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遇礼摘掉那颗最大的铁屑,拇指轻轻在她掌心滑过,“现在知道嫌弃了,刚才为什么不戴手套。”
一听到熟悉的开头,周旋仿佛预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直接把伞拿走,“我去洗手。”
她脚步很快,一直往阴凉处走,时不时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男人一眼,眉眼泛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封疆站在原地注视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慨和憋闷涌入心间。
明明他和周旋的对话还没结束,突然闯入一个第三者打断已经令人感到冒犯。
偏偏从头到尾,除了最开始视线相交那一刻有短暂的对视,唐遇礼将目光移开后,以一种完全忽视的态度,没再看过他一眼。
当初在民宿见过,封疆确信唐遇礼看他的眼神很明确流露出认识的意思,但他连最礼貌的招呼都没有,一如外表展现出的冷漠和决然。
一个两个,跟诚心不待见他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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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十分钟前,唐遇礼正在遛三伏,准备回去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他走到僻静无人的地方接通,那边传来一道戏谑男音。
“你可真是送了我一份大礼,连十几年前的财务明细都挖了出来,有这些套票转移资产的证据在,那帮老东西以后见到我都得爬着走。”
话音一转,“不过,你花这么大代价就是为了调查这个叫周谨的男人,他怎么开罪你了?要不要我找人把他骨灰挖出来给你出出气?”
“不要做多此一举的事。”唐遇礼冷淡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多了些许强硬,“你现在已经是公司的接班人,西装革履上身,收收那股不入流的匪气,至少表面上,装地像个人。”
那头意味不明地呵笑了声,短暂停顿后开口:“真是稀罕,对黑恶势力深恶痛绝的唐大少爷居然屈尊降贵教我一个小混混做人。我不听的话,是不是太不识好歹了?”
唐遇礼没搭腔,“东西已经给你了,想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但你能找到他们的把柄,他们未必挖不出你的,给人家挖坟立碑的同时,记得斩草除根。”
“你果然没变,对了,你猜我的人后续又从周谨那查到什么?你肯定想不到,连我都吓一大跳。”那边传来哗哗的翻页声,“周谨的老婆,是京西沈家的沈艺音。”
“沈艺音?”在记忆里思索了一遍,唐遇礼没有找到和这个名字匹配的脸。
“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但我换个说法,你肯定知道。”男人顿了顿,“沈碧云,封文康的老婆。”
唐遇礼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略作沉吟,“我知道了。”
“据我所知,你和京西那群人向来泾渭分明,这次找我查周谨不光是为了找出沈碧云吧。我发现周谨女儿这个人还有点意思。”
“许应。”听筒夹杂着微弱电流传来一道低沉男声打断了他的话。
许应保持沉默,唇角弧度微扬,他似乎找到了这场交易的核心筹码。
唐遇礼语气不掩,犹如实质的威压透过电流传过去,“手不要伸得太长。”
挂了电话,回想起周旋种种不对劲的反应,现有的资料信息串在一起,他已经完全弄清楚她说的迎宾宴即将发生的好戏是什么。
多年未曾见面的生母和继父一夕同堂,那种场面会发生什么,唐遇礼再清楚不过。
按照周旋的个性,她会闹地那群人颜面尽失恨不得把天都捅破。
但封文康今时今日断然不会放任事态失控,能从一个边角末流忍辱负重多年坐上第一把交椅,手段和耐性远远不是常人所能比的。
唐遇礼没想到一个周谨,背后居然顺藤摸瓜查出这么多事。
让周旋单刀赴会,她指不定备了一场断头饭等着,然而一旦和封文康见面,他认出自己只是时间问题。
本家那边如果得到消息,连山寺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
唐遇礼陷入两难,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将主要精力集中在应对封文康这件事,而完全忘了如果他不过分关注周旋而找人查周谨的事,眼前这一切棘手的事情都不会出现。
如果只是为了避免与封文康见面,他大可以不去迎宾宴。
但他答应了周旋,他不能食言。
届时他不在,她一个面对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伪善家,很难全身而退。
彼时唐遇礼过于沉浸在思考对策的契机中,无瑕分出一丝旁观者的视角来剖析自己的心理。
思前想后、犹豫不决、权衡再三。
无论哪一点单拎出来,无论是出于欣赏藏品的观赏者角度,还是作为一个言行有度的炮友,都与身份对应的责任大相违背。
然而他还是找到了周旋面前,想劝说她是否能放弃去迎宾宴。
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看到封疆叫住了她。
那一刻他什么话都没有了。
在视觉将这一幕反射到大脑皮层后,唐遇礼除了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刺眼之外,感官下意识集中在双耳,出于一种难言的窥探欲,教养并没有适时催生道德感约束行为。
他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即使他知道,周旋讨厌封疆,哪怕是因为封文康。
但封疆呢?
