,就是她的同学陈丽芬,也比她放的开一些。
  可就是这么拘谨,这么害羞,这么地欲推还就,让他从昨天挂念到了今天。
  “没关系,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这就送你回去。”
  她缓了口气,思想斗争得到了平息,平息的结果是脑子的清空,清空地像一张白纸,寡淡而无味。不得不说,她是有些失望的,可耻地失望着,然而这是正确的,她从小就被教育着,用失望来控制欲望,人生才不至于走偏。
  她定定心,把脸正回来,从身后认真地端详他。他看上去很平常,一点没有波澜起伏的症状。这一切也许是她自己多想,在他,这又算得了什么?虽然昨天今天,他话说的暧昧不清,毕竟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像他这样的,风流浪漫也是寻常。爱他的人那么多,ʟᴇxɪ那么疯狂,而他自己,这方面是身经百战的,他甚至可以当着成千上万的观众,与“李凤姐”泰然自若地调情。
  然而风流在他的骨子里,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陈彦柏都看着比他轻佻,多动症似地一会一会地转过头来,他把着方向盘,姿态持重而稳健。
  “前面怎么回事?”他这样说,并扬起了脑袋,她在后视镜里接触到了他的目光,忙收敛精神,往前路上瞧。霞飞路快到了,这是条双车道,来回络绎不绝的车辆,车速都不快,这时有辆急躁的黄包车,不知道为什么,乐观地以为他可以从车流中穿梭到马路的对面去,这令前面的车子全都刹车,有几辆车子挤到了一起,指挥交通的安南警察们挥舞着警棍吹着哨子齐聚过来。
  车子都开不动了,一辆辆地停成了一条长龙。
  幼成并不性急,眼看这纠纷要持续一会儿,他把车子彻底停下,车里空间不大,有两个人,还有发动机散发的热气,他觉得有点热,脱下皮手套,把棉袍的袖子挽上来,他把手套扔到旁边座位上的时候,看到她还穿的严严实实,大衣围巾手套一样不少,便说:“这种事情处理起来很花费时间,我们要在车里坐会儿了,你要是觉得热,可以…放松一些。”
  她这才发现绒线手套黏答答地,因为手心里出了汗。她脱下手套,又解下围巾,亮出大衣领子下面的天蓝色的丝绸立领来,她开始解大衣的领扣之前,又被根深蒂固的矜持所牵制,抬头往前向他打量,他正目不斜视地盯着窗外。
  放松一些,她想他这样说,是有深意在的,她这一路上,着实太紧张。
  殊不知他暗中调节了车窗外侧视镜的角度,视野范围是一样的“广泛”。
  只见她把大衣围巾手套整整齐齐地叠在旁边的座椅上,她顺势,又把他那顶被她坐过两次的帽子收拾收拾放在一边。她里面穿着件天蓝色府绸夹棉长旗袍,人苗条,有夹层依然姿态万方。她收拾整齐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后座上,脸上的红晕正在退散,她望了望外面一动不动的车队,目光回到正前方,看着看着,她忽然抿住嘴唇微微笑了起来。
  她的正前方有什么?他想了想,猛的想起,除了他自己还有什么?
  这是真实的吗?她对着他的背影笑?他不动声色地再看一眼,呵,她不仅在笑,还用手掌把脸捧了起来,她这副娇憨的模样,真正令他心情飞扬,灵魂飞散,他一股冲动涌上心来,就跟戏文里唱的一样,若不能和她打发打发,今天晚上的戏都没心思唱。
第四十章 透透气
  “我很难得有机会独自出来闲逛。“ 他说。
  她唔了一声,心里想,她也是很少有机会一个人出来逛逛的。
  “总有各样的事,各样的人。这一年多来,花在戏上的时间倒不多,主要用来应酬。人家来捧你的场,总不能不对付一下。”
  他随意地说话,眼睛看着窗外,外面很热闹,如他所料,这种纠纷一下两下解决不了。人越来越多了,除了涉事的警察司机和乘客,爱看热闹的行人们,把条不宽敞的街道挤的密密麻麻。
  “反正无事,瞎聊,你可别介意。”他道。
  她可一点也不介意,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车厢内,他坐在她前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像是在说家常。
  心安定了下来,继而有些感动,她觉得他这样地跟她说话,把她当作很亲近的朋友一样。
  “我知道的,我亲眼所见,戏台上,戏台下,她们是真心诚意地喜欢你。”
  “她们,那么你呢?”原该这样问,怕太触目,令她尴尬,幼成想了想,道:“她们的厚爱,我感激不尽。但也确实为身名所累,走到哪里都有几十双眼睛盯到底有些儿够呛…”
  设身处地,的确不容易,虽然她这两次瞧着,不管是出席私局,还是应付纷涌而至的戏迷,他总是表现的游刃有余。
  “总归是好的。”她想说几句安抚的话,却不很懂得安抚人,沉吟着说道:“你现在那么有名,很多不看戏的人都知道你。”
  “自然是好,我这不是抱怨,我很明白,我得到的好处远远超过失去的自由。”
  “可有的时候。”他苦笑:“确实也想透透气儿…”
  话说到这个地方,他好似有些意兴阑珊。她也沉默了一阵,她和他虽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好多事情上达成了共鸣,比如说“透透气”。
  她自从被安排那差点埋葬她一生的婚姻后,经常觉得喉咙口像被人卡住了似的,喘不上气来,在家里如此,原以为到了陈家可以放松,可是彦柏的亲近着实让她觉得不怎么自在,她是慧敏的人,懂得每个人的意思,每个人都盼着她早点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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