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我只是带你来瞧瞧,这是我透气的地方。”他回了头说道。
  说完下车打开后车门,他又犹豫了,然后把手伸给她。她的犹豫混杂了他的,终于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拿着这柔若无骨的小手,心里着实慌了一阵,她下了车,身上只穿那蓝丝夹棉旗袍,他忙从后座上拿出她那件深蓝色的大衣,披在她肩上。
  “旷野之地,要冷的。”他说。
  她把大衣穿起来,他又递上红围巾,她接过来,一圈一圈地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她从今晨遇见他时就忐忑不安而又雀跃的心,在红围巾固定在她脖子周围的时候,终于平稳了下来。
  她仰起头,云层里射下来一道光,照在她的眼睛上。
  “你怕吗?”他问。
  “我不怕。”她答道。
  他刚才的神情实在是很严肃地,严肃地好似有什么经国大事即将要求他处理;听到这句话,他桀然一笑,嘴角上弯的弧度美的像金秋的上弦月一样。
  “不怕就好,你随我来。”
  他走在前,她走在后,这黄色的连篇的茅草地中,有一条不明显的走道,她把自己淹没进去,他的肩膀正在那茅草的尖尖头上方。
  冬天枯黄的草,因为前些天有雨有雪,不那么干燥,踩在脚底下,发出“布布”的带着水气的声音。
  *响应号召,多更更。
第四十三章 泥浆
  “呜…”江上的行船每过一个渡口,鸣一声汽笛。
  他带她穿过这一片茅草,前面是江堤,这是容易豁缺的口子,堤岸造的高,堤上无别物, 向上望只有不明朗的天际。
  没有台阶,只有用巨石垒起来的斜坡,他率先走上去,回过头来,风吹散了他用英国发蜡梳得整整齐齐的短发,他跨出一条腿,黑色的长棉袍斜侧着,多么颀长的一个人。
  向她伸出手掌,他说:“上去吧,上面的风景不一样。”
  他的手,粗活细活从来不沾的,公众所熟知的用处,或隐藏在白色的袖子下,或套着箭袖,在舞台上配合音律剧情指东话西。但这并不表示他的手指软弱无力,相反地,他握住她的手,这次握的很紧,她穿着皮鞋穿着旗袍,走这样的路有些吃力,因由他一径拉着,虎虎生风地往上去。
  “很快就到了。”他说。
  她点点头,两条长长的辫子与红色的围巾一起,在风中飞扬。
  “就是这里。”他把她拉到堤岸上,手一推,像是推开了一幅画,她见识了有生以来没有见识过的开阔风景。
  “嚯!”她不禁惊叹一声。
  江风送江水,船在江水中游,越过船,越过这浩殇的黄水,是广袤无际的土地,望过去,再望过去,那里连煞风景的电线杆子都还没有拉起来,只有苍穹,和土地连在了一起。
  “没有人,是不是?一个人没有。”他有些兴奋地说道。
  有的,她强抑制着一颗跃动的心,说,有你还有我。
  “那是自然。”他笑道。
  她也笑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这样愉悦,她的目光从他英俊的笑脸转移到一停不停流动的江水,又从江水转到云卷云舒的天际,又从天际望向那看不到尽头的土地。
  牌坊、弄堂、屋檐、挂着“陈宅”二字的洋楼、蓝维霭路圣保罗的铁门,如风一般掠过,世界如此之广阔,如此之荒芜,广阔荒芜到不用有任何的顾忌。
  “我想说说话。”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他没有接口,为了不打搅她,他原是握着她的手的,轻轻地放了下来。
  可是她说不出来,她作势几次,才发现说点想说的话那么困难,她经受的一切,长年累月积攒下来,像一路淌过来的淤泥似的,滚成了硕大的泥球,堵在她的喉咙口,她约束惯了,张开嘴一个音都吐不出来。
  “那么,喊一嗓子吧。”他说。
  她张了张嘴。
  “啊…!”
  她惊奇地很,确定自己嘴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啊!啊…!”
  是他,张开嘴,昂着头,对着江水和天空大叫大嚷。
  “嗯…”她腼腆地,羞涩地,怕人听见似的。
  他转头向她笑,然后嘴比她张的还大。
  “嗯……呵…”
  他手放上了她的肩膀,低下头来,在她耳边,他喉咙里放出一声巨响。
  “啊…,啊…啊啊…!”
