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啊!呵!虹影思前想后,简直要笑起来。红灯转成了绿灯,车子重新驶动起来,她的思路也运动了起来。一个植物人,腿还不齐全,这对他没什么,他昏迷在床上,有没有腿没什么区别。可是她有腿,脑子还清醒,她才十七岁,就一辈子困守在他床边?然而这样似乎更合乎情理,虹影心中把来龙去脉一一罗列,怪不得急着定日子,四月初四,大吉大利,原来把她娶进门,是给他冲喜;怪不得奉上丰厚的彩礼,埋葬她一生,真是要花些钱;也怪不得人都不能见上一见,只看到一张照片。这可真是把人活埋,她在娄家三弄四舍犹自苟且偷生,到了那里便真成了鬼。呵!只怕人人知根知底,独独她们母女蒙在鼓里。
她心里想笑,便真地笑了起来,丽芬一阵心慌:“虹影,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呀…..”
“咳!怪我多嘴,钱家兴也许, 不,或许不是那出了车祸的倒霉虫…..咳!”她懊恼地跺起脚来:“瞧我这张嘴,在说什么呢?一定、肯定不是!爸爸是对的,这事要让你亲自与钱家平去谈,我,我….忒多此一举….”
“你没有多此一举。”虹影回转身子看丽芬,她秀气的眉拧到了一处,菱角般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她那双河水暗淌的眼,流露着些许哀婉。
”你说的这些,正是我想知道的。丽芬,你救了我,谢谢你。”
第八章 戏牌
“不,不,虹影,你别这么确定,我只是一说,万一不是…..”
“你也说万一不是,我看多半是了。”虹影截住她的话头,沉吟了片刻,说道:“我思前想后,以我家现在的情形,这样的安排才说得过去。我之前也有些纳闷,钱家家大业大,娄家门墙里,适婚的女儿不止我一个,这门高亲,为何独独落到我的头上,不嫁还不行。我和我妈…..”
提到母亲,她真正心酸,怅然了一会儿,说道: “我一向和你走的最近,所以你是知道的,自爸爸过世后,我们的日子真是日薄西山。丽芬,我有时真羡慕你,你母亲虽然早去,但是你的家庭是这样的摩登,又不复杂。你怕是难以想象,这样旧式的大家庭里,僧多粥少,坐吃山空,我母女俩又无靠傍。之前是租卖闲置的房子,现在好了,开始卖闲置的人,我…..可怜我妈....”
可终于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一时嘶哑,她的心,就跟车窗外的苍茫天色一般暗淡无光。这婚定不能结,可是可怜的母亲幼稚地把这桩婚姻当作一场转机,她有了寄望,病已好了很多,这寄望一旦破灭,大伯二伯恼羞成怒不说,就怕母亲的病…
怎么办?现在不是自怜自艾的时候,自己一定要拿个主意,即不能结婚,又不能引起娄家的波动,尽量减少母亲情绪上的冲击。虹影凄楚之余,脑子活跃地盘算,盘来算去,这件事,解铃还须系铃人,由钱家始,也得由钱家来终结。
所以,钱家平还是要见的,先从他那里讨个说法。
”不管怎么,谢谢你安排我见钱家平,见了面,说个清楚,也是好的。“
说完这些话,她才略略心定,举目正视丽芬,她看到她的好朋友为了她,一向欢快的面容也拧巴了起来,她心下十分过意不去,为了安慰丽芬,也开解自己,她打开眉头:“丽芬,从另一个角度,这是件好事,不啻绝处逢生。我不敢想,要是没有你这一番打探,稀里糊涂地嫁过去,那我这一辈子,真是到此做了个终结。现在知道了原委,就找钱家平谈一谈,我要告诉他,我上了当,他们钱家这样有名声,应当不起骗婚的罪名!我想,他这么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应该通些情理,况且他在你父亲的银行做事,多少有些顾忌......”
