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说得娄家人哑口无言,他们是新时代的没落户,那比得上人家新旧时代都能呼风唤雨,中西都圆得了场面。
“不拘如何,找最好的裁缝,春夏秋冬,里里外外,务必体面。” 有钱家殷实的彩礼这点底气,大伯娄伯勤拍着胸脯说。
量也量了,款式也定了,正在选料子,大伯母二伯母及未出阁的堂妹妹们都凑过来,围着一匹匹厚厚薄薄的面料打转,有人嘻嘻哈哈地乱出主意,有人把布料架在了自己身前。
只有母亲 认认真真地给她选衣材,一片花呢布让她披身上,指着大衣镜让她自己看。
“这种洋料子,只能做做大衣或者短外套,做旗袍,到底是不像话的。” 母亲道。
“囡囡,外面有人找。” 李妈轻手轻脚地出现在虹影身后。
“找我吗?” 虹影有些奇怪,这家里,自父亲过世,不曾有过她的访客。
”是,找你,是位与你年龄相仿的小姐,说是姓陈。”
陈,陈丽芬,虹影萎靡的精神一下子振作起来,想是丽芬接了信来看她,虽然丽芬从来没有来过她家,信封上有地址,她终于不舍得,亲自道别来了。
”妈,我同学陈丽芬来了,我去接待一下。” 她扔下身上的布料,急匆匆要走。
“怎么说走就走,像什么话。” 母亲道。
虹影都到门口了,只好停下脚步,对着一屋子的女人们说:“大伯母,二伯母,各位妹妹,我有同学到,失陪一会儿,你们慢慢看。”
”去去就来,李妈,你陪着一块儿接待。”母亲道。
“我都不知道你家有那么大。”虹影把丽芬一重门一重门往里引的时候,丽芬左顾右盼地说。
“布置也古雅,我爸看了,肯定喜欢。”
“你这打扮也别致。”丽芬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的丝绵褂子长裙子。
“我之不欲,你之所需。要不,我俩换换?”虹影道。
此话一出,不等丽芬回应,跟屁虫李妈先清咳了两声。
丽芬和虹影对视一眼,两厢里都笑了,虹影领着丽芬往自己的闺房里走,道:“你先坐坐,我再去应付一阵,十分钟之内,必定回来。 ”
好歹又试了几匹布料,母亲这才把她放行,虹影回到自己的房内,丽芬正坐在书桌前,那日太阳好,桌上的书,李妈奉上的茶点橘子,都披上了雕花木窗里漏进来的午后的金光。
“咦,你那跟班呢?”丽芬说。
便是那形影不离影子一般的间谍李妈,虹影道:“留给我妈了。”
两人都笑了,虹影拉着丽芬的手,她自听任了别人给自己安排的命运后,是任何熟人都不想见的,可是这任何人之中,从不包括丽芬,她心里很有些感概。
“丽芬,你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 她天然的、却像涂了粉一般的脸蛋,因为激动,薄薄地红了起来。
“当然要来,你要嫁人了。下学期,我回到学校,身边的座位,就再见不到你……”笑呵呵的丽芬,眉头也跟虹影似的,皱了起来。
阳光掠过执手而立的两名少女,桌上的茶杯平静地冒着热气,虹影的房里,到了冬日,长时间支着三足鼎的炭盆,因为要见客,新加了炭,火势红红的,炭火味道让喉咙发涩,不止虹影,连丽芬也觉着有些窒息。
”哈哈,瞧我这人,巴巴地来看你,却说这样的感伤话!这是大喜事,一则,我是来恭喜你的….”
“二则呢,我来请教你。” 丽芬在虹影的搀扶下坐在书桌前的太师椅上,脸上换了她惯常眉飞色舞的神情:“娄虹影娄大小姐,我想请教一下,你到底打不打算请我喝上一杯喜酒?还有,贵婿到底长什么模样,我身为你的密友,实在是好奇,一定要瞻仰一番!”
