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岁之前,周旋的绘画技能由周谨一人全权指导,他的绘画造诣并不高,而性格却极度刚愎自用。
这一点,在沈艺音受不了婚后贫穷生活选择离开他后发酵到极端,加上年轻时不得赏识无数次失意的经历,导致他对绘画有着偏激到近乎扭曲的爱与恨。
在发现周旋异于常人的绘画天赋后,周谨欣喜若狂,将她视为个人艺术的延续,试图倾尽所有把一切都传承给周旋,让她成为自己最伟大的作品永久留存于世。
但周旋最初的绘画风格和他过于压抑冰冷的风格背道而驰,这让周谨感到权威被触怒。
他将周旋视为自己打造的作品,不允许她有任何违逆,无论是绘画风格、还是性格。
所幸当时周旋年纪小,没有形成统一的画风和认知观。
一个极具权威性的大人,在小孩眼里犹如造物主,很容易就能扭转她认识世界的角度。
那时的周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童年经历有任何问题,她以为其他小朋友的父母都是那样对待他们的。
然而随着周旋一年年长大,周谨时常担心仅仅停留在皮肉生理上的威慑开始失去效用,他担心周旋迟早会挣脱他的控制,于是他钻研了更多心理层面的术法。
压缩到几乎没有的休闲时间,频繁到如同家常便饭的心理暗示和精神洗脑。
很长一段时间,周旋都觉得她和周谨圈养的狼狗没有区别,主人下达指令,那群狗就会挣脱笼子朝她扑过来。
周谨说它们是忠诚的禽兽,永远不会背叛。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全是赞赏和愉悦的神情。
周旋不知道什么是禽兽,她只知道周谨在看到那群狗时心情很好。
忠诚,这是一个好词。
即使浑身布满鬣狗撕扯的咬伤,看见他们就害怕地双腿打败,但她还是忍了下来。
为了讨好周谨,周旋开始模仿他养在院子里的狼狗,模仿它们在周谨面前讨巧的模样。
学着成为一只忠诚的禽兽。
听话、匍匐、卑微、摇尾乞怜。
她不需要有思想、有自尊、有性格。
她只需要一支笔,不,她就是那支笔。
一遍又一遍地在画纸上按照周谨要求的那样完成每一幅他眼中的完美作品。
时过境迁,周旋已经彻底摆脱了当初的一切,她可以画自己想画的任何作品,也不用再对任何人忍气吞声。
然而,她比谁都讨厌画画。
因为她依旧是一支笔。
周旋静静看着手中打磨锋利的油画刀,久坐良久,直到闹铃声打断她的出神。
她呼出一口浊气,将刀片拆卸下来,连同手柄一起放进了抽屉。
她想,她不能再继续从利器刀具中寻找安全感。
和彭舟约好的时间不变,周旋到茶室时,却意外地发现大门是关着的,室内隐约传来清新的茶香。
以往她每次来,彭舟都会开着门在里面等她,周旋猜想大概是他在和人谈事。
离约定的时间没剩多久,周旋索性站在门口等着。
她没站多久,隔着木门隐约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们的对话似乎结束了。
门从里打开的那一刻,周旋循声微微侧身,将出口的位置让出来。
不经意抬头,视野赫然闯入一张熟悉的脸。
两人相谈甚欢的说笑声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骤然凝滞,沈艺音完全没料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周旋,宴会上那次碰面本就令她心惊不已,却远没有现在面对面来地更直接而胆颤。
一瞬间,她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不确定周旋认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的来意,转念又想起周谨的个性,不可能不和周旋说些什么,如果她是冲着自己来的,那该怎么办?
周旋将女人眸中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和躲闪尽收眼底,等她整理好一闪而过的情绪,发现周旋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彭舟适时开口终止沉默,他看了眼沈艺音,又看向周旋:“两位认识?”
