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径直端起放凉的茶一饮而尽, 随手指了指窗外匆匆掠过的人影,“这话你对他们说可能更合适。”
彭舟笑了下, “那不一样, 我们每年就忙这一次, 其他时间都挺悠闲的。”
“怎么样?最近还是经常做噩梦?”他将话题岔开,“看你一副没睡好的样子,还是需要借助药物作用才能入睡?”
周旋不假思索地“嗯”一声, 或许是到了夏天, 她最近梦到的内容全是身上伤口发炎化脓时的惨象, 明明伤口已经结疤淡化,有的甚至恢复如初,但她睡醒的时候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阵真假难辨的痛感。
蕴袅的烟气四散,彭舟起身将窗户打开,早晨清新的凉风吹进来。
“方便和我简单转述一下梦里发生了什么吗?”
周旋表情淡淡的,似乎感受不到细弱风声带来的抚慰,双眸一瞬放空,“跟以前没什么区别,我不想回忆那段经历。”
无非是暴力对肉/体带来的伤害和痛苦,以及后续脱皮露骨的自愈过程,周旋不觉得那些想想就令人恶心反胃的画面有什么值得描述的。
好似对她抵触的态度早有准备,彭舟从身后拿出一副画画工具放在桌上,“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无论梦境的内容如何相同,但细节上总会根据你当时的心境而有所出入和变化,不想说的话,那就把它画下来,这是碳素铅笔,只要不上色,它就是一张黑白图,什么意义也没有。”
周旋接过纸和笔,下笔前忽然抬头看了他一下,“能把窗户关上吗?我有点冷。”
彭舟一顿,紧接着起身关上窗户,要知道现在虽然是早上,但温度早就超过了25度,室内没开空调,全封闭的不流通状态,很容易积化二氧化碳升温。
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好像记得周旋之前说过无论什么季节、什么时间,她都有在房间开至少一扇窗的习惯。
按耐着猜想的疑问,五分钟后,彭舟看到了周旋画的简笔画。
方形纸上仅有的碳黑线条,堆叠渲染成饱和度对比明显的色块阴影,光从色彩上就给视觉带来强烈的压抑氛围。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周旋现场作画,寥寥几笔,就将建立在画面的意象表达精确而直观地流露出来。
画纸上的内容同样令人窒息,一个只有背影的小女孩站在画架面前,手里拿着笔,似乎在作画,然而她面前却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一块比她高出大半的长方形框板,四面八方围绕在身边,以一种拔地而起的巨大形象,在无法上色的纯黑笔触下,看起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牢笼。
很快,彭舟就意识到呈多面体结构环绕在女孩身边的框板并不是他以为的木板,而是镜子。
她站在无数面镜子前,将镜中人当中参照物。
她在画她自己。
彭舟在做背调时,慕名看过不少周旋的作品,发现她每幅画无论用色还是线条,都极其大胆丰富,但画面结构无一不依托现实。
如果仅从画像展现的意象来看,她是个极具个人表达色彩主义的写实派。
但眼前这幅画,背影朝外,反射在镜子里的画面只有一团看不真切的阴影,这说明她的潜在经历与外在作品表露的意境完全相反。
出于逆反心理,当一个人在极度欠缺某种东西或长期压抑自我丧失个人表达时,为了满足当时的心理缺失,成人后会报复性陷入自我满足的怪圈,予以精神或身体上爆炸式地过量补给。
这也是部分靠节食减肥的人偶尔出现暴食现象的原因,长期受到自我约束和他人约束的奴役化的自律,往往积压过重的精神焦虑,最后适得其反。
天才和疯子,只在一念之间。
像周旋这种自小就被冠上天才名号负重前行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走上另一个极端。
看彭舟有段时间没说话,周旋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找我画画,可是要额外收费的,别忘了扣除咨询费。”
彭舟闻言被逗乐了,“你可真是一点亏也不愿意吃。”
两人又聊了一会,彭舟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生活问题,周旋兴致缺缺,整天待在山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都快无聊透了。
“过几天就热闹了,等那几位一来,你届时也来帮我撑撑场面凑个热闹。”他说。
话是这么说,周旋可懒得给自己找事做,到时候指不定是什么走形式的台面社交,她才不去浪费时间。
“看你们这么重视,到底是什么人要来啊?”她随口问道。
“一直从事布捐和慈善事业的那几位爱心企业家,说不定你还听说过。”彭舟说,“叫封文康,当初修这间庙,还是他组织人出的钱,前几年又出资给山里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大家都非常感谢他。这几年他妻子身体不好,每年都会来这边小住一段时间,也算是祈祷康健。”
周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想到什么,神情蓦地一滞,猛然想起是在哪见过这个名字。
之前去禾苗学校,校门口的宣传册上似乎就出现过这个名字。
与这个名字毗邻的那张脸,化成灰她也忘不掉。
那是她尚存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
封文康的妻子,也是她的母亲。
周旋前脚出了茶室,刚离开主殿没多远,身后响起一道沉闷的男声叫住她。
她回过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来人,即使认识对方,她现在也没那个心情跟他打招呼。
封疆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怎么一见他就摆出那副冷淡的臭脸,活像他欠钱不还似的。
“之前一直联系不上你,行车记录仪的储存卡,还你。”封疆抿出一个自以为友好却略显僵硬的笑容,“葛笑笑的事我们调查过了,确实和你没有关系,当时是我太心急语气有点强硬,希望你能理解。”
周旋沉默不语,抬起眼帘安静盯着他,“你也姓封?”