第六章 陈丽芬
“钱家兴,二十二岁,据说这样的人家,是不兴出门做事的,所以只在家里读书养性。” 虹影一边拿出相片给丽芬看,一边把自己听到的,复述给丽芬听。
丽芬拿了照片看,又抬头端详虹影。
“怎么了?”虹影心里已不自在了起来。
丽芬沉默了一晌,她的手,找到虹影覆在膝盖上的手,轻轻地盖了ʟᴇxɪ一会儿,以她从来未有的压抑口吻道:“虹影,我没来过你家,一向只是听说,这次来了,才发现你的境遇…..”
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滞了滞,才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过的。一方面你接受着新的文化,读巴尔扎克伏尔泰;另一方面,你穿着大襟衫子,戴着钗环,就婚姻大事,还在听命于媒妁之言。现在是什么时代?民国二十五年了!男女平权, 婚姻自主,这些我们在学校天天都在讲….”
她有些急,语速明显加快,她注意到虹影窘迫地低了头,可是她并顾不得,这些话,像刹不住闸的洪流一泄而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虹影。这是你自己的命运,你难道就听之任之?和这样一个赋闲的、从没见过面的男人结成婚姻?你在相片上看到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长相尚可的男人。这不过是一张图片,没有具体的意义。作为一个人,他的思想是怎样的?他的爱好是怎样的?你们俩有没有共同的兴趣?话能不能说到一处去?虹影,这可是你要和他共度余生的人啊!旧婚姻的恶你难道看得还不够吗?你这样,就好像从你家的这个房间,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丽芬是不吐不快的率性人,说完之后,见虹影脸颊涨的通红,她整个人,因为激动,微微地震颤了起来,丽芬心下有些后悔,她匀下语速:“抱歉,我没别的意思,我设身处地,为你着想…..”
”我知道,我明白….”虹影反手抓住丽芬的手,丽芬说出了她心底所想,她平生,庆幸还有丽芬这个知己:“丽芬,你是真为我好,我谢谢你。你以为我愿意吗?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是我能怎么办?我抗争过,我甚至想离家出走,我今天不妨告诉你,不该有的念头,我都曾有过。我屈服了,我们全家都屈服了,爸爸争不过,妈妈也不行,到了我这儿,我还是不行。我这不行,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有妈妈,她身上有病,她坚持着要把这日子对付下去,还想略微对付得再顺心一点!自从这门亲事定下来,那些人态度和善了很多,我看她病也好了很多, 人变积极了,今天给我量衣服,她忙里忙外,自爸爸去世后,不曾见她如此振奋。我这些天,天天在想,我这辈子,大概就这么听天由命了,但起码有一个好处,妈妈能过得更好一些。她不用再照顾我,手里还有那份彩礼的余钱,而且我在钱家,多少能再给她接济些。丽芬,我不怕你知道,娄家虽则看上去这么多房子,一多半已经租借出去了,但是这点租金,还是抵不住他们要充阔脸面,大厦呼啦啦倾倒不过瞬间,我想,我去钱家,妈妈那边,好歹有个靠山。”
她们两人,向来是丽芬说,虹影听,这一次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通,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真是罕见。她的结论已是定了,不嫁也得嫁,她考虑的范围内,自己只是极小的一块,丽芬仿佛看着好友投奔怒海,眼见得沉头没脑的命运,自己一筹莫展,只能袖手旁观。
不成,总得想点法子,丽芬自小就是一个主意接着一个主意,她眼睛盯着虹影看,看了很久,阳光在这之间暗了一暗,她用余光看,窗外有道阴影一闪,那沉坠的发髻出卖了她,便是那如影随形的老妈子了,必受了虹影母亲的命,潜在窗下偷听。她越发可怜虹影了,虹影的这个家,跟个牢笼有什么区别?
