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金山——朝不见【完结】
时间:2023-06-29 23:06:12

  跟这样多疑敏感的人在一起,他真的能在事成之后做到不被封文康怀疑吗?
  封疆越想越觉得可能性越低,他实在想不明白,唐遇礼怎么就觉得他有这个能耐做他和封文康之间的人形探头。
  他可没学过怎么做卧底。
  从封文康那里出来,封疆绕远路走到四合小院的后门,唐遇礼就在那里等他。
  大概两三米远,他突然往着前方眯起了双眼,眼底接踵而至闪过一丝惊讶,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副罕见的大场面。
  木门紧闭的廊下,唐遇礼倚在一根雕花石柱前,微垂着头,视野抚地,后颈棘突抵在皮肉,形状尤其明显,透着一股远在万里的冷白淡色,就跟他那个人一样,雾气横生里处处见影见形,但就是抓不住,有种过度真实的飘渺感。
  非要形容的话,就像白云苍狗里突然出现的落日余晖,因为格格不入,所以每一眼都格外引人注目,这就跟他身上那股看人总是一眼掠过的冷淡气质有点相悖。
  唐遇礼指间夹着一根白气升腾的烟,雾霭散尽时渡出一口在鼻息里浮沉回落的烟气,始终就那么倚墙站着在烟尘里,连封疆走来一路发出的脚步声都跟听不见似的,头也不抬一下。
  “得了啊,我可没时间欣赏你失魂落魄买醉抽烟的样子。”封疆在他对面站定,瞥见廊椅上的烟盒,上前抽出一根含在嘴里过下瘾,含糊道,“跑了一天累都快累死了,有什么要我做的赶快说,封文康那个老狐狸可能怕我动手脚,早就替我把工作辞了,就这两天老子就要光荣歇业回家当乖儿子、龟孙子了。”
  唐遇礼呼出一口气,等飘渺烟色散尽,封疆才看清那双隐匿在烟雨中逐渐清明起来的眼睛。
  他说: “我要见她。”
  猝不及防的一句指代,封疆心头猛地一跳,赫然在烟身上用力一咬,抱着最后一丝误解的可能,一副“你想清楚了再说”的表情,“谁?你要见谁?”
  唐遇礼黑眸润亮,却沉寂都没有一丝起伏波澜,“周旋,我要见她。”
  “你跟我开玩笑呢吧!?”封疆一脸难以置信,“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去警局就是在找死,那里有多少毒贩的眼线时时刻刻盯着,内部都被渗透了也说不定,要是有人认出你了,再去找当事人通风报信,把你和早死两年的林力柏对上号,你连唐遇礼这个身份都别想要了!到时候人是见到了,等周旋出来了,你想让她给你收尸还是每年清明给你烧纸?!”
  封疆越说越激动,直接把嘴里的烟吐了出来,“白天恐吓我的时候不是还挺有一套,连私密账号的流水都查到了,怎么,一到晚上就emo了是吧?见不到人就相思犯蠢,我看你是抽烟抽傻了。”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封疆一边大喘气平复呼吸,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唐遇礼。
  反观对面神情自若,对他堪比小作文长度的怒骂没有半点反应,甚至低头看了眼他过度情绪化时吐在地上的烟。
  在封疆裹挟着剧烈情绪的注视下,唐遇礼淡淡道,“那批毒品的来源,我有办法解决。前提是,我必须亲自见周旋一面,不然供词对不上。”
  这下封疆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听唐遇礼轻飘飘仿佛用橡皮擦改错字的语气,俨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骨子里的正气顿时涌上头顶,“你想造假串供,这是犯法的。”
  说完他自己也反应过来这番话有点可笑,周旋之所以现在都不能出来,不也是被精心伪造出来的犯法吗?
  “你想怎么做?”他是刑事部门,对毒品的处理和来源一类是由了解地并不深入。
  然而,万事都受一脉规则渊源约束,可为和不可为之间,不管有没有空子可钻,都必须有一条明确的界限。这是他身为警察的职业底线。
  唐遇礼语气平静,“那批毒品,我会认下。”
  “你认?那认下之后呢?”略加推敲,封疆渐渐意识到后患,“你林力柏的身份还保地了多久?”
  即使摆明唐遇礼曾经是卧底的身份,势必也会面临一系列调查,不,因为他的专业性,他面临的处境和问题只会比周旋更加棘手难办。
  从组织源头到市场批次、以及私藏不报的原因,都要事无巨细地调查核实。
  那样的话,唐遇礼的身份相当于半暴露在人前,最长半年就会冒出苗头,这还是建立在保密得当的情况下,如果警队内部存在贩/毒组织的渗透问题,那么后果不敢想象。
  这种程度的后果连他都能想到,唐遇礼怕是早就了然于胸。
  即便这样,他还是要救周旋吗?