她一边说,一边想,想着想着,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倒不是诅咒钱家兴,他若真那么倒霉,我估摸着,这婚多半是不用结的了.....”
“丽芬,说不定..... ”她滞停的眼睛流动起来:"我还能去把书读完。”
她这么一说,丽芬悬起的心始为放下,不免笑道:“还真是,简直是绝处逢生,要知道,你不能回校,我已经难过了好久。好!从现在开始,我要启动我神秘的东方力量,钱家兴!钱家兴!“ 她双手击掌放在眉头中央,像是施法的神婆:“钱家兴,你一定就是那断了腿的木乃伊!”
这话多么刻薄,甚至邪恶,虹影却被逗笑了,她的笑,一半是为了附和丽芬,另一半,她忖了忖,自己并不知道,她掉过头,又往窗外看去。
大通银行本部靠近外白渡桥,车子经由教会路和西藏路交汇处时,车流熙熙,车速很慢,而天色益发暗沉了,才下午三点多,就跟傍晚似的,商户的招牌都亮了起来,最引人瞩目是教会路那座二层楼一般高的霓虹灯墙,用大红灯珠组成,正中用金色的大灯泡组成了几个字。
游龙戏凤!
丽芬见到这四个金字,哇一声大叫,正恍惚的虹影被吓了一跳。
丽芬扑到窗口去,见到“游龙戏凤”四个大字下面龙飞凤舞的“严幼成领衔” 几个黑体字,又一声惨叫。
“严老板!”
“小严!啊…..!“就像许久不见亲娘的宝宝似的,丽芬手足并用地欢呼:“啊!小严的游龙戏凤,这戏我一定要看!一定要看!”
虹影这才意识到她在讲一出戏,她转头也往车窗外望去,车子已经过了那座灯墙,她眼睛里看到的,是光辉耀眼花红柳绿的天蟾舞台四个闪光泥塑大字,挺立在一座颇有气势的建筑上方。
这座建筑的环形门口,人挤得密密麻麻。
“朋友,有票哇?有票哇?” 离了那么远,还隔了车窗,仍听得到人们相互询问。
“怎么,你也喜欢看京戏?”虹影惊奇地问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位陈丽芬小姐,最受不了的,不就是这些咿咿呀呀?
“小严ʟᴇxɪ,不一样!”
“小严,真的不一样!虹影,你一定也要看看,哎呀!“ 随着车辆的前进,天蟾舞台也好,游龙戏凤也好,统统消失在暗沉的天色和喧嚷的车流中,丽芬这才意犹未尽地折回身子,两眼发绿地对虹影道:“一见严郎误终身,虹影,你没看过,你不知道,真的,他呀…..”
再“呀“不下去了,似乎此人的好,言语无法形容。上次让丽芬这么发花痴的是约翰.巴里摩,虹影正想说,这个唱京戏的,难道比你的约翰还好,丽芬已经说起来:“放了寒假,我实在百无聊赖,二娘天天给我推销,我只好也去捧捧场,谁料!” 她双手突然猛一击掌,唬得虹影撑着车窗的手臂滑下来,丽芬噗呲一笑,自顾自继续说:“ 我从此一发不可收场!他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他是忠贞不二的黄忠!呵,虹影,你一定觉得,黄忠,诸葛亮,这些都是多么缺乏魅力的老头啊!可是,小严不同,他戴上白色的髯口,穿上金色的大靠,他就那么一亮相,两只眼珠子左右那么一瞟,哎呀,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二娘说,你看看,这小严老板,怎‘风流’二字能够形容,是啊,他演孔明黄忠都这么跋扈,今天他居然要演游龙戏凤,他演正德帝,流氓皇帝,那怎么得了!我的天!”
她捂住胸口,好似心脏被摁住了才勉强待在她的身子里头。
“不成,这戏我一定要看,对了,对了,一定能看,二娘手里一定有票,小严的戏她一场不拉,一定有票,呀,不行,万一没有呢,我要打电话与她确认,没有票赶紧买,就怕买不到,老汪….老汪,你开快点,到了银行,我要打电话给二娘!”