她招招手,让虹影凑到自己耳根边:“买衣服要试身,买书也要翻开书看几页。既然要嫁,不能嫁得那么草率,我建议,人还是见一见。你放心,以我爸大通银行董事的身份,找到钱家四少爷不成问题,这件事由我来安排……”
晚上吃过晚饭,虹影准备回房,母亲迟疑着,叫住她道:“你那同学,是叫陈丽芬吗?”
虹影点点头,母亲撑了手臂从罗汉榻上起身,走向她道:“你刚才说,过几天她还要约你出去玩?”
会一会钱家兴这件事,母亲知道了还了得。虹影听她这么一问,心里打了个突,一句话不说,一双眸子幽暗下来,警惕地看着母亲。
儿子像娘,女儿像爹,这句话在虹影身上再印证不过,她的眼睛,活脱脱是娄子勤的再版,长长的,像是条蜿蜒的河,河水川流不息地流动,表面上却看不出来。
她现在是待嫁的人,更不适宜出出入入,母亲这些话在腹内盘算了一顿饭的功夫,将将放在唇边,虹影已迫不及待,先声夺人道:“我和丽芬已经约好了,这个礼拜六,她来接我,她是我的好朋友,唯一的…..”
她加重了音:“唯一的,好朋友。”
“虹儿…..“
”妈!“虹影打断她:”这样的日子我数数也已没有几天了,以后我嫁到钱家,再想见到丽芬应该更难。“
电灯又闪了起来,这是要断电的前兆,母女俩互相对峙着,然而今天的电并没有断,闪了一会儿,恢复了光辉耀眼。
两人的瞳仁都缩了一缩。
”好,去走走也好。“母亲道,与亡夫一般无二的固执凝望使她改变了主意,不能逼她太紧了,她才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她已经过得很不易,母亲一边这样想,一边整整她的衣领,那只又滑又凉的手轻轻地滑过虹影的颊边,她许久没有碰女儿的脸了,小时候,那鼓鼓囊囊的脸蛋子可是长久地依偎在她胸前。
”去吧,只不要回来的太晚。“ 母亲罕见地笑了,她的笑,仿佛一口枯井注入了雨水,雨水迅速地被干土吸收了过去,看不见一丝滋润意头。并不等虹影离开,她径自走了开去,可是她并没旁的去处,依着习惯在罗汉榻前站了站,听到虹影出门关上了房门,百无聊赖地倚着靠枕缓缓躺下来。
第七章 钱家平
周六一早起来就是阴天,按理说,上海这城市,冬天十日里九日是阴沉沉的,可今天阴的不寻常,天上的云像叠了好几重棉被,压的人透不过气来.虹影拉开门帘,肃风迎面,她的两颊像落了刀子,脆生生地剥皮疼。
“怕是要下雪。” 虹影见李妈在廊下对母亲说。
母亲并不答话,只往掀开一角门帘的虹影看过来,虹影今天为了准备和丽芬外出,穿了件暗红凤尾纹的丝绵绸袄子,底下是件时下女学生流行的过膝黑褶裙,白色的长筒厚棉袜子妥妥帖帖地绑住一双匀称的腿,脚上还没动静,是在家穿的绣花软缎鞋,可那双去年过年置下的黑漆皮鞋,却是昨晚就准备好了的,端端正正放在床尾一边。
这种天气,你还要出门? 母亲目光,大概就是这意思。
虹影关上门帘,心里头有些担心,天气这样坏,不知道丽芬会不会来?
下午两点,风刮小了,天色依旧不明朗,丽芬如约而至,虹影套上深蓝色的呢大衣,与丽芬手挽手步下台阶去,母亲在身后叫住她道:“真要是飘起雪籽来,就速速回家。否则路上积雪,车子不好开。”
“伯母请放心!”丽芬回转身子,一张圆脸上一对笑靥十分可爱:“我一定照顾好虹影,保证把她平平安安、毫发无伤地送回来;不过…..“她顿了顿:”如果...,实在雪下的大的话,路上不安全…..”
