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 她感觉这句听似关心的询问让她顷刻间从原本颐指气使的模样变得莫名狼狈。
周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字字冷硬决然, “你现在连这种破事都要管了吗?”
她希望他最好识时务地就此消失在她面前,不要再多说一个字。
唐遇礼低低“嗯”了声,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周旋不知道他是从哪变出那么多乌七八糟的药水,瓶瓶罐罐在面前摆了一排,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某种怪异的收藏癖好。
他拉过她的手摊开,滴管里的白色粉末兜头撒下来,药性微微咬合伤口, 周旋疼地下意识往回缩了下, 又被他紧紧握住。
唐遇礼有条不紊地替她上药, 始终没有抬头, “你对付我的时候不是挺有一套的,现在怎么蔫巴了, 既然怕疼为什么还要弄伤自己。”
周旋不耐烦地“啧”了声, “你废话一直这么多吗?看来《金刚经》念的有所成效。”
又是这样, 每次问到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就会用这种生硬的矛头转移话题。
唐遇礼想起之前车里那次,上次是腿, 现在是手, 除了看似不愿吃半点亏的唬人脾气, 她似乎总有把自己弄的遍体鳞伤的坏习惯。
就算要藏也不知道藏地好一点,每次都往他跟前凑。
他眼睑微低,并未开口答话,拇指和食指轻轻捻扯着她与自己相比细瘦大半的手指,温润的体温逐渐侵染,反倒触及一片冰凉。
很巧,周旋注意到,他这次用的是左手,但那串总是带在右手的菩提珠不知为何这次偏偏戴在左边。
她垂眸盯着那串珠圆玉润无时不散发着一股和主人同样沉淀着稳和气质的佛珠,静了片刻才开口,“为什么反过来了?”
唐遇礼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他将拆开的碎包装理在一起,“刚才在写字不方便,就换到了左手,还没有及时换回来。”
写字。
周旋忽然想起那次送苗苗过来的时候,在他房间各处看到以经文为主的毛笔字,很老成的爱好,这类陶冶情操的活动大多沾染了虚荣心的显摆成分,颇有点附庸风雅的刻意味道,但一想到对方是他,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虽然是皮外伤,但总归是用来画画的手,你得多爱惜些。”他声音平淡无奇,甚至没有咬字吐词上的起伏,更像是不含感情的指令,可周旋默默听着,总感觉有几分嘱托的意味,“记得每天换一次外敷贴,伤口不要沾水,颜料那种带腐蚀性的液体更是碰都不要碰,听明白了?”
四周陷入无言的沉默。
周旋抬头看着唐遇礼,半晌,她突然笑了,笑声轻到如果没有空气作为介质根本听不到,“唐遇礼,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对我太好。我不是尝到一点甜头就涌泉相报的良善之辈,你知道的,我只是一头不识好歹甚至会反咬你一口的白眼狼。”
“所以,何必呢?”
何必惹祸上身?
他淡淡看着她,将面前的东西尽数收进盒子里,“就像你说的,你不会涌泉相报,我也没指望你会报答我,你就当我善心泛滥好了。”
周旋闻言又笑了起来,唇边弧度扬起,笑意扩散,连带眼睛也弯成好看的月牙形,“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圣父。”
被她用莫名其妙的词夸奖,唐遇礼皱了皱眉,明显不是很认同,“我更习惯你之前的说话方式。”
“阴阳怪气?”她笑着说,“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夸你还不乐意听,非得找骂才舒坦。”
“因为你夸人的时候,语气和笑容都很假,一眼就看出来不是真心的。”
“这你都看得出来?”周旋微微向前倾身,打量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眼角眉梢带着细微笑意,“那你再听听这句话是不是真心的?”
唐遇礼正在收纳盒子,闻言偏头和她对视,眸光如暮霭沉沉,倒映出日边流转灿烂的金光。
“你说。”
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闲情逸致和她玩这种无聊又幼稚的真假游戏,但就是没有拒绝。
因为周旋同样抱着闹着玩的心态随口一说,很奇怪,分明他们几分钟之前还在为了起因不明的事争吵,眼下是怎么面对面坐到一起去的?