  唐遇礼管不了那么多。
  不是没有其他风险更低的办法,只是实施时间会更长,关押毒贩的监狱绝对比普通刑事犯恐怖千万倍,特别是周旋还是个女的,即便她可以自保,但封文康指不定在里面动了手脚,想借收监的机会彻底除掉周旋。
  每一种可能,唐遇礼都想到了,他不想让周旋承担任何、哪怕一点点风险。
  监狱那种鱼龙混杂的龌龊地方又脏又吵,她待在那里,会睡不好的。
  封疆思前想后一番,显而易见,如果想把周旋全须全尾不受任何影响地带出来,似乎只有利用审讯拘留的这几天时间了。
  “负责周旋的警察叫谢凡飞,是个根正苗红的警三代,为人完全信得过,我跟他在警校时交情还不错,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封疆飞快说道,“你就老实在山上等我消息,不要轻举妄动,可以的话,盯着封文康的动向,我担心他还有后手。”
  唐遇礼摁灭烟蒂,一缕半熄半燃的白烟挣扎而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烟头被大力按出的扭曲折痕,低声说道:“他伸一只,我废他一双。”
  升至半空的残烟陡然断灭,只剩下几丝冷却殆尽的寒光。
  隔天早上,封文康接到越洋电话,说他因为信用问题,在美国开户高达1亿美金的私密资金被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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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江市分局缉毒队所。
  周旋做完所有□□检查包括毛发,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连杯水都没喝上,就被又一个面生的小警察送到了审讯室。
  干坐了大概半小时,她盯着面前这扇一看就知道背后有人的观察镜,一时忍俊不禁,倒也不用这么累,非要等到她毒/瘾发作再进来抓个现形,他们等到退休都不一定等得到。
  稍微习惯了冷板凳的质感,周旋正打算找个舒服的坐姿打会儿盹,冷不丁从门口传来一声响动,将她从困意中捞出来。
  谢非凡从进门到坐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一直犀利地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身上射出两个洞。
  周旋提起精神和他对视一眼,提起腰端坐起来,正打算问他喝的是哪个牌子的咖啡,提神效果这么好,谢非凡往旁边递了个眼神,负责记录审讯内容的平头辅警起身给周旋倒了杯水。
  “谢谢。”她接过杯子,朝辅警莞尔。
  对着这张明艳含情的脸,脱口而出就要说不客气,等他反应过来现在的场合,平头辅警顿时一脸严肃地移开视线。
  谢非凡不动声色地往旁边瞥了一眼,转头看着周旋问:“我们在你画室里发现了重达两百克的毒品,比对了一下成分,是最近才流入市面,我问你,你是买来自己吸食,还是转卖给别人?”
  “化验结果还没出来?”周旋眨了眨眼,“听说毛发检验可以查出近六个月是否吸食过毒品,谢警官,为了你的工作效率和休息时间考虑,我劝你最好还是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再来审我。”
  “你在教我做事?”谢凡飞冷下声。
  “只是建议,您可以选择听与不听。”
  “你和封疆是什么关系?”他突然问。
  陡然转变话题,周旋愣了一秒,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道:“大概和您一样,是被审问和提审的关系。”
  谢凡飞听完更加断定自己的猜测,原来之前就有过犯事被查的历史,大概是后台关系硬,连封疆都买通了,以至于这次行动过程中,封疆特意打来电话让他关照她。
  也因此,对周旋的拖拉机战略更加不屑和摒弃,他冷冷看着她,“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给我搞什么拖延时间的战术,早说晚说都得交代,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别想着有人保你就肆无忌惮遛着我们一大帮警察陪你玩过家家,今天是我带你进的这个门,我就不会让其他阿猫阿狗越级把你弄出去。”
  “所以,别再对所谓的保护伞抱有任何希望,你们这群吸食社会血液的渣宰。”他将笔狠狠往桌上一扔,“不配。”
  要不是身份落差问题,周旋听完简直都想给他鼓个掌。
  但联系上文,她很容易得出一个显而易见却透露出怪异的结论,“你说封疆想保我?”
  封文康的儿子想保她出去,这是什么违背祖宗的笑话。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谢凡飞又重复了一遍。
  他翻开着手里的资料,边说边抬头,“你因为心理疾病长时间服用激素类药物,对不对?”
  周旋点了点头,听那边似乎没了动静,适时补充,“偶尔需要注射镇定剂,之前给我检查身体的女警官应该有记录下来。”
  谢凡飞淡淡看她一眼,又问:“画画多久了?”
  “从幼儿园就开始画了,大概二十三年吧。”周旋没想到她回忆过去居然是以这种方式,心中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你成名期很早,是因为你父亲周谨的帮助吗?”
  提到周谨,和这个名字引起的一连串违常效应,周旋抿了下唇,脑海里闪过无数碎片,拉动神经隐痛,她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纸杯,指骨关节扯着青筋泛着细微凸起,竭力忍耐着什么,几秒后,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见她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反应,谢凡飞把握住势头继续追问道:“周谨在你十五岁那年死后,你就去意大利留学了,最近才回来,对吗?”
  “周谨是怎么死的?”
