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从昨晚就发现,唐遇礼非常擅长观察,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在观察她。
大到表情变化,小到肌肉褶皱,从脸到身体,都是他用来判断分析利于情况最优解时掌控进度的利器。
有时候不经意对上他的视线,触及里面复杂炽热的情绪,周旋更多看到的是一种处于冷静状态的分析观察。
相较于他的理智清醒,出于不甘示弱的好胜心,她只能逼着自己表现得比他更加沉稳冷静。
直到有一方缴械投降。
但周旋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或者说她看轻了唐遇礼。
轻敌的后果往往令人溃败。
到后来,她甚至不用看,都能感受到那道黏腻温热的目光如若无人之境那般来去自如。
譬如此刻,他明明有分有寸地看着她的脸,然而这抹深邃地仿佛随时要将她吸进去的眼神,令周旋感觉别的地方一并被悄然窥探。
唐遇礼收回笑,如果不是他的眼神太直接,周旋差点以为他只是在客气恭维她,“周老师教得好。”
周旋理好衣服,后退一步的瞬间瞪了他一眼,“话不能乱说,你自己学坏,凭什么怪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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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周旋从购物袋里翻出唐遇礼买回来的衣服,出乎意料,在经历昨晚的事之前,周旋一直以为他那种看似保守的性格,穿衣服都要把自己裹严实。
没想到眼光居然非常好,挑了一件修身款的及膝长裙,除了胸口的手工翻花胸针装饰,没有任何多余的缀饰,柔软的绸面布料,摸着就格外舒服。
甚至连吊牌都贴心地提前剪掉了。
周旋回国前和大牌模特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对奢饰品估价十分熟练,这件衣服,作为秀品登过刊上过T台,价格只会翻倍。
她想也不想地直接问了出来,“你是不是经常给女人买衣服啊?挑款式的眼光这么老练。”
唐遇礼回头,低声说:“还好,看过一些相关杂志,所以了解一点。”
他母亲是个购物达人,唐遇礼和他父亲经常有空就陪着母亲一起逛街,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跟着被灌输了部分内容,对挑选衣服这方面算有点心得。
细微的响声传来,是购物纸袋被捏合的声音,唐遇礼适时开口:“你不喜欢?”
“没有。”周旋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劲,居然在听到唐遇礼承认经常给异性买衣服时莫名有点不爽,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睡地神智不清了。
他给谁买衣服,关她什么事。
换好衣服走出洗手间,周旋注意到唐遇礼手中躺着一根亮金色的细链,是她的手链。
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掉了。
不知道他又从哪里找出来的,明明床上都乱成了那副鬼样子。
她走过去就着他的手仔细端详了下,发现链扣已经断了。
周旋不以为意道:“扔了吧。”
唐遇礼显然不赞同她大手大脚的处理方法,他将手链收进掌心,断裂的链扣单独横陈在另一边,“只是一点小破损,送去门店修理就好了。”
既然他自愿揽下这桩差事,周旋懒得推诿,干脆道:“你弄断的,由你全权负责。”
唐遇礼翻过圆形镶钻吊坠,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周旋发现他低敛的眉目微微拧起,一贯冷然的神情渐渐变了味道。
顺着他的视线,周旋看到吊坠背面的隐秘角落生硬地刻着一串格格不入的英文──Daniel。
她首饰太多,有送的有买的,加上时间堆积,周旋不记得这条手链的来历,觉得好看就随便带了。
此时此刻,只隐约根据名字回忆起似乎是在毕业典礼某位同学送给她的。
外国人一向直接,很少有这么含蓄把名字刻在背面的人。
唐遇礼面无表情地盯着这行雕刻地蹩脚又丑陋的英文,本就冷漠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仿佛杯面冰水凝结成的一颗摇摇欲坠的水珠,出声时分贝震动着重重滑落,“Daniel。”
周旋静静听着,不懂唐遇礼的声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沉闷。
她适时出声打破沉默,不当回事地随口一谈,状若寻常聊天,“我读研究生时的同班同学,一位英国绅士,人还挺不错的。”
唐遇礼抬头看向神情自若的周旋,掌心下意识紧握成拳,声音比上一秒听到地更加冷沉,逼狭着一丝质问,“有多不错?”
“金发碧眼,长得挺帅,我找他当过几次绘画模特,身材也很好,性格比你开朗。”周旋一边回忆一边轻快出声,并没有发现气氛开始慢慢变得异常。
听到最后一句话,唐遇礼神情彻底冷下去,呼吸一寸寸收绞在逼仄的桌前,胸腔被挤压着发烫。
看到周旋眼里停驻不化的笑意,她是真的在回忆那个叫Daniel的英国佬。
意识到这一点,唐遇礼那副看不见任何情绪的脸平静地像一汪没有生气的死水。
他直勾勾注视着她唇角扬起弧度的每一寸细微变化,令人理智失控的信息碎片爆炸式填充挤压脑海,每一点都让唐遇礼难以说服自己保持冷静。
她不仅带着老同学送的手链来见他,还在知情情况下让他去送修他们的信物,现在居然拿他和别人比。
她把他当什么,一件在优胜劣汰的竞争中没有半点优势的淘汰品吗?!