封疆以为她把自己忘了,一时震惊地不知道说什么,他长得有那么大众脸吗?
紧接着,她又问:“封文康是你什么?”
“他是我爸,你认识他么?”不明白话题怎么一下跳跃到这,封疆还是实话实说。
话音刚落,周旋原本不带任何情绪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看封疆的眼神都变了。
封姓本来就少,她实在是太迟钝了,现在才发现。
见周旋一直用一种夹杂着些许轻蔑的兴味眼神看着自己,结合她刚才那个问题,他自然而然将她和那些知道自己身份后所有图谋的势利眼划为阵营,封疆眉头用力沉下来,心底对周旋的歉意彻底消失。
周旋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对自己的印象急转直下,那种养尊处优过惯了被人巴结奉承的富二代生活,现在看她,多半是抱有轻视角度看一个趋炎附势的势利鬼。
就像当年她走投无路之际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封家,结果连门都没摸着,就被保安赶了出来。
那天雨下得很大,她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隔着一道雨帘,男人看她的眼神。
不屑、轻贱。和现在封疆的目光如出一辙。
周旋冷冷勾唇,明丽眼睫垂下,遮住了晦涩涌动的情绪。
她伸手从他手里拿走那枚储存卡,在封疆充满戒备的注视下,直接将卡片掰成两半。
封疆几乎立刻肉眼可见地将眉目拧成一团,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劳烦封队长亲自走一趟,这种小玩意我那里多的是,何况从警察局被当作物证处理的东西,再拿到手里,我嫌晦气。”她语气和善,言语却极度不客气。
封疆冷哼一声,毫不示弱地呛声道:“随便你,局里收废品的仓库放不下这些东西,我只是顺路送来而已。”
说完,他收回对周旋犀利的审视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到半路却越想越气,他活了近三十年,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闷气。
明明被当作物证收入警察局的东西归鉴定科保管,即使存在当事人索要的情况,也需要在调查结束以后,根据流程提出书面申请。
葛笑笑的案子由他全权负责,在完成取证调查后,这些调查材料本该统一收纳保管,他却莫名其妙将这枚储存卡挑了出来。
其间拨过周旋的电话让她方便的时间来警局拿东西,但他打了差不多十个电话,一个都没接通。
后面又来了新案子,封疆忙不开手脚,将这件事忘在脑后,本以为就此搁置,如果不是封文康三天两头打电话说要到连山来,父子俩大半年没见面,让他提前到寺庙等他,他才不会在看到周旋的时候想起这茬,将一直带在身上忘记处理的储存卡物归原主。
本以为和和气气将上次起冲突的事道歉说明也就算了,没想到干戈没化,反倒彻底撕破脸了。
封疆憋着一肚子莫名火气,只想快点见到封文康交完差后赶紧离开这里。
和封疆打过照面后,周旋心情更差了。
事实上,在茶室得知那位所谓的大人物是封文康后,她本就起伏不定的心情完全跌至冰点。
只是这个时候封疆刚好撞到枪口,加上他和封文康的微妙关系,顺理成章成为她发泄的对象。
但是周旋没有感到任何快意,她胸口麻麻的,只有被密集啃噬的窒息感积压在心口。
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动手砸了面前这场精心准备的迎接会,周旋深吸一口气,一路飞快地回到四合小院。
刚进拱门,就看见唐遇礼迎面走来,似乎要出门。
她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那股直蹿脑门的火气就要憋不住,周旋不想再应付他,她得在一切尚且可控的时候回去把药吃了,于是堪堪绕过唐遇礼往廊道另一面走。
谁知才擦着走廊边角走过,周旋不确定有没有碰到他,手腕却冷不丁被人握住。
周旋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难看扭曲到了极点,因为她说话都带着一股咬碎牙的力道,话更是连珠炮似的往外滚,“你想干什么?我走路碍着你了?还是又打算提醒我犯了哪条戒律?”
她死死盯着他,语气近乎咬牙切齿,“唐遇礼,你一直往我跟前凑,烦不烦?!”