她冲着虹影狎了狎眼睛。
“…..就等安全了再送虹影回来。 ”
陈家今天派来的是辆墨绿色的庞蒂亚克路星最新款,进口货,上月才入港,申报上宣称,原价一百根金条一辆,因数量有限,价格哄抬的厉害,现已翻了一番。这倆锃亮簇新的机器,引来娄家和其他租户过来观看,虹影见大伯的跟班阿根也在其中,一对眼珠子一会儿看车,一会儿往一身洋装的丽芬身上转悠,虹影一边上车,一边想,这势利眼阿根,回过头去必然绘声绘色要与大伯形容一番,并砸吧着嘴道:“三爷家那孩子,什么时候也结交了这么阔绰的朋友?“
车子油门一踩,这些看热闹的人陆续都作鸟兽散,车子驶出娄家的牌坊,往静安寺路方向开去,天气这样萧索,街上行人不多,车子也少,亟待看到静安寺门口那巨大的香火坛的时候,丽芬的嘻嘻哈哈收敛了起来。
“虹影,钱家兴的照片带了吗?” 她问道。
“带着呢。” 虹影指指手包,这是她俩的计划,今天一起去法大马路的钱公馆,她俩先不下车,让司机以虹影父亲大通银行董事的身份,递上名片,只说是钱款上的交易,邀钱家兴出门一见。大通银行是本城富户的首选银行,哪怕钱家兴不出来相见。到时候虹影和丽芬在车上对钱ʟᴇxɪ家兴做一番观察,观察顺眼了,再下车与他交谈。
带上相片是为了验明正身。
丽芬一阵子没言语。
“怎么?”虹影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没….. 没….“丽芬吞吞吐吐:“没什么。“
丽芬的脾气虹影了解,莫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虹影往前座看,司机穿着棉袍,没有乔装成银行董事西装革履的样子。
”虹影,我…..” 丽芬犹豫着,纠结着,虹影倒没催她,只静静地坐在一边,丽芬毕竟心直口快,她过不了自己这关,索性把心一横道:“算了,虹影,我爸不让我说,他建议你自己和钱家平谈。但是我想,我还是先给你说一说,你心里好做个打算。 ”
“钱家平是…?”
问是这样问,虹影猜测,家平家兴一字之差,莫不是兄弟?
上海这地方,说小不小,说大还真是不大,丽芬想起来简直纳罕,她定定神,说道:“是这样的,我回到家,提起你的婚事。爸爸说,巧了,吴兴钱氏他知道,确是名门望族,三公子钱家平就在他们银行做事,是信贷部的经理,前年从英国学成归来,帝国皇家学院的高材生。因为信贷是爸爸直管,所以钱家平与爸爸颇有交集,爸爸说……”
她迟疑了,圆圆的眼睛向来生动活泼,此时定格在她圆润的脸庞上。
“爸爸说, 钱四少爷,怕…. 怕不是有些问题。”
与她四目相对的虹影,起始没什么反应,过了片刻,她侧转脸去,白皙的面颊变得更白,几乎失去了血色。
“…..爸爸说,他仿佛听家平提过,钱家去年出了件......祸事,家平的弟弟与洋人在吴淞路上飙车,车.....飞出了马路牙子,当时命悬一线。花了重金请德国大夫医治,命倒是捡回来了,两条腿却永远站不起来,这…..,这还不算,重要的是.....脑子,说....说是到现在还没清醒过来……”
她越往后说,语速越慢,她去观察虹影的神色,现已无眼得见,因虹影一边听着,一边背过身去,脸朝向窗外。
正在街口,红灯高悬,车子停在横线外,横线上形形色色的人急急从马路的这边过到那边。
她竟这样镇静,不问,也不悲叹。丽芬倒反局促不安,想了又想,她咂巴着嘴说道:“虹影,只说是钱家平的弟弟,也不知道是哪个弟弟,我想,我想.....,也许不是你的那个未婚夫钱家兴。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心里藏不住事,知道什么说什么。所以爸爸建议,我们不用去钱公馆,直接去他们银行,由他介绍,你和钱家平直接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