“你喜欢这样的?”他努力不让声音暴露情绪,眼神却如聚焦的鹰隼锁定猎物般一寸不漏地打量着周旋的表情。
周旋这才听出不对劲,她低垂视线,对上男人幽邃不明的目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这样的。”
发烫到令人口不择言的情绪上涌头顶,那段仅仅停留在表面的肤浅夸奖,如同一根早已被点燃的导火索,一路迸溅火花,唐遇礼比谁都清楚,这没有任何可比性,但他并没有因此冷静下来。
“那你带着他送你的手链。”他已经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管这些事,紧紧盯着周旋,“你明知道这是你同学送你的东西,还让我去送修。这样戏弄我很好玩?”
周旋听完只觉这番没头没尾的话莫名其妙,冷冷呛声道:“我可没让你去修,我说了扔掉,是你自己提出送修的。”
“提出送修的人是你,现在变卦的人也是你,仅仅是因为中间多出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Daniel?”
“唐遇礼,你该不会──”
她的话一针见血到令唐遇礼瞬间清醒,近乎一种断尾求生的惊慌和迫切,他迅速出声打断周旋来不及说出口的话,“没有,什么都没有。”
停顿几秒,周旋倏尔勾唇,目光明丽透亮,像一面清澈的镜子,“我还没说什么,你这么着急否认干什么?”
“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他听似平静地说。
第44章 情非
◎如同馊饭残羹,只能倒掉。◎
轮胎划拉擦地面的刹车声响起, 中控台屏幕闪烁着音乐噪点,节奏欢快激昂。
车子稳稳停在距离寺庙不远的偏门处。
周旋对上后视镜中男人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眸,利落开口,“下车, 你应该也不想被人看到和我厮混在一起, 青天白日, 被人误会对小唐僧师傅的清誉不好。”
唐遇礼静静盯着她,从酒店返程到此, 因为刚才那场争吵,两人不曾有过言语交流。
然而此刻,周旋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又擒出阴阳怪气的语调要让他下车。
他素来领教过她牙尖嘴利的嘴皮功夫,却不想昨晚的事情已经发生,她对自己的态度依旧如此冷情。
明知不该对此生出别样的情绪,但唐遇礼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细想。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已经失控一次, 理智的阀门松动, 再不似从前坚不可摧。
午后蝉鸣竭力叫嚣, 仿佛要挖空茧体最后一丝绵力,将车窗凿开一个大洞, 刺耳尖锐的声音一股脑灌进来, 令人原本挤压在闷热气流下的燥热心绪变得烦躁无比。
然而扑面的冷空气一打, 冰水一样浇灭发热的头脑,唐遇礼一瞬清明,他不能像个情绪化驱使行为的奴役, 变得敏感易怒。
唐遇礼转头打开车门, 什么也没说地下了车。
车子在他反手将车门关上的瞬间如离弦之箭迅捷驶了出去, 带起一地落叶轻浮地曳至半空,又在漩涡一般难以逃离的涟漪中重重将其抛在原地。
没有一片叶子回到原位。
周旋并不知道她离开连山后的这两天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的照面,除了一时兴起的捉弄,已然被新鲜的刺激全然取代抛在脑后。
短时间,她的心情好到只要不和姓封的人打照面,她可以暂时不去主动惹麻烦。
天不遂人愿,周旋在回四合小院的路上,看到了正在四处闲逛的封疆。
她只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视若无睹地低头往前走。
然而还是被封疆出声喊住了,他像是丝毫看不到她脸上的敷衍,也忘了上次不慎愉快的见面。
事实上,封疆是审讯出身的刑警,对周旋这种毫不掩藏的挂脸情绪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她不愿意搭理自己。
但他还是不知出于什么理由或冲动,在她即将擦身离开时截住了她的去路。
周旋冷冷抬睫,上下打量的眼神中写着“有何贵干”四个字。
封疆低咳了一声,眼睑略微下掩,“我刚来对这边还不熟悉,你知道同辉堂怎么走吗?”
周旋本意只是想随便给他指条道了事,但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紧绷的唇角微微松缓,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有点远,我正好没事,带你过去。”
已经做好准备被她冷眼相待,听到周旋骤然和缓的语气,封疆愣了一秒,慢半拍地跟了上去。
他走在周旋身旁,敏锐地回想起上次对话的内容,职业病致使他开口便带着一股直指要害的犀利审问,“你和我父亲有过节?”