话落,胸口因为过激的情绪波动微微起伏着。
见他没反应,周旋试图用力挣开那只手,反而被掐握地更紧,隐隐透出一股箍压腕骨的痛感。
男人眉眼平静,对她的歇斯底里也只有一句温沉的询问:“骂完了?”
周旋明显愣了片刻,紧促的目光略微松缓地看着他,语气依旧强硬,“这就算骂人了?你的素质未免太高。”
她顶多只是在向他发脾气,和骂人没有半点关系。
她骂人的时候比这难听百倍。
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开始软化,唐遇礼稍微放轻了手中力道,依旧虚握住那只细弱的手腕,早在第一次他就发现了,她空有一副张牙舞爪的脾气,身体却纤瘦地难以适配这套个性的攻击性,以至于每次大声说话时,手臂都会不自觉地发抖。
像猫科动物里最具反差感的兔狲。
譬如此刻,明明在跟他发火,指甲却深陷掌心,扣出了一道道渗血的破口。
那抹血色刺激,令唐遇礼下意识朝周旋的肩膀看了过去,平整熨帖的衣料,挡住了他往深处看透的视线。
也如同一道介于理性和行为的隔膜,在他每每控制不住即将越界时,适时跳出来提醒他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他内心深处冒出很多合时宜但不被允许问出口的问题,你去哪儿,你去见了谁?为什么不高兴?
但这已经超出了唐遇礼的容忍底线,他只能允许自己的一言一行在可控范围内变得奇怪。
所以才会在感知到周旋的异样时,下意识拉住她,起到一个行为制止的作用,并不是因为他想拉住她。
现在,他该放手了。
唐遇礼松开手,盯着她燃着火光的双眸,声音低到仿佛透出一股若有似无的安抚,语气听起来却半开玩笑,“你刚才那个样子,我还以为你要找人打架。”
“我刚才什么样子?”周旋明知故问。
即使他们不是能面对面和颜悦色进行沟通的关系,但反常的事情总会发生。
唐遇礼不该拉住她的,她现在确实有点想找他打架。
“眼眶瞪地很大,但眼珠形状比平时小,面部肌肉在抽搐,就是生气的样子。”他说,“我看到,你瞪了我一眼。”
“所以呢?明知道我在生气,拉我干什么,不怕被揍吗?”她越来越看不懂他的行为,但依旧直勾勾凝视着唐遇礼,想要从他的表情或眼神里挖出一点能够辅助理解的情绪。
“你应该不会揍我。”他静静注视着她,幽暗眸光深不可测,“你说过你有点喜欢我,虽然只是外在意义上的喜欢,但我可以理解成你喜欢的是这张脸,或者是这具能让你产生欲望的身体。”
周旋闻言仔细地上下打量了唐遇礼一番,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很难相信向来一本正经的人能说出这种话。
她看到他顿了下,喉结自然吞咽着滑动一下,仿佛有句说不口的话被这个细微的肢体动作以暗示的方式代替了。
他沉声说:“至少,现在不会。”
周旋是真的摸不准他想干什么,说这些话的目的又是什么,或者从他拉住她那刻起,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在她的预料中。
她被负面情绪堆积地烫呼呼的脑子,短暂地出现了一瞬空白。
莫名其妙的场景置换,周旋倏尔想起那次在民宿强吻他时,唐遇礼说出的第一句话和此刻她的表达如出一辙,“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
当时她是以何种轻飘飘的口吻敷衍他的,周旋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审视的目光牢牢附着在唐遇礼脸上,双颊带着愤怒硝烟褪去的几分红晕余韵,神情严肃,不再是往日那副漫不经心的调笑模样,大概是因为刚才的生气让她面对唐遇礼时无法快速端出那副虚情假意的面孔。
她像唐遇礼盯着她一样深深注视着他,仿佛只要从他脸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作弄与玩笑,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让他好过。
他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和她开玩笑。
然而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当作擦肩而过的风一样轻轻掠过,然后垂眸将视线定在她不知何时再度攥紧的手掌上,名正言顺地转移注意力。
他的声音落进干燥的风里,轻轻蹭过耳畔。
“手流血了,你都不知道疼吗?”
第36章 真心
◎我知道你讨厌我。◎
周旋将手虚握一瞬, 低头往下看了眼,指甲缝隙满是零落的血液堆积,在掌心勒出一道道弧形伤口。
她明明不觉得疼,却在听到他的问询时, 被风吹地凉飕飕的地方罕见地仿佛浸泡在盐水中散出令人难以忽视的顿痛。
为什么他总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呢?为什么每次在她情绪失控的时候他总会凑到她跟前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为什么就不能和之前一样离她远点?
唐遇礼到底知不知道, 他现在这样真的很招人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