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纸——轻轻扬【完结+番外】
时间:2023-06-28 23:02:41

  出门已经来不及,虹影急忙退后让路,她没看到,身后的墙边垒着一列红缨枪,她一脚踩到一根,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摞全倒,呼啦啦排山倒海全横在地上。
  她一个趔趄,扶墙才算没跌倒
  “严…!”
  顷刻都住了嘴,女人们,包括她们的严郎,和闻声赶来戏班子的人,几十双眼睛,射灯一般,齐刷刷聚焦在乱枪阵中的红衣女子身上。
  “我…” 她身上的衣服是暗红色的,却远不如她脸上倒翻了颜料一般的鲜红那么妍丽,娴静文雅的娄虹影,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出丑。
  “抱歉,我…我…不知道…”
  “哈哈哈!”有人笑起来。
  一群女人跟着笑。
  虹影哪里经受得起这个,不由分说拨开乱枪往外跑,丽芬倚清忙追上,可是她们的步子都比不上一个人快,他的腿长,一步赛过女人们一阵小跑。
  “小姐,您没事吧?”
  地道的北平口音,浑厚圆润。
  她的尴尬,使她无法正视对方,可他目光低下来,接住她的视线,彼此都怔上一怔,他的眼睛旋即上了光,似送上一点旁人无法觉察的笑,她忽然记起,为什么在楼梯口见着那剧照面熟,为什么他一双眼睛在李凤姐身上,她的脸却发烫。
  就是那天傍晚寄了信,在静安寺撞见的人啊!
  “这儿东西堆的杂,仔细不要戳着您的脚。”他说。
  “不,不要紧。”她蹙了眉,样子看上去好像有些羞恼。
  羞也好,恼也好,比那时路灯下梨花带雨又添上别样情致,这令他想起自己方才唱的戏,海棠花,风流就在那朵海棠花,呵,这又有些什么关联呢?他心里头不由地起了些涟漪,但他是唱老生的,练就的是不动声色ʟᴇxɪ,他把目光从这含羞带恼的女孩脸上移开,对旁说道:“怎么还不来些人,把这些东西都挪了开去。”
  女人们见状,也都不笑了,有人上来整理红缨枪,他走到别处去。
  丽芬和倚清迎住虹影。
  他又被戏迷们团团围绕。
  “严老板,给我签个名吧?”
  “小严,老北京宵夜,我都置下席了,我这是第五回 邀您了,您就给个面子,好不好?”
  “老北京有什么,我们去梦巴黎,梦巴黎新到的主厨,是巴黎利兹卡尔顿饭店…”
  都是些生猛的女人,挥舞着钞票做成的大刀,倚清虽然也有钱,但她力气有些续不上。
  “算了!回吧!”她终于放弃,带领虹影丽芬撤出后台。
  “抱歉,虹影,我被二妈带疯了,忘了关照你。”丽芬道。
  虹影这才缓过气:“哪里,是我不好。谁让我走路不看道。我原是想着去外面等你们的。”
  到了后台门口了,倚清还留恋往后瞧,见穿着灰色薄呢长衫的严幼成,不紧不慢地对付着身旁那群聒噪的女人。
  “今天不成,下雪天,天也不早了,改日,改日,各位请回…”打圆场的是他的跟班,连升班的掌事,时髦说法经理,大名富大庆。
  屡攻屡败,屡败屡攻,还在老路上,莫说吃顿饭,就是话也没讲上一句,只挤得一身骨头酸痛,倚清出了门,不由悲叹一声。
  “虹影啊,还是你运气好,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倒有小严亲自上来问候。”
  丽芬闻言发笑:“咳!这还不容易,你完全可以效法。一会儿等小严出来,管他身边围着多少人,你自己摔个大马趴,说不定他拨开众人来扶你。”
  这话透着揶揄,倚清却一点也不恼,她呵呵呵地笑出来,丽芬也笑,只有虹影,又想起自己在众目睽睽下的糗样,也想起严幼成眼睛里似有似无的笑意,瓷一般的白面皮再次发烫。
  三人下楼去,倚清问虹影:“我们都离得远,你倒是看的最清楚,说说,小严的相貌,到底灵不灵?”