  肺像个气球,鼓涨到极点,然后从胸腔、声带、嗓子往外倾泻而出,她第一次觉得人的嘴巴原来具备出口这个功能,风从她的嘴里把她的淤泥接手过去,人是有限的,世界是无限的,人不能承受之重,在空气中、江水中、嬉戏玩闹的风中,过眼云烟一般无足轻重。
  快活哟,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快活地眼泪都快从眼眶里流出来了,他低下头,她百感交集而无所防备地看着他。
  他把她拽入怀内,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他似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她消瘦的肩膀上,他的嘴急促地覆盖下来,他问过她,她说不怕,所以他暴风骤雨式地,一点余地不留地,把自己的气息和味道输送了进去,他让她的“啊…”滚进他的肚子里去,和他的那些经年累月淤积下来的泥浆融合在了一起。
  犹自不够,左手圈到她的右肩上,右手横过她的腰,他把自己犹如一件戏服似地裹在她的身上,他让她见识到世界这么大,还让她明白,人可以不用思想,没有思想的身体,像一片云,轻轻松松地浮游在空气上。
  呼吸是自己的,喘息也是自己的,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额头顶在她的额头上。
  她晕头转向,天旋地转,一切是预知的,一切却又是完全无法预知的。
  “虹影。”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我没办法啊,我自昨天你离去,就一刻不停地想你。”
  她怔怔地看着他。
  一刻不停,他终于说出来了,梦里都在想,她穿了纤巧的旗袍,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他,这景象和眼前的她缠绕在了一起,她身上那件蓝丝绸夹棉旗袍,领子俏生生地支在她秀丽的脸下方。
  则情丝缠绕,叫人怎生得好,这是小生青衣们唱的戏码,他一个工老生的,演的是家国情仇、帝王将相,很少儿女情长,最浪漫的不过是那一朵斜插着的海棠花,需要人来打发。
  她怔怔地瞧着他,眼珠在流动,可是她这个人,像从没见过似地瞧着他。
  他ʟᴇxɪ忽然意识到,现实生活中,他不是帝王将相,女主角不需要仰慕他;她甚至不是他的戏迷,不会心甘情愿把他堵进电梯恨不得一切都献给他,她惶惑地低下头去,他疑神疑鬼地又觉得不妥当,虽然刚才在车里她只是轻轻地推开他,她说她不怕,一路地跟着他走到了这里。
  “我……”他放开她,就像手上原本隐含着刺,这会儿滋生了出来。他的思想在脑子里纵横,如果他唐突了她,情况将是多么地不好收场。
  “我抱…”
  “歉”字没说出来,怀里有轻柔地冲击。
  “幼…幼成!”她叫了两次,才有勇气把他的名字叫出口。
  “我们…”她轻轻地,轻轻地声音放在他的心口上:“.....不应该这样的。”
  她把脸贴在他黑色棉袍的面子上,只有贴上了,她才知道,这面料用的是哑光的缎,素色无花纹,贸然看上去,跟普通的棉布一样。
  回到车上,才发现已经过了两点,他的且不提,她的旗袍上、鞋上沾满了泥点子。
  “这可怎么办?”她拧起秀眉:“回去怎么跟他们解释?”
  “就说你被严幼成拉到郊外,肆意…”
  她抬眼望望他,她虽然年纪小,却总有让人不敢亵渎的威力,他把后面轻佻的话吞了回去。
  “其实也没什么,你说是不是?”他改了口说道。
  *新鲜的、热乎的、刚出炉的。
第四十四章 本事
  “没什么”的标准是依人而定的,对她来说,这都“没什么”,那么究竟怎样才算是“有什么”呢?
  “你就会欺负我。”她咬着细牙说道。
  她能自然而然地说出这样娇嗔的话语,令他多出一分惊喜。他觉得自己仿佛淘金的人,仅半日功夫,就在她端庄平静的外表下,挖掘出好多珍珠玛瑙般金贵的东西。她当然是美的,却也不无情趣,他心里只可惜一向时光身有限,她是要还巢的,自己晚上也有一场戏要唱,否则再厮磨几个小时,这一日就像报章上写的那样,终于过上了金闪闪亮堂堂有滋有味的新生活了。
  “我还有浑身本事,并未施展出来。”他笑着说道。
  她并不知道他有哪些“浑身本事”,她只是想起来刚才好端端地在茅草地前后脚往回走,他突然驻足回望,脸上带着笑意。
  “怎么了?”她问。
  “没怎么。”他挽起她的手:“我们一起走。”
  这真是很幼稚的举动,跟小孩子似的,并且茅草地当中的通道很窄,并肩走两个人挤到了一起。
  顺利成章地,他搂住她的肩,美其名曰节省空间,她皱了眉说,我们能走点正经路吗?他只是笑,差点把她抱了起来。
  所以现在上了车,断不能放她一个人坐在后座上,他打开副驾驶座的门,笑吟吟地把她请了进去。
  车子开动的时候,她又问他时间,他说:“你放心吧,从这儿开到他们家,四十分钟管够,三点半左右到,并不是太晚。”
  还不晚,这真是干手不拿湿篙,要知道她出门的时候,陈彦柏一再问她几点回家。
  “我也不知道,看情况,最多下午一两点,过了午饭辰光。” 她已经给自己打算了足够的余地,没想到还是不够。
  可这一位还在自说自话:“你急什么呢?你在她家不过是做客,晚点早点都在你,他们难道还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不成?”