这么一咋乎,丽芬已忘了今天的事由,只絮絮叨叨地讲严幼成的好,车子驶入外滩,那些石头砌就的大楼驶入眼帘,丽芬才灵魂回到正事上,笑道:“虹影,你瞧我,你有这样一件大事去做,我却谈起了戏经。”
虹影的这件大事,到了大通银行董事的会客室里,变成了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陈厚圃,丽芬的父亲,派秘书把钱家平叫了过来,钱家平一进门,丽芬和虹影都吃了一惊,照片上所谓的钱家兴,分明就是钱家平本人,而钱家平见了虹影,也愣了一愣。
丽芬原想待在会客室里不走的,被厚圃叫了出去,秘书送上两杯茶,家平和虹影隔着茶几坐了下来。
素未谋面的青年男女,心里各自有事,这间用磨砂玻璃隔开来的会客房,只听得见隔壁间秘书打字的声音。
在丽芬大谈特谈严幼成的时候,虹影腹内把要说的话排练了几遍,临阵却有些畏缩,她拿茶杯烘手,嘴角抿了又抿,家平先开了场。
“娄小姐,我见过你的相片的。”
他倒开门见山,虹影抬了抬浓厚的睫毛,低声说道:“钱家平先生,我也见过你的相片。”
“哈!”家平苦笑一声:”是吗?他们把我的相片送了过去?”
*说真,京剧当年在全国真得火。
第九章 雪
“你不用说了。”家平见虹影话没说几句,两颊已见红,想她不过一个高中生,为了不误终生,才鼓足勇气来到他面前。
“刚才陈董简练地与我谈了谈,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件事我们家办的真是….”
总不能说自家缺德吧,家平想了想,道:“….不妥当。”
这么快就认了,倒是爽快。虹影认真地瞧了他一瞧,她这一瞧,沉静的眼底像是有水纹划过,家平见了,心不免跳上一跳。
当时相片也只是一瞥,相貌清秀的女学生,现下相对而坐,岂清秀二字足够形容,拿她配只剩一口气的家兴,确是造孽了。
“娄小姐,我想家兴的事情,你应该听闻了。没错,我那昏迷不醒的弟弟就是家兴。实在是抱歉,家父爱子心切,听信了和尚道士的胡言,说什么冲喜能把人冲醒,所以才配亲配到你府上。我从开头就是反对的,但他们说娄家要了巨额彩礼,待嫁姑娘自己也愿意,而且据说姑娘有点不…..”
不什么?不灵光?或者与钱家兴一样,全身不遂?虹影等着他说下去,他打住了。
“我如今见了你,才知道那些话,都是不实的。”
可见大伯他们为了挣点钱,不惜诋毁她的名誉;可这钱家平也不是什么老实人,这个时候提什么巨额彩礼,虹影被戳到痛楚,寒声道:“原来如此,府上花了大价钱,买了一个有点‘不实’的姑娘。”
“不,不不!”家平大大窘迫起来:“总的来说,是我们不是,虽则费了万金….”
”你说什么?”虹影直起上身:“什么万金?”
“怎么?娄小姐不知道吗?” 家平虽然觉得这时候提钱不地道,虹影的反应却也让他有些吃惊:“整整一万大洋!这个数字用来娶亲,在上海滩,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总因为家兴的病,在这上面要做些补偿。”
一万!整整一万!霞飞路上一栋带花园的洋楼才五千大洋。虹影想起母亲常常拿出来顾看的礼单,长虽长,加总不超过三千大洋!
七千都进了进了大伯二伯的钱囊!
她放在茶几上的手,握成一个紧拳头,直到指甲扎肉疼,才说出一句话来:“是吗?竟有一万大洋!”
“是,整一万,你伯父是叫娄伯勤吧,他在我家留了收条....”
还有收条,虹影苦笑,大概上面写着:“有女虹影,估价一万,四月初四日成交,货款两清...”