她一手撑着台面,倾斜的上身远远看去好似靠在了他身前。
唐遇礼看见她又端出那副恶劣的捉弄表情,每一厘米的靠近,都以一种兴味打量的目光牢牢注视着他,期待从他脸上看到惊慌失措或恼怒躲避的神情,但他一动不动,任由她屡教不改地靠近自己。
她嘴唇张合,在眼前翕动不止,他下意识朝她唇角看去,那抹被他咬出来的伤口,早就已经愈合,已然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但唐遇礼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移开眼,即使他知道哪里什么都没有。
她始终看着他,一字一句绵延拉长,“我非常喜欢你,一点都不讨厌你。”
唐遇礼顿了顿,看她的眼神逐渐深邃起来,锐利打量直逼双眼,仿佛要透过这扇窗口望进她的灵魂深处,以此来看到她的真心是否又在打着取乐的幌子故技重施。
在男人堪称洞悉的注视中,周旋眼睫颤了一下,莫名生出了一股心虚的退意。
显然易见的答案,但他非要用视线压着她不上不下地打磨,片刻才慢悠悠开口:“你在撒谎,我知道你讨厌我。”
不知道是不是忘了,还是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嗦,他并没有否定第一句话。
周旋觉得他肯定发现了她在刚才那瞬间持续一秒的躲闪,出于某种离奇的胜负欲,她不允许自己在唐遇礼面前处于弱势,或者说她不想给他足够的时间去分析那点异样的原因。
“可你刚才还说我喜欢你。”似乎觉得这句话有歧义,周旋在唐遇礼侧眸看过来之前,补充道,“脸蛋和身体。”
“那是你说的。”他淡声说。
她立刻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唐遇礼深深看着她,又是那种黝暗的眼神,这次却罕见地带着些许谴责意味,好像在看一个不讲信用的渣女。
“一周前,就在寺庙的围墙外,你说我不惜牺牲色相诱惑你那次。”仿佛学到了周旋指桑骂槐那套的精髓,即使是这种引人联想的词语,唐遇礼已经能够做到心平气和,语气就像在陈述那天吃了什么一样平静。
没想到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周旋呆愣几秒,旋即双手环胸轻笑了声,“不好意思,这几天事情太多,我确实忘了。”
言语间没有半点道歉认错的意思,隐约夹杂着几声微弱到难以抑制的笑声。
唐遇礼瞥见她唇边的笑意,面无表情道,“我知道,你是个白眼狼。”
这下轮到周旋惊讶了,她问:“你们信佛的人也会骂人?”
他没有否认,反而有些不理解周旋的大惊小怪,“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吃五谷杂粮的人。”
这句话涵盖了所有开智的碳基生物,意思直白,没有任何高低贵贱之分。
周旋忽然感觉胸口某块凸起的疙瘩被抚平了,她盯着虚空处点了点头,“确实,没有区别。”
“对了,”忽然想起什么,周旋眼底笑意逐渐消散,“两天后的迎宾宴你会去吗?”
唐遇礼不懂她怎么突然问到这个,垂眸看了她一眼,果然看到那抹拉平的唇角弧度,提到这件事,她整个人都从之前明快轻松的氛围脱离而出,明显变得有些沉重。
彭舟跟他提过这件事,唐遇礼对过于热闹的场合向来不太热衷,更何况是那种全程看主位那几位自我吹嘘卖弄的追捧会,他从小看到大,几乎都快麻木了,上大学从家里独立出去后,更是对名利场上的表面社交敬而远之,低调处世,彻底回归普通生活。
本意为了避免碰到熟人认出他造成麻烦,唐遇礼直接回绝了,但彭舟让他别着急做决定,回来考虑考虑。
他的想法从始至终没有变过,但现在──
“看情况,可能会去。”唐遇礼没有把话说死,留意着周旋的表情变化,“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仰头对他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去呗,说不定有好戏看。”
唐遇礼静默片刻,看向她,“你的手还没好。”
“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周旋一脸不解的表情。
“没事,只是提醒你一下。”他低下眼,和喉头那句斟酌再三还是没说出口的话一齐滚落原处。
“那你去不去?”她又问。
“你不是讨厌我,嫌我规矩多,管得宽,我去了你难道不会不自在?”周旋经常挂在嘴边说他的那几句话,唐遇礼记得很清楚,现下一五一十全部还给她。
“你不是也讨厌我?”周旋觉得唐遇礼莫名其妙有些上纲上线,下意识回了句。
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对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总是一副高高在上谁都看不上眼的姿态,周围的人却都要跟着他那套规矩行事,看着就让人讨厌,现在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责任都推给她。
哪有人比他还会独善其身?
余光扫到掌心的外敷贴,手心火辣辣的痛感令周旋深吸一口气,即将发作的脾气忍了下去,尽量平声和气,“你今天不是善心泛滥,就当再多做一件好事,搭台唱戏没有观众怎么行?”