  “什么,灵不灵的?” 虹影尤觉得他的眼睛还在自己脸上,心有些慌,声音放轻了回道。
  “就说灵!”丽芬说:“二妈就想每个人都说小严十二万分的灵!”
  “对了,知我者,乖女儿也!”倚清道:“我跟你们讲,我对小严,那真是迷的死心塌地,他要是今天愿意和我效鸾凤,我明天就和你爸离婚。”
  三人说笑间走出戏院,大戏尚未结束,看客未散,所以戏院门口只有行人三三两两,那时晚上九点半左右,雪已停了,戏牌上红的黄的灯光照着铺雪的马路,总有人或车马经过,雪上起了辙印,部分化成水,看上去烂乌糟糟的。
  陈家的庞蒂亚克停在街角的那一头,一点动静没有。
  “死老汪,必定睡大觉呢。”倚清埋怨道。
  只好走过去,要穿过这条街,且有百步路,起码五六分钟,雪夜最冷,倚清紧了紧毛皮,丽芬扣紧大衣,虹影“呀”地一声,道:“我的大衣呢?”
  “看完戏我看你挽在手臂上来着。”丽芬说。
  “莫不是…?”倚清帮着回忆。
  “落在后台了。”虹影想起来,碰倒那一摊红缨枪时,她扶住墙,大衣那时候滑了出去。
  都有些筋疲力尽,谁也不想再回那乱哄哄的后台去,可虹影大衣不能不要,丽芬说她陪虹影去拿,倚清说她一个人深夜等在街边觉着害怕,也陪她回去拿大衣。
  “不用了。”虹影道:“你们上车去吧,把车开过来时,我衣服拿好,也该下来了。”
  虹影重入戏院,上楼梯的时候,正好那一群闹哄哄的戏迷下楼来,嘴里咕哝。
  “小严真不给面子,有什么呀,不就是一个唱戏…!”
  “你敢说,你敢说,看我不撕乱你的嘴。”马上有人截她。
  “小严那是艺术,国粹,唱戏的?你懂个屁。”
  “别管他是不是唱戏,幼成就是有这股子傲气,所以特别让人着迷。”
  她们只顾着自己热闹,没留意到娄虹影不声不响又到后台那扇隐秘的小门前。
第十三章 大衣
  没见严幼成,不知去了哪里,就怕贸贸然进去,猛不丁又撞见他。
  虹影手搁门把上,正在踌躇,门往里打开了,严幼成出现在门后。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薄呢长衫,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他的脸略微有些长,极浓的眉,唱老生的,练了一双好眼睛,铮然有神。
  儒雅而正气的长相,好像人间所有的光、所有的道理,都汇聚在他身上一样。
  “呦,是您。”她的出现让他有些意外,随而客套地微微一笑:“是来拿大衣的吗?”
