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日子,她来连山已经快一个月了,等壁画的工作完成,她会像以往每一次完成一个项目工期那样,收拾好东西按时离开,再去寻找下一个短暂容身的栖居。
只是她一时还没想好下一个地方要去哪,总归不会是像连山寺这么安静的地方。
她没精力再去应付第二个喜欢用清规戒律教育人的唐遇礼。
一想到唐遇礼,周旋下意识垂下头看向面前的石几,想起昨天在这张桌子前发生的一切。
她又觉得,唐遇礼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样循规蹈矩。
他的行为举止一直以来都在道德高标准线的水准之上,每一步都奉行周到主义完美到令人无可指摘,很多时候,周旋在面对唐遇礼的时候,内心都会不由自主冒出一个疑问,到底什么样的家庭,什么样的父母,什么样的天生心性,才能培育出这样平和沉稳的人。
迄今为止,他做过最出格的事大概也就是答应和她鬼混。
大概是因为自身的缺失,倾向于从外界补足,周旋不止一次地揣摩过唐遇礼父母的性格、职业,乃至上一代的生活轨迹,再经由他与自己对比反推出环境。
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遇见她,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应该在追求理想建树领域的同时,大概会遇到一个志趣相投、性格相仿的人成就一段佳话。
也许有一天,他想起和她发生的一切,大概会悔恨终生,懊恼自己当初怎么被猪油蒙了心摊上她了。
竟然混迹成了别人人生的污点,周旋觉得可笑。
发笑过后,周旋觉得自己是真的太闲了,居然开始想象唐遇礼未来的另一半是什么样的人。
管她是谁,是什么样都跟她没关系。
那不是她该关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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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维在连山寺只有周旋一个说得上话的熟人,所以一见到她,憋了几天的话头此刻就像见到亲人一样恨不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全部告诉她。
周旋检查纹样的当口,方知维在旁边滔滔不绝分享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昨天上午,庙里举办了一场法会,山里好多人都来了,我也跟去凑了下热闹,没想到正好撞见封文康在台下被一群人围堵,听说他这次来,直接代表慈文艺术中心捐款一千万,说要在连山建一个文化展览馆,后续招标扩充的费用也全部负责,说是要解决信息闭塞的问题,让山里的孩子也感受到艺术的熏陶。”
周旋反应平平,任方知维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没什么反应。
“你是没看到当时的场面,连山上下所有人都来了,跟面见什么大领导似地,夸他是再世活菩萨。”方知维一阵唏嘘,他回想起国外企业家的捐款流程,不由纳闷道。
“他自己也开了公司,为什么不以个人名义或公司名义捐款,非要用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慈文艺术做代表,这样并不能把公益活动的价值发挥到最大。”
在国外,企业家往往会选择个人或公司的名义对机构组织捐款,一方面献爱心是一回事,另一方面通过这次捐款活动,将自己以及公司以一个尽量完美的形象出现在公众眼前,不仅能拔高企业对外形象,同时也能提高股价变相增值。
虽然近几年,不少慈善机构屡屡爆出贪污丑闻,以至大众对此的风向开始出现跳水式的倒戈,但封文康长久经营的成果并非一朝一夕,口碑自然不能与那些抛点蝇头小利就想一步登天之流混为一谈。
但方知维事后进行过科普,发现慈文艺术中心只是一家挂名在封文康太太沈艺音名下的小型文化工作室,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地方。
比起自身响当当自带吸引力的名号,慈文艺术这个名字实在普通地没有任何闪光点。
“看不出来你除了画画,还很懂公关营销的卖点。”周旋看完最后一张图,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
她对封文康了解得不多,却不是第一次听到慈文艺术中心这个名字。
方知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算懂,我父母是做小生意的,我从小耳濡目染了解一点。”
周旋并没有就此和方知维深聊,她没有钻研别人发家致富手段的习惯,尤其对方还是封文康。
但同一时间,从别处得知这件事的唐遇礼盯着停留在通话界面的屏幕,将几个关键信息串联在一起,很快得出了结论。
“文化展览馆是政府扶持的项目,这几年权柄下移,一直由沈培林主持,慈文只是金蝉脱壳的幌子,他想从政。”唐遇礼对电话那端的人说。
许应停了一瞬才答话,“难怪我每次见封文康,都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文雅的强盗气,公益项目做好了口碑就立起来了,有沈培林在,就算不顾及封文康,看在女儿的份上,也不会不答应。难为封文康了,在沈家伏低做下这么久才露出狐狸尾巴。”
唐遇礼不作犹豫:“他做不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做不起来,钱权势他差哪样?”许应笑着问,“如果你要动手整他提前跟我说一声,这个项目我投了点钱,记得提醒我及时撤资挽回损失。”
回应他的是语气凌厉的陈述,“你早就知道他中标的事。”
许应理所当然地说:“毕竟现在经济不景气,我又不像你那么淡泊名利,好项目就那么多,我当然要早点把它握在手里。”
唐遇礼对许应野心家的做法不作评价,生意场上谁不想四两拨千斤一步登顶,只靠运气的赌徒无法长久,但连运气都没有更是连门也入不了。
“我很好奇,你会怎么对付封文康?”