他在封疆眼里看到了只有男人才能明白的情绪意味,就像当时他自以为心怀抵触面对周旋时无意识露出的表情。
唐遇礼脚步微钝,迎面对上封疆的视线。
这一刻,他看不见周旋的表情,但他突然想到,周旋似乎还不知道封疆和封文康的关系,那么她还会像预想中对他产生排斥抵触的情绪吗?
还是和当初对待他时一样,怀着一种兴味好奇的探寻视线,如出一辙地将对付他的手段在封疆身上故技重施?
就在他被内心的阴暗面催促,犹豫着要不要就此将封疆父子俩的事向周旋点破时,另一面又难以抑制地冒出更阴晦的念头,妄想通过这种无人知晓的试探来证实,周旋对别人的态度是否如复刻般随意。
唐遇礼忽然听到她说:
“我只是单纯讨厌姓封的人。”
他眼睑定住,内心一闪而过涌动着似庆幸似遗憾的情绪,仿佛尝到了一瓣过季的腐坏水果,清甜的果皮包裹着浅霉的苦涩。
棋盘上用一种说法,那些无用或只能造成负面增益的棋子叫做弃子。
封疆现在对他来说,就是一枚弃子。
无法对他一步步构建起来的棋局造成任何威胁。
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周旋低头嗅了下掌心,那股难闻的锈味终于消失了。
推门看见唐遇礼,她想起刚才的事,后知后觉提醒他,“以后在外面不要随便动手动脚。”
唐遇礼垂眸注视着她,目光停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被人看到了不好。”周旋只觉莫名。
“因为封疆?”
周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唐遇礼“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嗯,和他没关系。
第40章 露水
◎他比谁都清楚这段关系是背德的。◎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送伞?”周旋眨了眨眼, 余光看向他,“没有别的事?”
唐遇礼骤然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他怎么一见到封疆就忘了正事。
然而一对上她的目光,唐遇礼默然片刻。
他一定要这么做吗?他能这么做吗?
如果劝说她放弃参加迎宾宴, 她又会是什么感觉呢?
唐遇礼感到前所未有的犹豫, 他一向自以为缜密果断的判断力, 现在却因为一件利害尤其明显的事屡次迟疑,陷入以前从不被纳入考量范围的纠结之中。
他在无法规避的动摇中静静注视着周旋, 突然开始后悔,他不该跟她走得太近的。
久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周旋再次问道:“嗯?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刚好路过。”唐遇礼眼底一片沉黑。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的次数很少,只要小心点,封文康不一定认得出他。
周旋故作遗憾地轻叹一声,“我还以为你想我了, 所以才会主动来找我, 白高兴一场。”
唐遇礼低声念道她的名字, 眼神漆黑, 语气深刻地仿佛蕴含某种警告,“不要胡说八道。”
看他一副如临大敌的严肃表情, 周旋忍俊不禁, 更想逗他了。
“那就当我在胡说八道。”她慢条斯理地开口, 笑意悠然,每次她露出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唐遇礼知道, 她又憋着一肚子坏水。
是以, 她接下来说的话, 他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下一秒她看着他的眼睛,将藏了一半的话说出口,“可是我想你了。”
唐遇礼盯着她那双嫣然透红的唇瓣,流转的饱满光泽仿佛裹了层蜜的鸩酒荡漾着诱人的糖霜。
她那张巧言令色的唇舌仿佛拥有和主人一脉相承的诱骗性,有令人将连篇谎言混淆成甜言蜜语的本事。
见唐遇礼依旧面无表情,似乎对她的话没有半点信任,“你这样,我会以为自己在和一尊金身讲话,最基本的情调你都不会吗?”
周旋顿了顿,直言不讳地问:“你在连山待了多久,不会真的是个性/冷淡吧?”
唐遇礼面上冷静地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看向周旋说话时微微起伏的嘴唇,一言点破她的居心,“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她唇角弧度加深,“是你表现的太冷静了,我还以为你不会生气。”
原来这就是他生气的表情吗?周旋仔细打量面前男人一番,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变化。
他的情绪似乎一直被一道理智的线把控而压抑着,在她的印象里,唐遇礼一直是从容、冷漠、平淡,甚至是无欲无求,鲜少有失态的模样。
但没有人能做到无欲无求,饿了需要进食,渴了需要喝水,困了需要睡觉。一切习以为常保证生命正常维持的需求也是欲望。
周旋忽然意识到,她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这场交易的得益,而忘了思考唐遇礼的目的。
他也像她一样会对对方产生欲望吗?
