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你。◎
有了方知维的证词和手头监视周旋的证据, 算是彻底证实了周旋被陷害的事实。
对于方知维的处理,好在周旋看起来还有点顾及谢凡飞的面子,加上这里是警察局,别人的地盘, 她倒也没真对方知维动手, 偶尔言语恐吓几句, 倒也吓地他够呛。
整理好书面文书和调查记录,周旋的拘压宣告结束, 准备和林婵一起回去。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林婵问,“是继续待在连山寺,还是先去我那住一段时间避避风头?”
周旋转了下酸涩的手腕,兴味地笑了笑,“封文康不择手段把我送进来,我当然要亲自还他一份大礼。”
“你准备干什么坏事,带上我一起呗?”林婵十分感兴趣地凑上去, 遥想当年, 她和周旋可是没少在一起筹谋点什么, 后来毕业分开, 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并肩作战的体验了。
“必要的时候,我会向你开口。”
“对了, 我有个事很好奇。”出了警察局, 四下无人的地方, 林婵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如果封文康没有派人对方知维动手,而是全须全尾护送他出国, 那你该怎么办?”
周旋平静地看了她片刻, 淡然开口, “方知维害怕封文康事成之后杀人灭口,封文康担心方知维管不严自己的嘴,他们之间本来就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就算封文康不动手,方知维对他已经不信任了,派过去找他麻烦的人,无论是谁授意,他都只会怪在封文康头上。”
林婵立刻心领神会,“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封文康不动手,你也会找人动手,然后嫁祸给他背锅,看他们狗咬狗。”
说着,她朝周旋比了个大拇指,“秒啊。”
周旋不置可否,正要跟着林婵去她的停车位,冷不丁在路口的下坡处,看到了站在树下眼睛直勾勾望着她的唐遇礼。
谢凡飞通风报信的速度倒是快地让她意想不到。
林婵非常识时务地拍了下周旋的肩膀,意味深长道:“差点忘了,我的车载过方知维,脏兮兮的晦气死了,得去4s店全方位无死角地消个毒,正好唐遇礼来了,你搭他的车。”
周旋恍然,不轻不重地扫了她一眼,“是你给他通风报信?”
林婵噤声地摇了摇头,作势就要往旁边走,被周旋一把拽了回来,盯着她心虚的脸。
林婵被看得心里发毛,径自道:“我那是怕计划不成功,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所以才找了唐遇礼帮忙。”
周旋才不信她的鬼话,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林婵,这家伙肯定还隐瞒了她什么。
她抬眼看着不远处始终不曾上前的唐遇礼,男人身姿笔挺地站在车前,双手自然垂在两侧,过裆的优异比例,赫然将两条大长腿在视觉取景上衬托到极致。
她下意识往他手腕看去,这才想起那串佛珠在自己手上,被忽视的滚珠垂压感再度具象起来,连同眼前男人笔直落定的目光一缕缕俯就。
没有了人群阻隔,宛如探囊取物。
林婵趁机从周旋手中挣开跑远,一溜烟上了车,人就没影了。
像是就在等待他们的对话结束,唐遇礼一步步朝周旋走近,目光始终看着她。
没有过多的安慰,也没有是非过后的极度庆幸,仿佛他只是来到一个稀松平常的地方,在日光浓艳的午后接她回去。
“你的车还在维修,我买了一辆相同配置的,暂时将就开一段时间。”他定定注视着周旋,平静地说,“这一次,我们一起回去。”
周旋良久没有说话,也不动,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她捻了下手里的珠串,收拢一瞬失控便纷杂着倾巢而出的情绪,语气如常,“你来接我,结果却让我给你当司机?”
“如果你能接受慢速,我可以开。”他说。
周旋摇了摇头,径直往前走, “算了,我可不想拿生命安全跟你冒险。”
上了车看到里面的陈设,周旋不由愣了一下,大大小小的布置,甚至连载台的莲花摆件,都跟她之前那辆车一模一样。
如果他不说,她还真分不清两者有什么区别。
那辆车是大奔限量款,一上市就连号断货了,周旋借朋友的会员身份才提前订到一台,等货都等了一个月。
原以为唐遇礼是随便说说哄她开心的,没想到他真的搞来一辆一模一样的。
她偏头看向正在系安全带的唐遇礼,“你从哪儿弄来的这辆车?”
唐遇礼却理解成她不喜欢,“参数配置已经按你之前那辆调配好了,还是不习惯?”
“你一个地方警察,哪来这么多钱买车?”她上下打量了唐遇礼一眼,虽然这人通身流露着绝非俗物的气质,但根据对他的日常行为分析,周旋认为他不是一个大手大脚的人。
唐遇礼直白反问:“在你眼里,我看起来很穷?”