  “是,落在您后台了。”虹影低头道。
  “我就说,应该是您的。”他身子侧向一边,连升班经理富大庆走上来,手里托着虹影的深蓝色的大衣。
  “想着您大概没走远,正想追您去,正巧您来了。”富大庆把大衣递给来,笑嘻嘻说道。
  虹影接过衣服,嘴里说了声谢谢,睫毛一直盖着眼窝,她是腼腆的性格,此时又格外的拘谨,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道理。
  “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似有小鼓在敲。
  “那就再会了。”她又道,并不等人家回话,转身往楼梯走。
  走了心里后悔,应该等他说再见后才不慌不忙离开的,这是规矩。现在回头吗?太奇怪了!她继续下楼,总觉得身后有道视线,是严幼成吗?也许在腹诽她的鲁莽。这真是,她谴责自己,自小到大这个家规那个家规一路教养,哪个不夸她娴静端庄,谁想遇着严幼成全部付之汪洋。
  “我回去了,后头的戏你盯着点。”她听见严幼成吩咐富大庆道。
  他也下楼了,脚步徐徐,她到底不能撒腿跑,只暗暗加快步伐。
  下了楼梯,到玻璃大门口,他毕竟步子大,已和她齐步,门童不知去了哪里,他有股子西洋绅士风度,拉开大门,让她先走,她说声谢谢,大衣不及穿,挽着臂上出了门。
  附近不见陈家的汽车,寒风凛冽,雪花又飘了起来,她瑟缩着肩膀往那一头停车的街角张望。
  他也迈出大门,顺手戴上崔尔比礼帽,他帽檐下敏锐的视觉,察觉出这女孩子矜持之外,那情不自禁的慌张。
  “这么冷,不穿大衣吗?”他说。
  “特地拿回来的。”见她不说话,加上一句道。
  冷是冷的,可要穿大衣,得先放下肩上的包,这是大街,包没处放,又不好让他帮着拿,她眼睛搜寻着陈家的汽车,嘴里说:“不要紧,一会儿工夫,反正她们的车就要到了。”
  “这样。”他应一声,心里是预备好的,准备帮她拿包或者披上大衣。这对中国人来说,确实有些唐突。但上海是洋化的城市,舶来的英国绅士风度比比皆是,只是英国绅士需要英国淑女来配合,她的拘谨,似乎缺乏一点开化的洋气。他由不得又细细端详她起来,只见她红色立领上方的一张莹白的脸被冻得两颊生红,细雪断断续续地下,她额前的刘海及那扑扇不停的睫毛沾上了白色的雪珠,他见过无数女子,年轻的,年老的,唱戏的,不唱戏的,有的是学生,有的是职业女性,有一些是有钱人的姨太太,也不乏仪态端庄的贵妇人,她,给他的印象特别一些。
  也许她年轻,长相柔美,气质恬静,又有几分难得的羞涩,西风东渐,女人们是越来越开放了,他大概唱惯了老戏,对这些扑上来的女人,心里头其实有些吃不消。
  “我…”他想说,我们其实是见过面的,临时又改口,欠了欠身道:“ 我就不陪您了,您既然有车接的话。我的车在那一边,先过去。谢谢您来捧连升班的场,希望下次有机会再看到您。”
  吃开口饭的,一口一个您十分客套,虹影也低了头,想说有机会一定捧场,又想这话说出来等于骗人一样。
  过了今晚,又回到那死一般的坟墓里去,不要说捧场,就是出来的机会也微乎其微。
  且有无尽的麻烦等着她。
  “再见。”她说。
  他把帽沿拉低一些,转身往永平路方向走去,路灯光在深夜九十点钟的时候,就像人到了中年,已不似华灯初上时那般精神,这令她想起第一次撞见他时,他也戴着那盖住大半张脸的帽子,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有些理解了,此时虽然街上行人只有三三两两,见他经过,总有人指指点点,又有人小步跑跟了上去。
  著名须生严幼成,她想起那一面墙似的霓虹灯大字,又想起每日上学经过报亭时看到报纸上的大头照,这时都对应起来了,原来是他!这些年京剧盛行,严幼成的声誉,抵得上国民明星了。
  他转过这条街,进入视ʟᴇxɪ野不能触及的弄堂,她才想起,等了那么久,怎么不见倚清丽芬和陈家的汽车?
  “虹影,娄虹影!”
  声音从身后传来,虹影回身,见倚清丽芬手挽手地往她快步走来。
  丽芬还好,倚清踩着细高跟鞋,路走多了,深一脚浅一脚,形象颇为不雅。
  “你们怎么会在那个方向?”
  “别提了。”两人前后脚到她跟前:“机油冻住了,老汪去想办法,这么冷的天,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我们想着去教会路找差头,结果,哪里找得到?”