沈艺音在话落瞬间立刻道:“不认识。”
她说完看了周旋一眼,周旋转而迎着她的视线慢慢笑了起来,眸光笑意极淡,连唇角弧度不细看也是似有若无的。
这副对陌生人客套疏离的表情,更令沈艺音捉摸不清情况,心下忐忑不由加重。
周旋只蜻蜓点水地看她一眼便收回视线,在听到她否定说不认识的时候,周旋发觉内心比想象中平静,她知道,沈艺音早就认出了她。
但她不打算给沈艺音台阶下,她只会让她变得比之前更加惶恐不安。
“认识。”周旋轻轻吐出两个字。
沈艺音呼吸瞬间凝固,神情肉眼可见地出现裂痕。
“封先生和封太太为慈善奉献的事迹广为流传,整个连山谁不知道。”周旋露出微笑,对彭舟说,“你是不是忘了,前几天为封先生和封太太接风洗尘的迎宾宴还是你亲自邀请我去的。”
彭舟颇为意外地笑着道:“原来你真的去了,我过去的时候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只是敷衍我。”
“这你可就错怪我了,不信你问封太太,有没有在宴会厅见到我?”周旋宛若闲聊般将话题抛给一旁脸色略显难看的沈艺音。
沈艺音明显顿了几秒,反应过来后立即稳住神色,内心疑窦更深。
“当时来往的人太多,我记不太清了。”
“这样啊。”周旋语气遗憾地接过话,“我记性还不错,只是见过一面的人也能记住。当时封太太穿了一件白色的礼裙,胸口别着一枚芍药胸针。”
没等沈艺音开口,一根手指停在她胸前几厘米的位置。
“就在心脏的位置,对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刚好有空,就把更新写了,明天要去医院,得看那边的办事效率,如果能赶在午饭前办好,会努力把更新写出来的。没更的话后天一定更,感谢大家。
第50章 烈日
◎唐遇礼不准我喝。◎
茶香四溢的室内, 彭舟正在替周旋斟茶,想起刚才门口发生的事,两人之间似是而非的微妙气氛,眉眼对视时, 一躲闪, 一迫近。
他不认为周旋是会健谈到主动和一个仅见过一面的人说那么多话。
咨询疗程行至过半, 周旋的个性彭舟或多或少有所了解,他听出周旋适才言语中夹杂着几分刻意的针对。
虽然周旋行事作风一向随心所欲, 待人处世全凭喜好心情,具有极其鲜明的性格色彩,但她并非一个无故找他人麻烦的人。
结合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彭舟不难猜出其中缘由。
他看着面无表情喝茶的周旋,多年从业经验敏锐地像是条件反射的直觉,一条新思路在脑海逐渐铺开。
彭舟将其视为突破口,掩下内心所有判断, 状似随口一问:“我看你和沈女士挺投机的, 要不要我引荐你们认识一下?”
周旋闻言抬起头, 神情冷淡, 看起来对他的提议完全不感兴趣,她屈起一只手臂, 手指在腕表上点了下, 扬眉示意, “已经耽误了十分钟,你确定要继续跟我聊天?”
在提到沈艺音时,彭舟明显发现周旋对他说话的语气冷了几分, 转移话题的意图格外强烈, 整个人看似松弛, 嘴唇却用力绷紧,眼神出现一股基于自我保护的戒备,似乎想刻意回避谈及沈艺音的机会。
已经找到了有效的方向,彭舟并不急于一时,接收周旋的治疗提案以来,除了书面背调的诊断书结果,他一直陷入被动的境地,只能通过提问和微表情来获取并分析她的信息。
可周旋是个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烈的人,很多时候,她聪明到近乎超前预知他下一步的行为,早已应对好他套话的说辞。
在这种半配合半抗拒的情况下,她透露的信息实在太有限,以至于拖到现在都无法制定合理的治疗方案。
面对周旋的冷脸,彭舟松散一笑,“好吧,是我会错意了。”
“那我们聊聊别的,翻新过的壁画我都看过了,效果很好,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彭舟很快转变话题,慢慢引导着周旋过于紧绷的注意力放松下来,“除了工作,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
周旋移开视线,兀自往茶杯里加水,语气平平,“你指哪方面?”
“你来连山也快一个月了,除了日常生活,人际交往还融洽吗?”仿佛预料到周旋毫无分析价值的模板回答,彭舟及时补充了一句,“和唐遇礼相处地怎么样?”
听到唐遇礼的名字,周旋不免想起最近一次见面已经是两天前的事,说来也奇怪,他们明明同住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碰面却再也没有发生,难怪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原来他们已经这么久没见了。
他有事下山了?
可她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听说。
一直过度亢奋的精神活动持续到现在,令周旋感到一阵竭力的疲惫,哪怕身体已经在极限边缘支撑,却依旧无法控制思绪千丝万缕地发散。
她抿了口茶,余韵芳香入口此刻只剩难以言喻的涩然清苦,叫人舌头发苦尝不出味道。
彭舟问她,和唐遇礼相处地怎么样。
如果换做平常,周旋一定毫不犹豫甩给他一个妥帖而虚假的答案──还行。
她已经用这种方式敷衍且规避了很多不必要被思考的问题。
大概是状态差到只有精神力还在激进活跃,周旋难得沉吟不语,认真思考了起来。
她不可能把自己和唐遇礼的真实情况告诉彭舟,于是换了个折中的说法:“比之前好了点。”
毕竟都滚到一张床上去了,可不算好了点。
“那就好。”彭舟满脸欣慰,“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希望你和他多些机会相处,所以才会让唐遇礼做你的助手,你们是同龄人,有些话沟通起来会更加方便。”
这番话说地模棱两可,一个阴暗的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周旋回想起什么,眉头顿时用力皱起,品出点别有用心的味道。
“你不会在通过唐遇礼监视我的情况吧?”