那倒不尽然,在知道酒店套房从预定那天就一直记在唐遇礼名下随时可以入住后,周旋就估量过他的经济实力,即使仅仅从气质和外表上来看,唐遇礼绝对和穷扯不上关系。
周旋没有回答,她大概在心里估了笔账,“买车的钱,等我回去之后再还给你。”
迟早都有断舍离分开那天,她不愿意和唐遇礼有太多身外牵扯,包括经济方面。
“你一定要跟我计较地这么清楚,连一毫一厘都要想方设法划清界限?”唐遇礼微微皱眉,声音紧绷,“一台车而已,你就急不可耐视为负担,你在害怕什么?”
她算地太清楚了,好像一切得失都可以用归还的方式均等衡量,又好像在提醒他,他们之间是连利益牵扯都要算的干干净净的关系,更外乎其他。
越是这样,唐遇礼越想撕开那张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膜,她的一切抗拒和清算,都是在昭告他,没有纽带维系的情况下,她可以为毫无负担地离开,时时刻刻做准备。
这种仅靠心情维持、随时会破裂的关系,让他意识到自己从始至终都丧失了掌控权。
为此,他感到不安和焦躁。
所以,才急于向她求证一句虚无缥缈的应允。
你在害怕什么?
不,害怕的人从来都不是周旋,而是他。
他清楚地知道,她一定会离开,而那一天,即将到来。
“就像你说的,一台车而已,我照价还给你又怎么了?”周旋面不改色地将同等概念置换给他,“你有必要这么小题大作?”
说完,不等唐遇礼开口,她又补充道:“如果你钱多地没处使,打开手机随便找个公益组织捐了得了,多的是人对你感恩戴德,又何必在我这费力不讨好。”
唐遇礼侧过头,眉宇逼挟视线压下, “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
“你第一天认识我?我一直都用这种方式说话,受不了就别找茬,老实点坐着。”周旋发动车子,猛踩油门,身体随起步节奏前倾,并入不息的车流之中。
迅疾如飞的车速中,周旋一边往导航里输入地址,一边对唐遇礼锐利的目光视若无睹,平静开口,“我不管林婵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通过其他手段查到了什么,越界擅自插手我的事,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听她提起这件事,唐遇礼愈发觉得生气,既然她已经猜到方知维有问题,宁愿让势单力薄的林婵帮忙,也只字不肯向他透露半分,他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还是说,她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片刻考虑过他是否能提供帮助。
“你不让我干预你的事,这种说法难道不是在变相干预我的行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唐遇礼沉着黑眸,与她眼神相对,“我以为你明白这个道理。”
“论讲道理,谁能有小唐僧师傅在行。”周旋低声哼笑,望着前方转红的指挥灯,慢慢降下车速,“你非要跟我掰扯那些,我当然说不过你。可是唐遇礼。”她顿了顿,音量咬字着重在叫他名字的转折上,“我们约法三章过,互不插手打听对方的私事,你做到了吗?”
唐遇礼未置一词,关于这一点他无从辩驳,但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就算有,唯一的错误也就在于,他没有资格。
他一瞬不漏地凝视着周旋,眼神做出了无声的回答。
他没做到,也做不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一次次自信而笃定地告知自己行止有度的分寸约束,只是被短暂地吸引,投去好奇的打量,只要及时勒令收回视线,就能恢复张弛有度的形状如常。
每一次自以为是的重心偏移,都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失格,无法挽回。
现在,他无法移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就像过度成熟的麦穗无法脱离麦秸,只能一起脱落、枯萎、腐化,最终成为泥土新酿造的养分。
等到来年春日,蛰伏在播种的嫩芽之上,得以从不见天日的地底,窥见硕果累累的风光。
周旋并不在意唐遇礼的回答,很多事,她心中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
几秒的沉默和深思中,她回想了很多往事,这大概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极度冷静的状态。
她再次提速,在稳当的行进速度中轻声说道:“我记得我很早就跟你说过,我是精致利己的享乐主义,任何能让我感到快乐甚至兴奋的事物,我都愿意尝试,也从中汲取了部分快感慰藉枯燥的生活。”
“我喜欢生死濒临一线的亡命感,所以去学体验飙车、蹦极、滑雪这些极限运动。也乐于看见施暴者最终以自作自受的暴力结局,所以我会无差别对这类人使用暴力。”周旋不紧不慢地说,“对你也是一样,我享受征服云台之上对我不屑一顾的高傲者带来的快感,所以才抱着玩乐的心态选择了你。”
“可以这么说,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尽量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沉溺在低劣的恶趣味里,这是我的生活态度,并且会永远持续,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发生改变。”
她停顿了几秒,继续说:“说了这么多,也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大家都是成年人,权衡利弊先于己后于人。对我这样的人,你觉得新鲜多点好奇当然无所谓,但我能接受的最大程度也仅限于此。”
最后一句话,周旋偏头看向唐遇礼幽深的眼睛,语气认真而郑重,像一种诚恳的警告,“我可以给你任何我有的东西,除了感情,你明白吗?”