周旋觉得她的脾气已经忍到极限了,要不是感念他帮自己上了药,唐遇礼再磨磨唧唧说点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才懒得理他。
爱去不去,还在她面前摆上谱了。
见人迟迟不应声,周旋耐心告罄,已然开始物色新的选择对象,“要是你不去的话,就跟潮生说一声,把你的座让给他,别白白浪费了一个席位。”
一副急不可耐的语气,连他空位的去处都想好了。
唐遇礼余光扫来,眼神深邃,“谁说我不去。”
第37章 假意
◎各取所需的取乐。◎
唐遇礼从抽屉拿出一个本子, 抽绳对应翻开,是他最近这段时间从网上搜集的和周旋有关的信息报道。
从十岁成名涵盖整个成长期,一直到现在,网上对她的大肆渲染集中在五岁时那副笔触成熟风格狠辣的作品──《马戏团的演奏》, 在美术界代表作稀缺长期遭受外界文化打压的阴霾期, 一度成为舆论追捧的宠儿, 也因为起点太高,在媒体打着造神的名义消费将她捧上高坛后, 不得不承受群众给予的厚望。
在此之前,她的成长史仅仅由她父亲周谨作为亲属代表对外定期进行分享,唐遇礼看过对应报道,内容普遍简单,无非是一位爱护子女的父亲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时惶恐不安,再由媒体引导,从青涩的外行过度到术语熟练的专业教育家, 和那些慕名而来的家长分享自己的教育心得, 并反复在讲座中定型周旋听话懂事的人设。
当时网络还没有现在发达, 能够前驱使用网络的家庭非富即贵, 因此这种放到现在能一眼看出是资本联合媒体进行作坊营销的手段,在十几年前更新迭代刚出现的时代, 依旧是引领民众关注度的风向标口。
得益于周谨儒雅体面的书生形象, 这场建立在少年天才基础上的营销宣传得到了空前的关注, 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
以至于即便周谨已经身死多年,网络上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效仿他教育方式的经典名言。
但有一点非常值得关注,周谨在出现在公众视野之前, 他本人就是一名画家, 只是因为不出名, 加上他本人似乎有刻意隐瞒的意图,一直到死后才被人深挖出来。
周谨死的那年,周旋才十五岁,也就在同年,网络上对周旋的报道逐渐减少,只有最后一篇资讯报道她受资助留学的事,这之后,互联网进入爆炸式更新换代的黄金期,对她的关注也很快甚嚣尘上。
一代天才的故事似乎到此为止。
剩下的外讯都是在意大利发生的事,除了新作品的适时宣传,就是举报研究生导师抄袭一事引起了惊涛骇浪,除此之外,关于她的个人生活经历几乎没有任何着墨。
在整个28年期间,除了父亲周谨活跃在眼前,唐遇礼发现没有任何一篇报道有详细描写过周旋家庭的故事,关于她母亲的只言片语更是查无此人。
按理说,在推陈教育理念的时候,一个完美温馨的家庭环境势必沦为第二重点关注对象,媒体绝对不会放过这一拥有立竿见影效果的噱头,但唐遇礼几乎翻遍了有关内容,始终一无所获。
过于简略的家庭关系,脸谱化的公众形象,存在感为零的妻子。
唐遇礼隐约觉得周谨这个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斯文优雅,毕竟愿意联合媒体一起无下限炒作女儿天分的父亲,单就物质方面,已经不配称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莫名地,他忽然想起周旋脖子上的伤口,那种刁钻致命的角度,绝对不是个人所为。
几分钟后,唐遇礼掏出手机,盯着屏幕那串数字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拨通了。
那边很快接通,传来困意迷蒙的暴躁男声,“喂,打电话之前先看看时候,现在都半夜两点了,有什么要命的事不能天亮说。”
“是我。”
那头静了两秒,紧接着传来O@的叠被声,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坐起来,“唐遇礼?!卧槽,我不是在做梦吧,这都几年了,你终于玩够了落魄少爷流浪地球的游戏,愿意认祖归宗了?”
似乎觉得对方嗓门太大,唐遇礼将手机移远了点,“长话短说,有件事需要你调查一下,尽快。”
“我就知道,唐大少怎么一来就想着给我打电话了,原来是有事找我帮忙。不太凑巧,我最近刚接手老爷子的公司,忙着应付一堆老蛀虫,没什么时间。”
唐遇礼淡淡道:“条件。”
那头立刻顺杆往上爬,就等着他这句话,“你知道的,我一私生子上位,家里多少长辈盯着我的位置,一路以来受了他们不少厚待,我这个做小辈的不能太小家子气,总得有点表示。”
“资料明早八点邮件发你,我的事你明早同时给我消息。”
“这么急?我才刚睡觉。”
唐遇礼不再废话:“交易具有时效性,你办不好,我找别人。”
那人“啧”了一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半点不讲情面。”
挂了电话,唐遇礼起身走到窗边,敞开的缝隙正对廊道,一泻千里的浓墨夜色静静流淌其中,连同隔壁那扇总是半夜亮着台灯的门窗,看不见星点暗芒。
晦涩眸光亦然微垂。
希望事实没有他想得那么糟。
-
早上九点,周旋按时起床,今天是周日,教苗苗画画的日子,她提前准备好工具,转身将上锁的门打开,正要去对面把画室的门也打开。
刚一出门,猝不及防看见唐遇礼带着苗苗从拱门进来。
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先是对小姑娘挥了挥手打招呼,余光收回时,不经意瞥了男人一眼,又匆匆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