“我不会对付他。”
许应立刻道:“那你说他做不起来?”
唐遇礼沉默片刻,目光从屏幕移开,“一个本来就不会成功的项目,换谁都做不起来。”
许应还想再追问些什么,那边已经挂掉电话传来一阵忙音。
他盯着屏幕发出的刺痒亮光,现在就算再回拨过去,唐遇礼也不会接。
许应转而拨通秘书办的内线,不惜承担违约的赔偿责任,让他们把投进连山地标项目的资金全部勒令叫回。
比起十个理财风投专家,他更相信唐遇礼说的话。
毕竟他有前车之鉴吃过太多亏,知道在盲从风投这个高风险高收益的赌桌上,和唐遇礼对着干,只有死路一条,即使他远在千里之外的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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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方知维沟通完草图需要修改的细节,壁画翻新的事宜在假期前就已经按照计划安排表行至过半,剩下的一半只需要简单进行添色修补,没什么技术含量,很快就能完成。
但考虑到之前定制的颜料已经用完,周旋打算抽空下山再定制一批。
颜料加工至少要一个星期的时间,这一个星期除了方知维负责在草图上添色试色选择出最合适颜色的工作外,周旋算是彻底闲了下来。
又听方知维这个话痨闲聊了一会,周旋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几声,偶尔偏头看向对面那扇门窗紧闭的大门,明显神游于外。
察觉到周旋对他说的话题都兴致缺缺,方知维知趣地收了声,抱着电脑离开了。
唐遇礼回四合小院的时候,不经意往庭内瞟去一眼,发现周旋正枕在秋千上睡觉。
桌上一杯见底的空咖啡杯,在阳光下留下几点灰褐的斑驳水印。
唐遇礼看了眼双手环胸似乎陷入睡梦的周旋,不由得想起她侧枕在自己身边的样子,也是习惯性用这个自我保护的姿势抱紧双手。
木制的秋千坚硬膈人,午后的阳光无比毒辣。
明明一身娇气的毛病,她还真是会挑地方睡觉。
唐遇礼收回视线,拿起咖啡杯走到不远处的水渠旁,慢条斯理清洗起来。
下午两点,通常是他抄经练字的时间,这个习惯雷打不动。
将手上的水渍擦干,唐遇礼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手却在钥匙即将插入孔洞的瞬间停在半空。
直到再度走到秋千旁,在石几上坐下,看着那个纤瘦安静的身影。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三伏已经知道怎么打开拱门的锁扣,如果它突然跑来找他。
隔着不远的距离,唐遇礼眸光淡漠地注视着周旋,他找到了再合适不过的理由来解释自己反常的行为。
当然,如果换做一个月前的唐遇礼,他会把这种强行合理化的解释行为视作百口莫辩掩饰心虚的开脱。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五一假期快乐,好好休息呀!
第47章 胆怯
◎无视她、警告她、远离她、禁止她。◎
周旋完全没想到一睁眼就能看到唐遇礼, 即使她仍身处迷蒙的困倦神智尚且不清醒,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大脑确实有一瞬不知所措的空白。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对唐遇礼一反常态的举动感到疑惑, 看向他的目光同样变得不解, 似乎在用眼神发问。
他对她的态度转变这两天实在玄妙到令周旋摸不着头脑, 好像从酒店回来以后,他就变得不太对劲, 从手链的事再到封疆,从以前的置之不理变得现在试图事事尽详尽略。
甚至周旋每次出门回来,都能明显察觉到在四合小院和唐遇礼碰面的机会逐渐频繁了起来。
虽然很多时候,他的眼神和行为都极尽生疏,并没有主动和自己搭话,只是看一眼便回房了。
周旋知道自己在连山寺呆不长久,但庙里的大家对她还是不错的,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 她不想节外生枝闹出别的事给他们带来麻烦。
不过转念一想, 周旋不认为唐遇礼几次三番反常的行为是因为喜欢她, 她甚至嫌麻烦想都没往这方面想。
大抵是睡过,或多或少因为私密接触带来的刺激感而萌生几分占有欲, 基于生理层面的契合, 往往在食髓知味的同时令人心驰神往, 这种追求刺激的向往,压抑太久,会从生活层面发泄, 具体表现为不受控关注对方的生活细节, 久而久之, 很容易被潜意识混淆为黏糊不清的感情。
就像通过无数次磨合才寻找到高默契的工作搭档突然表现出要散伙的倾向,另一方为了继续维持稳定的合作关系而殚精竭虑,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角度,主动打破边界企图从生面细节入手进行补救。
这是人之常情。
作为性/伴侣,无论从外形、性格还是服务态度来评价,唐遇礼都没得挑。
在国外的时候,周旋身边不乏条件优秀的男性,但混艺术圈的,思维猎奇跳脱不受人伦道德的约束追求心灵自由是基操,这些人多多少少在性取向的选择和方式一度让她无法接受。
为了避免风险,加上学业和工作已经让她分身乏术,周旋并没有选择和身边的同学一样尝试建立一段免责的取悦关系来释放内心的压力。
更遑论一段自我约束的稳定恋爱关系。
对周旋来说,谈恋爱简直是自虐式地沉浸在给自己找各种各样麻烦的漩涡中,以浪费时间的方式消遣生命。