周旋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封队长是在审我?”
“只是随便问问,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说。”
“既然考虑到我不想回答,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问。”周旋的语气没有丝毫回转,显然对这种先兵后礼顺序颠倒的做法感到不满,“封队长可能发号施令习惯了,把这一套沿用到生活中,非常令人讨厌。”
封疆被她说地一咽,没想到她居然直白到这种地步,知道从周旋嘴里再撬不出什么,只能暂时作罢。
但比起深究背后原因,他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又被别的东西吸引,目光认真凝视着周旋的表情。
因为工作原因,他日常少与异性接触,因此困于理解,为什么有人在说讨厌的时候,脸上分明却露出形色如一的笑容。
“对不起,我以后注意。”
周旋摆摆手,显然没放在心上,“封队长用不着这么较真,我受不起。”
封疆却认真起来,一板一眼正经道:“我和罪犯打过太多交道,所以习惯先入为主寻找一个人在性格或行为上的坏处作为侦破的嫌疑,时间一长习惯一时难以收束,眼界和言语或多或少变得有些偏激,但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
周旋不懂他多费口舌跟自己解释这么多的理由,听完点点头,“所以你在我身上有发现什么可以作为嫌疑的坏处?”
封疆很长时间没说话,他静息几秒,和面前这双没有任何惶惑和畏惧的眼神对视着。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更是审讯谈判时比表情更容易捕获到细微心理变化的明灯。
面部肌肉可以通过长期训练形成记忆被神经控制,配合言语达成第一层次的欺骗,但眼睛很难。
然而在周旋眼里,他没能如愿找到任何为了掩饰某个目的而进行伪装的意味。
她的一切情绪脾性都在脸上,纯粹到了一种无须挖掘反而令人多疑的地步。
“暂时没有。”他想起之前调档时看到的信息,决定主观忽略一次仅凭外物判断得出的结论。
话音落下,却没有得到回应。
周旋声音很轻地笑了下,并没有回头。
正是这声真伪难辨的笑声,令封疆心头一紧,过分详尽的求知欲开始缜密地分析她发出这声笑的原因。
周旋停下脚步,站在回廊的尽头,“沿着这条路直走,尽头那间就是同辉堂。我还有点事没办,就送你到这里。”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很着急吗?”男人的声音就在背后,勒住周旋抬起的步子,“现在快到饭点了,如果不着急的话,一起吃个饭吧,就当感谢你帮我带路。”
周旋回头,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看向封疆,“你刚才不是问我和封文康有没有过节,现在我回答你,有。”
话说到这个程度,两人都明白背后的言外之意。
之所以一改常态主动送他来同辉堂,周旋早已经猜到他要来见谁,于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和封疆一同出现在封文康面前,或多或少让他感到紧张。
但为何中途放弃,周旋不知道。
大概是觉得没什么意思。
周旋平静注视着封疆,语气极尽坦诚,“还想一起吃饭?”
直到上了饭桌,周旋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猜错了,她并没有在同辉堂见到封文康,难怪封疆在她坦白后答应地那么爽快。
意识到这一点后,最后那点兴致索然无味地消失,周旋第一次体验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她一贯不爱自省,认为那是用道德标准反复约束标签化个人行为的优良差,除了在标兵比较下制造毫无优越感的焦虑,让人心神不宁外,非但不能减负,还带来完全没必要的精神重压。
换句话说,她不愿意在明知标榜道德是不择手段自我驯化的前提下,还傻兮兮地做规则的拥护者。
因此在坦白自己的利用行为后,周旋对封疆没有半点愧疚之心。
只想以最快的速度从这场毫无得益的饭局抽身。
封疆自然注意到她不加收敛的情绪浮现在眼瞳中,忍不住笑着说:“虽然知道你很勉强,但也不用这样装也不装一下,看你这副表情好像我欠你钱似的。”
周旋抿抿唇,扭头对着透明玻璃照了下,“很明显吗?”
封疆忽然想起什么,将那句修饰副词信手拈来,“非常明显。”
“那我装一下。”她轻扯双唇,露出一个弧度得当的微笑。
封疆再次忍俊不禁,不再惊讶于她口无遮拦的直白,“你真的很有趣。”
周旋双眼稍眯,她不明白封疆现在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对着一个利用他来气自己父亲的人。
正常人不应该是义正严辞强调立场后,然后三令五申警告她不要有所过激行为才对吗?
她点头“嗯”了声,懒得事事追根究底。
周旋想,这应该是唯一一次了,封疆看起来人还不错,她不能太过是非不分,捏着一根软肋往上爬,本末倒置。
晚饭结束时,周旋看了一眼时间,六点一刻。
她和封疆一起走到同辉堂门口,摆摆手说了句再见就要分道扬镳,又一次被封疆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