一番思索,周旋找不出半点支撑唐遇礼选择和她进行交易的理由,他分明说过,他讨厌她,甚至于一开始对她的靠近和撩拨保持厌恶的远离态度。
那么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和考量选择和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短暂保持一段不清不楚不道德的关系。
不过片刻,她又觉得这并不重要,出于什么原因都没关系,本来就是一场露水情缘。
周旋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唐遇礼喜欢自己。
这样很麻烦。
她素来讨厌一切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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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随着时间的推进,黄昏的日暮迫近天边,犹如一道渲染了金光的云彩将连山上下照彻辉煌。
周旋盯着手机上恒定的数字,没有任何表情地推门走了出去。
往日走了成百上千遍无比熟悉的小路,此刻脚步落定,却从稳重中剥离出一丝艰涩,令她呼吸都悄然一窒。
她是个道德感薄弱的人,自然不会贴心体谅一会老熟人脸上流露出僵滞的难堪,她就是想让他们看见她的时候心里膈应,却又不得不碍于场面强颜欢笑。
一想到这里,周旋唇角不由得勾出一抹冷笑。
更何况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她从没有主动找过他们,这次,是他们非要跑到她面前来。
事实上,周旋并没有事先准备什么“惊喜”,她一向不屑于用那些没脑子的手段去对付自己讨厌的人。
歇斯底里的吵闹和声讨,除了让自己变成一个无理取闹的泼妇,等闹剧的旁观者一散,事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
但在由他们主导的场子给人家找不痛快,只要她出现在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她没理由放任这么好的机会在眼前白白溜走。
连山寺这次举办的迎宾宴无外乎是给封文康等人接风洗尘,顺便凭借这次宣传再度推进一波旅游的热度,带动一下九江整体的经济消费。
就连前几天和林婵打电话,听她满是炫耀的语气说微澜之间的营业额顺着封文康这波东风再创新高,已经回报本钱开始盈利了。
周旋不得不服那些满脑子将金钱势力刻入肺腑的人,居然连寺庙这种远离世俗纷争的清净之地也纳入趁手的工具之一。
可见只要有利可图,不乏惟利是图趋之若鹜。
这么想着,她脚步下意识放缓,猝不及防看见拐角处拓下一道站定的影子,似乎在等人。
“你怎么不进去?”抬眼看见唐遇礼,周旋后知后觉他在等自己,但他们似乎没有口头协定,她不由疑惑。
他眸光在阴暗处显得分外明亮,嗓音偏低,“里面太吵。”
透过掩映在各色明灯中敞开的大门,周旋看见墙面交映的憧憧人影,此起彼伏的说笑声传来。
清静之中恰到好处的热闹,但绝对算不上吵。
看到他眉眼蹙起的细微纹路,似乎真的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场合,周旋思考两秒,“那你就在这等我,我进去看个热闹就出来。”
也许是一墙之隔推杯换盏的哄闹气氛影响到了她,周旋本意是想让唐遇礼回去,但话到嘴边,却说成了另一个意思。
话落,周旋不再看唐遇礼,转身就要进去,一只手腕突然被人抓住,力道逐渐叠紧。
她回头盯着他,用眼神发问。
唐遇礼眼底照射出五彩光华的莲花灯,仿佛流转着点点缀于夜雾中朦胧不清的星彩,隐约透着几分周旋看不懂的情绪。
他眼神一如既往的漠然,语言却令人安定,“我和你一起进去。”
周旋弯了弯唇,无声轻笑,“却之不恭。”
宴会厅是由两件会客室打通改造而成,空间不太,但胜在陈设温雅不俗。
两人并肩走进去,周旋眼尖地瞅准两个相连的沙发空位,径直走过去坐下。
到底是清静之地,比不得外面那些觥筹交错的酒会,四处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莲梵清香,顶多算是一场风雅的茶会。
视线在屋内逡巡一圈,周旋没有看到这场宴会万众期待的主人公,她随意扫了眼桌上的时间表,离宴会正式开始,还有十分钟。
她在里面待了一会,才意识到除了悠扬静心的交响乐,周围连说话声都轻微,完全不像唐遇礼在门口说得那样吵。
于是转头看向他,就见男人姿态翩然地专注于泡茶,甚至还在碰茶具前,在茶案边缘倒了盅温水净手。
冷白手指和磨砂质地的灰瓷相接,单从色彩对比上就极其赏心悦目。
再论镊叶、过滤、温盏,一系列流程轻车熟路轻慢拿捏,俨然透出骨子里散出的高雅修养。
如果不论外表,唐遇礼这副大雅之堂淬炼出来的冷沉气质,多一分老练少一分青稚的完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