  “唉!真是,脚都痛死了,还走了一腿的脏雪水。”倚清拎起脚来看,不仅鞋子,长旗袍上都沾了泥点。
  “还冻死个人。”丽芬说。
  “这么夜了,又下雪,差头定然是难找的。”虹影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等老汪,雪花还在半死不活地飘舞,夜冷蚀骨,捂紧大衣皮草都不管用,三人决定回戏院里去等。
  “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小严。”转身进门的时候,倚清又提起兴致。
  “不会。”虹影想了想,还是以实相告:“我刚才出门的时候,遇着他了…”
  “啊?你又遇见他了! 哎呀,你运气怎么这么好?”倚清和丽芬同时叫道。
  这时,戏院门前的那一段路被车前灯照的雪亮,她们回头看,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在沿街停了下来。
  车窗摇下,倚清瞥见一眼,鞋跟一扭,要不是虹影在她身后扶上一把,真如丽芬所说,要摔个大马趴。
  *差头,Charter, 舶来语,上海话,出租车
第十四章 红影
  “严,严老板。”倚清叫道。
  坐在驾驶座上的正是严幼成,他除了帽子,路灯照亮他脸的一侧,夜色像是黑色的布,他分明的轮廓是黑布上的一方剪影。
  “不是有车接吗?”他这话虹影听着,是对她一个人说的。
  是这样的,倚清抢先搭话,她不顾脚脖子崴的疼痛,来到驾驶座旁边,把老汪去解冻机油说成了车子彻底开不动,她满怀期待又可怜兮兮地道:“怎么办呢?这么晚了,又下雪,我们三个弱女子,难道冻死街头不成?”
  一时间几个人都沉默了,雪花在路灯光下飘过,悠悠落在黑色的车盖上。
  “就是、就是不知道,严老板您...肯不肯…捎…我们一段…?”倚清手指在车盖上画圈,腰肢像随风杨柳似地扭摆。
  “天哪,太尴尬了,她竟然说得出口?”丽芬和虹影并立在几步之外,丽芬轻声在虹影耳边说道,虽然她自己的目光,已越过了倚清,落定在握着方向盘的严幼成身上。
  “你们如果不介意的话?”幼成沉吟道。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感谢还来不及,严老板您真是好人。”倚清喜出望外,捏起旗袍角,踩着今天饱受蹂躏的细高跟,径自打开副驾驶座位的门,安然坐进。
  坐稳了扬手招呼:“丽芬、虹影,快来,后面坐。 ”
  丽芬?红影?也不知道她叫哪个名字?车前镜中姗姗而来的女子,幼成默默地打量,高个的在后面,两条长辫子,蓝色大衣里裹着件暗红色的斜襟袄,红影,他猜红影应该是她,总感觉红色与她有一定的关系,是了,他记起来,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脖子里围了条红围巾。
  “严老板,谢谢你哟,您真是好人,帮了大忙了,这不是…” 倚清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没什么,举手之劳。”
  丽芬虹影各自上了车,丽芬先落座,虹影刚坐下,就觉得坐下有异物,从屁股下抽出来,借着路灯光一看,脸红了半边。
  是严幼成的帽子。
  挺刮的毛呢帽筒,被她坐成扁扁的一圈。
  丽芬噗呲一声笑出来。
  “哎呀,会不会把严老板的帽子坐坏了?” 倚清闻声回头,素无忌惮的她脱口而出。
  “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应该,应该没坏…”虹影把帽筒拉直了,看上去跟原来差不多,但是她一想,这顶帽子在她屁股下呆过…
  “坏了,我,我赔…”
  “赔什么?这是顶旧帽子,本就不想戴了。”幼成一边发动汽车,一边瞥了眼后视镜,暗黑的夜,她脸上的绯红,像着了色的雪水,顺着皮凳,跨过车窗,渗到他皮手套握着的方向盘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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