  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急”,经他一说,才真有些“急”,反正他说话不忌讳了,她也没必要跟他客气。
  “话不是这么说,我这次能出来,是托了看望丽芬的契机。”
  这话让他住了嘴,汽车摇晃着从土路驶上公路。天空中,太阳的光芒从中午开始消亡,到这一刻,已被浓密的云层盖了个严严实实。又成了她熟悉的惨淡的冬日下午了,路两旁灰蒙蒙地,没什么生气,回程一般特别快,没多久,就能望见城市边缘渐趋密集的建筑,没有灯,一律高低无序的灰,灰到了人的心坎里。
  “你,家里管得很紧?”他在片刻的沉默后,问道。
  家里不仅管得紧,简直可比牢笼,她是囚徒,这两天短暂地放了个风。
  堤岸上的江风江水与一望无际的土地,在这个时候成了过眼云烟;长长远远对付下去的,还是牌坊长廊和望不到院墙的屋檐。
  云烟中也含了他,她随便怎么想,也想不到和他再有什么机会。
  便叹出一口气来,幽幽地说道:“紧不紧地...., 怕与你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一听心里发慌:“怎么没关系,我想再见到你。”
  “怎么,你不想再见到我吗?”他路都不看了,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不想呢?他眉头都蹙了起来,那蹙眉的样子,又是另一种方式的英俊。你看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吗?丽芬问。在他之前,她真没见过,犹记得第一次撞上他,她那么矜持的一个人,眼珠子在他身上也转了半天。
  “幼成…”她停了停:“我不知道....,我们这样,有什么结果?”
  一语问住了他。
  她狠了狠心:“既然,没什么结果,何必再见?”
  他一言不发,继续开车,他们还没有进城区,郊外的路上,汽车只有三三两两,农田、小池塘、低矮的农居,狂风呼啸似地从车窗外掠过。
  “我们才开始,你怎么就有了“没结果”的结论?”他问道。
  “你该不是以为,我跟你这样,是闹着玩儿地吧?”
  “也行。”他一边说话,一边一心一意盯着前行的方向:“你要是闹着玩儿,我也能闹着玩。不过,这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你娄家家教森严,教出来的小姐…”
  “你说什么呢?”她忍不住抢白:“我什么时候闹着玩儿了,我那是…”
  他回过头来。
  那是什么?她眼睁睁望着他,一时罗织不到合适的语言。
  “被逼的?被诱惑的?还是被我强迫了?”
  他吻她的时候,她的手臂不知不觉地绕在他的脖子上;在他的引导下,她开始循循地反应他;他吻她的鼻子,唇在她的下巴上蹭,她不仅没有躲避,反而轻轻笑了笑;直到他的手从她腰间往上移,她多少懂得一些,才婉言脱身。
  她红了脸,不知道是羞,还是愤,还是恼恨。
  车速慢下来,他问:“虹影,你喜不喜欢我?”
  她顾左右而言他:“时间来不及了,别慢下来。”
  他索性打起方向盘,把车子停在公路与土路交界的地方。
  “就问一句,你喜不喜欢我?”
  她涨红了脸,眼睛扑闪地躲避他。
  “陈家的人正等着我呢,真的。”她说。
  他一点不肯让步,解开安全带,车子熄了火,整个人转过来面对她。
  她吐了个字:“不…”
  他身子立刻倾斜过来:“你敢昧着良心说不?”
  怎么是昧良心呢?这与良心有什么关系?他不是皇帝唱多了,真以为自己是皇帝吧?她也是有点子犟脾气的,脸红彤彤地,眼睛不往他脸上去:“不喜欢,不喜欢…”
  她说一次不喜欢,他便往下压一分,说了三次不喜欢,她往下躺成了个三角形,三角形上面是他为了不压着她,腾云驾雾似的撑起的上半身。
  他倒是真像有“浑身本事”的人。
  “你爽快点。”他说:“我快撑不住了。”
  “我说了,我不...."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心情挺沮丧来着,这会儿只想笑起来。
  笑从眼出,还好眼珠子能够移动,她眼睛瞄着车前空空荡荡的公路,道:“你开车呀,你停在这半路上干什么,这路上来来回回都是车子,好多人看见。”
  天天更,我已经变得不像我自己。
第四十五章 嫁
  鬼看见,他心里说,人促狭地假装撑不住,越来越往下挤,挤得她只管害臊,脸红的跟熟透的石榴一样。不过是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跟他玩什么旁征博引?他脸上一本正经,鼻子却跟狗似地嗅来嗅去:“昨天就想问你来着,你身上怎么那么香?”
  “什么香?”她已经无处可躲,只好把背贴在车窗上:“你当我是薛宝钗呢,我可不吃冷香丸。”
  说着实在忍不住,噗地笑了,他也笑,退过身子坐回驾驶座,重又发动车子,把车子开回公路上,可连刚才到底问她些什么都忘记了。
  她又开始关注旗袍上皮鞋上的泥点子,俯下身子去,用手搓旗袍角上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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