  “他到底──”他一瞬不漏地看着周旋,似问非问地逼迫道,“是不是因为吸毒致幻意外从高空跌落摔死的?”
第60章 与我
  ◎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在周旋的印象里, 父亲周谨一直是一个扭曲而复杂的人,一面深陷对艺术造诣的疯魔追求,把她视为最趁手的培养利器,一面又忌惮她心性随着年岁渐长会变得不可控。
  他将她当作完成个人梦想主义的延续, 面面严苛极致地教育, 同时也将被妻子抛弃的怨恨转移到了周旋身上, 对她动辄打骂。
  每当周谨情绪激动对她动手的时候,周旋或多或少都能从他口中听到对往昔的回忆, 因此对他的婚姻也有所了解。
  贫贱夫妻百事哀,不谈浪漫和情怀。尤其是思想意识双双在艺术洗礼烘托下,逐渐变为纯粹的厌弃铜臭味的理想主义,在年轻的周谨身上发挥地淋漓尽致。
  他相信,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在自己心仪的领域有所建树,功成名就, 给妻子一个幸福完美的生活。
  然而, 跨越阶级和理念的结合, 无非是劫富济贫的试错。
  自命不凡的清高孤傲, 让周谨无法接受自己没有艺术天分的事实,即使和沈艺音结婚后, 他也不愿意放弃自己对浪漫理想的追求, 转而选择为生活抛头露面。
  年轻时自以为坚不可摧只要真心相爱就能抵抗一切风雨的爱情, 很快在日日见底的柴米油盐中、对菜市场每个摊位的脸孔越来越熟悉的过程中、以及丈夫对自己每日的操劳忧心无法感同身受还觉得你在没事找事的误解中,彻底消磨了激素对生理的蒙骗。
  于是周旋一出生,沈艺音就离开了。
  她走地毫无征兆, 甚至在连周旋的名字都不清楚的情况下, 只留下了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失去了最后一处庇护所, 他完成理想的天梯陡然崩塌,不得已,周谨只能独自抚养周旋。
  关于周旋的名字,大概是周谨被仇恨吞没前所剩下最后一丝浪漫主义情怀在作祟。
  她的名字取自《世说新语》中的一句话,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也许在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周谨对她,还是有那么一点出于血脉相连的纯粹爱护的。
  不过很快,这点爱护都消散殆尽。凭借着以往共同的人脉关系,周谨听说了沈艺音再婚的消息。
  成为引燃周谨内心积压已久的愤怒彻底爆发的最后一根导火索。
  那个男人拥有的权利、地位、财富,都像是一根根绽皮见骨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脸上,令他自惭形秽的同时心生妒忌。
  为此,周谨开始了对周旋天分毫无止尽的训练和打磨,凭借周旋一幅幅画声名鹊起,他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媒体和公众面前,以儒雅谦逊的姿态,像他午夜梦回排练了千万次那样,向所有人炫耀着自己如今的成功和财富。
  他要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都看看,让抛夫弃子的沈艺音后悔当初的选择。
  不止于此,他要带着周旋和那份难以克制的怨恨一起,一步一步走到沈艺音面前,让她害怕、央求、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就像这十多年来他所经历的一样。
  就在周旋本以为她要这样一直被周谨挟制到死时,她发现了周谨居然不知何时开始通过吸毒来催生灵感,随着一幅幅似鬼如魅的作品问世,周谨这个名字也成为了绘画圈里响当当的人物。
  她并没有选择阻止,而是在一边冷眼旁观。
  从稚子一路至今,她的成长中伴随着父爱的畸变转换,沦为情绪发泄的暴力出口。
  看他获得的荣誉越多,看他陷入虚实不分的野心不满止步于此,看他拖着那具形销骨立的身躯,在错误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直到有一天,她站在楼下,看见周谨从天台一跃而下。
  扭曲断裂的四肢、破碎的脑浆,温热地仿佛还在呼吸的鲜血,成为了填充周旋对周谨的最后一段记忆。
  他死了。
  被骨架支撑着的瘦弱身体就在她眼前粉碎成无数块。
  连带着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追求一生的荣耀和仇恨,一起埋在了不见天日的地底。
  他就这么死了,像一场融化在季风中的雨,偶尔在暴雨倾盆的深夜遁入梦中,让周旋无法忘记。
  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周旋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她一如既往地厌恶每一场雨。
  面对谢凡飞的质问,周旋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缓缓扯出一个笑,“你想知道什么?罪名连坐?因为周谨吸毒,你觉得我跟他在一起也学会了吸毒?”
  “谢警官,我们国家的警察要是都像你这样执法办案,监狱的位置怕是都不够蹲了吧?”
  她面上带笑,毫不在意地出言挑衅,和谢凡飞对视的眸光中流转着彻骨的冷意,摆明了想用这种方式将话题转移到其他地方。
  谢凡飞看出了周旋的意图,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他不会放过。
  正当他准备再次开口时,桌面的手机突然震了两下,是化验科那边发来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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