她想不下去了,转念间全是母亲张罗东张罗西的瘦弱身影,妈,他们把女儿卖了,还贪污了女儿卖身钱,亏你还喜滋滋地给女儿办嫁妆!
应该哭吧,可她竟然想笑,若不是碍着钱家平在场。因明明这般惨境,却突兀地咯咯笑,钱家平真当她脑袋不灵光。
“我不知道自己值那么多钱,究竟是你们太抬举我了。” 她沉吟着说道。
这话说的,家平应是也不好,不是也不好,只是连连摆手,暗自后悔在这未经世事的女孩面前提了钱财,倒显得俗气了。
她到底是脸皮薄,酝酿了许久的要求就在唇边,未语脸又红了,只咬了口细牙才往下说道:“钱先生,我今天来见您,实在是不得已。我本来是不情愿现在就结婚的,我还有一年学要上,可是家里....?"
她拧了秀眉,一条葱管般的鼻子下薄唇抿的死紧,那副有苦难言的的情状,钱家平见了,心里有些不落忍。
“我明白,这件事毕竟是我们错了...”
"钱先生,我请您担待。“ 虹影横下一条心,打断他道:“这桩婚事毕竟不合适,但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婚事要是由我起头解除,我母亲身体不好,我就怕...."
“知道了。“ 家平聪明人,立起身来,他知道此事已无回旋余地,况且她还是陈董事女儿的好朋友。
“娄小姐,此事交给我。我来矫枉归正,我今天下班回家,就一是一、二是二地把情况禀明堂上,你放心,此事由钱家起,也由钱家终,为了你的名誉,你跟我今天的会面,我只字不与人提起。我向你保证,钱家会出面,主动退婚!”
家平前脚走出会客室,丽芬后脚进门,虹影看上去有些疲倦,呆呆靠在沙发上,丽芬劈头问:“怎么样,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没有?”
“什么说清楚了?” 虹影听了她的话,惶然立起身,拿了衣架上的大衣,往外走去。
丽芬跟在她身后:“什么什么?就这么一会儿,娄虹影你得了健忘症不成,就那事,钱家兴他到底是不是木乃伊?”
虹影一言不发,走下转角楼梯。
“哎!娄虹影,你等等我呀!你是怎么了?你倒是说给我听听,那钱家兴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你这婚到底还结不结了?”
虹影转过两层楼梯,她人苗条,身子轻盈,在这银行空荡荡的大堂里掠过,像一阵风似的。丽芬紧随其后,隔着楼梯喊起来,惹得银行的办事员向她们张望。
“虹影,你不要那么快!你慢点,那么快有什么用,你能去哪里?你等等,你等等我呀,哎,外面都下雪了!”
虹影先是走,后来快步,到门口时简直一阵小跑,门童赶紧打开大通银行数人高的铜门,外滩的长街埠口和林立来往的船只,电影银幕似地凸显在虹影面前,这些喧闹的市景,一时间沉寂无声,它们的身上脸上嘴巴上,盖上了白色薄棉的一层。
鹅毛大雪倾天而下。
下雪天,车子不好开,母亲说。
好开又怎样?丽芬说的对,跑那么快有什么用?跑去哪里?
母亲,廊下听戏的母亲,榻上养病的母亲,把彩礼单子ʟᴇxɪ颠过来倒过去看的母亲,把衣料批在她身上的母亲…..
虹儿,早点回家….
那里不是她的家!
哪里才是她的家?
“娄虹影,你倒是说说,钱家兴怎么回事,你这婚到底是结不结……”
”虹影,你……“ 丽芬扯转虹影的肩膀,不由地楞住了,两年同桌,娄虹影总是端庄持重,情绪从不外放,她就好像平静的河流,惊涛骇浪与她无关,可这会儿,纸片似的雪,落进了她的眼眸里,她的眼睛是温热的,雪片被融化成水,越过眼眶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