这样的情况,周旋不是第一次遇到,在她的病情严重到无法控制情绪和行为,不得已长期住院那段时间,谈话、催眠、心理暗示都失去了作用,就有医生令择他法,让人伪装成病患和她住在一个病房,企图建立一段相熟的友谊关系,削弱她的防备心,在日积月累的相处中慢慢摸清她的情况,以此达到治疗目的。
痊愈是目的,治疗是手段,但不包括欺骗。
自那以后,周旋心中便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在药物可以自控的情况下,很少再进行心理治疗。
如果不是林婵夹在中间,她不会接受彭舟的心理干预。
不知她怎么理解成这样,彭舟摇头否认,或许是身份摆在那里,周旋看着他坚定的眼神,莫名迸射出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你怎么会这样想,先不提职业操守对我的要求,单是唐遇礼那一关,我就过不去。”他对周旋解释道,“和他相处这么久,你觉得他是那种会替我潜伏在你身边的卧底?”
周旋没有说话,迅速回忆了一遍和唐遇礼发生的种种,口头说辞在她这里没有任何说服力,她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彭舟又道:“由于某些原因,我无法透露太多,但事情不是你想地那样,唐遇礼不是连山当地人,他和你一样,是外来人员,来这里只是为了养伤。”
“养伤?”周旋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你说的是他手上的伤?”
见她似乎知情,彭舟有些意外,却没忘记和唐遇礼的约定,点到即止地说明:“的确是手伤,不过具体情况在没有唐遇礼本人的允许下,我不能说太多。”
话说到这个程度,相当于侧面回绝,周旋就算想问也明白彭舟不会回答她接下来的任何问题。
一直到咨询结束,周旋拖着疲累的身体往四合小院走,沿路耳边不时浮现彭舟的声音,仿佛大脑在陷入迷糊前提醒她强撑精神的引绳。
唐遇礼手上有伤,她一直都知道,但因为最初和他关系不好,周旋便当作过眼云烟抛诸脑后并没有放在心上。
刚才经彭舟一提醒,她思维混乱的大脑又重新回忆起这件事。
什么程度的伤,才能导致一个人连开车都成问题。
然而日常生活中,她并没有看出唐遇礼的双手有任何问题。
周旋对医学知识认知贫瘠,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但如果根据生活常识来分析,除了骨头、关节、筋络这三个部分出现的损伤是难以修复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其他可能。
掏出手机,周旋给以前帮她治疗过的医生发去信息询问具体情况。
等信息发出去,她盯着屏幕,后知后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疑惑。
他有没有受伤关她什么事?
脑子晕乎乎绕糊涂了。
手指下意识按住对话框想要撤回,然而在指尖即将触及屏幕的那一刻,像是悬停般稳稳定了在原地。
看到唐遇礼的一瞬间,周旋迟迟没有反应过来,她分不清此刻的所见所闻,是刚才服用药物产生的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
脑袋重地发沉,药效拉扯着思绪凝滞钝纳,就连视线都开始一阵模糊一阵清晰。
为了确定,周旋缓步上前,眼睛一瞬不错地望着面前,然后直接伸手抚上男人的脸庞。
温热、轻软,捏起来手感和真的一样。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唐遇礼骤然一顿,余光下意识朝脸侧投去一眼,目光攫住那只细白的手。
天气并不冷,手怎么这么冰?
闪动的黑眸一瞬回落,毫无异常情绪地望着周旋。
果然是幻觉,唐遇礼才不会乖乖站着让她捏脸,于是周旋又伸出另一只手,捏脸下那张手感意外好的脸,轻声问:“你去哪儿了?”
感受着脸颊的力道,唐遇礼垂下眼直勾勾打量着她,深邃视线夹杂着探寻意味从上往下滑过。
没等到回答,周旋不爽地加重指间力道,一只手扣住他的下巴,将男人偏移的视线掰回正轨,拔高的嗓音透着些许不足以起到任何威慑性的凶意,“问你话呢,哑巴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甚至在唐遇礼脸上惩罚性地拍了两下。
只是第二掌刚要落下,手腕被一股逐渐收束的力道紧紧圈住。
“喝酒了?”唐遇礼低头,俯身贴在她指间闻了下,没有闻到任何酒气。
指腹骤然一烫,周旋头皮发紧,只觉手指又麻又痒,仿佛无数根羽毛扫过。
“没有。”她一边摇头,一边挣扎着想抽回手,又被男人牢牢攥在掌心,周旋忍不住轻“啧”了声,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唐遇礼不准我喝。”
手腕挣动着往下一滑,唐遇礼顺势握住,在她指间轻轻捏了下,“你也知道听话?”
周旋顿时不动了,抬头用仔细又认真的目光看着他,眼前却模糊到有些重影,一时又看不清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