车流从四面八方汇入各有奔袭的十字路口,日暮穷途的余晖金灿灿洒落,仿佛一场微粒浮沉的日光雨,在每个角落都留下光影交错的痕迹。
背光的阴影里,唐遇礼神色不明地看着她,突然扯了下唇角,阴影割裂在笑意稀薄的眼底,显得有几分罕见的冷沉和压抑。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死皮烂脸地缠着你,你大可以放心。”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干净利索。”周旋转动方向盘,将车拐入平直寥落的小路,一路长驱直入。
“说起来,我还没给你画过肖像画。”陡然转变话题,又像是自然而然最好的衔接,“等会回去,我在画室里给你画一幅吧。”
唐遇礼沉沉地看着她,任眼前倒影飞速穿过,他始终一瞬不瞬地落定视线。
良久他应了声:
“好。”
车子稳稳停下,低质的压路声过后,响起着周旋轻浅的说话声。
“我素描和彩绘都画地挺好,你喜欢重色还是淡描?”
他隐约知道这是某种信号的前兆,却无法对此强烈的存在感视而不见。
昏黄的夕阳一点点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与夜色融为一体,纯粹而安静的黑。
是拒绝或贬低,已经都不重要了。
“我喜欢你。”他终于抬起头,无比平静地说。
第63章 千回
◎不再顾及你的情绪和意愿。◎
这句话周旋听很多人说过, 用不同的语气、不用的语种、乃至不同的性别,最后都不出意外是相同的结果。
他们或肤浅地因为她的外貌、或感兴趣于她张扬立异的个性,总之,方方面面的原因都有。
也曾经有人说过喜欢她, 但她反问对方喜欢她什么, 他却答不上来了, 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忸怩的情感抒发,喜欢就是喜欢, 是一种吸引,没有具体的原因。
这在她听来就很扯淡了,人之所以会被某个事物吸引,难道不是对方身上某个特质亮眼到让人觉得感兴趣,而喜欢,不就是吸引积累到一定程度引发不满足于现状的贪婪,想要名正言顺拥有以及享受这份特质独属于个人的愉悦吗?
一切情感的来源都是欲望在作祟, 有人喜欢钱, 因为享受高级物欲生活带来的满足, 有人喜欢飙车, 因为上瘾肾上腺激素飞升所分泌的脑神经兴奋,令人快乐的欲望才是正面的, 所以才能合理化为喜欢的表达。
就像她喜欢通过暴力发泄来制服那些同等暴徒, 这也是一种欲望, 但却不能表达出来,因为她会被人指认成疯子。
总而言之,美好的事物才值得喜欢, 她不觉得唐遇礼没有辨析是非的能力。
或者说, 在她眼里, 唐遇礼是个人伦制度下始终克己复礼保持在极度理性思考状态下的聪明人,他有自己审时度势后的情绪稳定,也能在千篇一律的人情社会中恪守自己的一套准则。
这是他最吸引周旋的地方,理智、冷静、克制欲极强、不会被七情六欲裹挟而使理智和形象蒙受亵污。
事无巨细处处理性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周旋内心错愕了几秒,她当然看得出唐遇礼对她不一样,但言语和行为是两码事。
即使他行为上表现地再明显,只要他不说出来,那就是一种凌驾于尊严之上的否认,口不对心、言不由衷,是成年人维护最后体面的保护伞。
可他偏偏坦诚地说了出来,在明知道她以作弄玩笑的心态接近他的情况下,甚至在她已经挑明界限,暗示度过最后一段平和的时光就就体面分开的说辞下,故意把把柄的砝码送到她手上。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周旋陷入了难解的困境,她忽然弄不明白唐遇礼说这番话的目的,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不应该尽力将形势往利于自己的方向拉才对吗?
“我不想骗你。”周旋微微往后靠了靠,眼帘自然往上,看着牢靠平稳的车顶,任黑暗沉静的气息将自己笼罩,“我只是对你感兴趣,至于这点兴趣什么时候会消失,如果你再说这种话,施舍的成就感也会让人免疫。”
感受到唐遇礼的目光一直落在身上,周旋皱了下眉,陡然生出点罕见的负罪感,为此犹豫了几秒,继续道:“失去了挑战性的事物,在我看来,相当于失去了致命的吸引力,我很可能就要结束这次交易了。”
逼仄车厢内,灰暗日光密不透风,更显地有些抑制呼吸的窒息感。
唐遇礼眨了下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看见驾驶座那边飞快掠去一只云雀,像一道闪扑的影子,恍然到错觉也在慢慢撕扯着他的视野。
视线依旧没有移开,近乎自虐地一字字清晰地听完她的话。