感情是世上最棘手又令人头疼的东西,从小到大,她在上一代破裂的感情中深受其害。
对此,周旋一直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相比起来,还是现下的状态令她满意。
希望唐遇礼也是这么想,不然她只能为了避免麻烦,不得不就此终止和他的这段关系,即使她现在有些上瘾。
“如果我没记错,这个时间你应该在抄你的《玉女心经》才对。”周旋故意开玩笑改了名字,她想,如果唐遇礼是个女的,性格作风还像现在这样,那他大概是生活在小龙女那个年代的玉女。
唐遇礼没有纠正她刻意为之的口误,他看着周旋脸上从不掩饰的戏谑与作弄神色,早就想好的理由在脑海盘旋,却仿佛意识到那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般没有出声。
他就这样平静地凝视着她,伸手为周旋将额前滑落的一缕头发别至耳后,“以后别在这睡,掉下来容易摔伤。”
周旋被骤然划过耳廓的温度一烫,下意识攥紧身侧固定的扶手。
等到那股似颤似抖的痒意过去,她抬眼看向唐遇礼,说:“你就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在这里守着我睡醒?”
她觉得唐遇礼吃错药了,或者甜言蜜语是每个男人无师自通的天分,不然唐遇礼怎么会对她说出这种话。
但有那么快到无法察觉的一刻,周旋并不觉得这个荒谬的理由可笑,她只是有些吃惊。
吃惊唐遇礼原来有这样细致的一面。
吃惊他原来也会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浪费时间。
但她更吃惊于自己为这份揣摩过得到的发现而感到惊奇。
她开始通过唐遇礼的言行举止推敲背后留存的深意,甚至主观自作多情往自己身上扯。
周旋把这一切归结于刚睡醒脑子不清醒的原因,她在唐遇礼开口前,纠正他的做法,“如果是这样,你应该直接叫醒我,然后像以前一样不留情面地教育我不该这样不该那样,不要觉得我和你有过更进一步的接触,就认为自己有权利插手我生活上的事,我不需要你自以为体贴的关心。”
唐遇礼听着她声线逐渐激烈急于划清界限的言辞,淡淡开口:“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了,当初为什么还要不知分寸地撩拨我?”
周旋在听到这句话后神情肉眼可见地僵滞在脸上,转头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如果说刚才她陷进初醒的怔忪思绪不明,那么现在唐遇礼这番语气平和但字字句句难听到似乎时候质问的话,让周旋瞬间恢复清醒。
“你仗着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一直以来抱着取乐解闷的心态为所欲为,用各种进退无度的手段戏弄我的时候,并没有考虑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唐遇礼眸光深沉,语气却格外平静。
“到了现在,你也没有把我放在对等的位置,一边在我身上获取情绪价值,一边对自己造成的麻烦视而不见,把我当成一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我不是没有脾气的棉花,也不是任由你根据个人喜好随意搓揉捏塑的泥人。”
在周旋的印象里,唐遇礼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却字字犀利见血到直指她的劣根性。
“既然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当初就不该自欺欺人妄想可以全身而退。”
他不留情面的话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在周旋脸上,她感觉周身浮动的空气都变得火辣辣地滚烫。
如果不是唐遇礼全程情绪太过平静,她宁愿和他撕破脸大吵一架,但在他的陈述下,周旋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和凭据。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令人无法反驳。
事情在周旋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对上唐遇礼漠然的视线,她胸口顿然烧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旺火。
她给过他全身而退的余地,所以才会在第一次争吵时萌生退意,离开连山寺到微澜之间平复自己的心绪。
但他又做了什么,既然知道她一开始不怀好意,为什么还要像个没事人一样凑到跟前惹人注目。
周旋想不明白,唐遇礼在已知她不良本性的前提下,为什么还要答应和她在一起。
她也不愿意再想,直接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丝毫不肯退让地反问道:“所以呢?你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想让我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改掉这些陋习来迁就你?还是终于忍受不了想散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